黑天 29.風箏線

    薩厄被他這麼推着, 卻依然沒有動彈, 也沒有絲毫要醒來的意思,這其實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是楚斯現在顧不上想。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壓制疼痛這件事上,勻不出太多精力。

    楚斯雖然看起來衣冠楚楚,是副坐辦公室的模樣,但畢竟是從訓練營里出來的人,手上的力道其實非常大。如果放在平時,別說推一個人, 就是把人搬起來扔出去都沒什麼問題。

    但這會兒受營養湯劑副作用的影響,他的手腕就跟被挑了筋似的使不上勁, 連推兩下居然也沒能讓薩厄挪開多少。

    空餘出來的地方倒是能躺人, 但十分勉強。

    楚斯蹙着眉又潦草地試了兩下,終於耐心告罄, 最後那一下與其說是推,不如說是順手一巴掌拍在了薩厄的手臂上, 不過估計也不會重到哪裏去。

    他就着那個點兒地方躺下去的時候,副作用的勁又上來了一波,天旋地轉,以至於頭還沒沾上床呢,他就已經無奈地閉上了眼,以減輕那種暈眩感。

    薩厄·楊面朝牆側躺着, 楚斯原本想儘量和他錯開點兒距離, 背對着他側躺下來。

    但真倒在床上時, 他已經弄不清自己的方向對不對了,也沒多餘的力氣去顧慮這個。

    別說翻身或者調整手腳姿勢了,他現在連眼皮都懶得睜。

    小時候每次頭疼他都是這樣,找一處能躺的地方窩下來,一聲不吭地閉上眼睛。在孤兒院裏大喊大叫或是直着嗓子哭都是不管用的,腦袋裏那種鑽心剜骨的痛楚並不會因此消退,越消耗力氣越是疼得厲害。

    大點兒了也依然如此,蔣期不在家的時候,他會就近找個沙發窩躺下來。蔣期如果在家,他總會揉着眼睛耷拉着眼皮裝出一副睏倦的模樣,跟蔣期說:「我有點兒困了。」再關了門在臥室里呆着。

    對付這種頭疼,楚斯可謂經驗豐富。

    別張口說話,別費力氣,保持着一個姿勢把呼吸儘量放輕放平緩,這要比翻來覆去地瞎折騰好得多。

    只是多年總結的經驗在眼下並不完全適用,因為他現在不止是頭疼,還連帶着胃疼和發燒,三面夾擊,糟心多了。

    以前他躺很久也能保持清醒和警惕,這會兒卻想保持都保不了,眨眼間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一點兒也不踏實,幾乎剛入睡就一頭栽進了荒誕的夢裏——

    他夢見有人拎着那種最古早的鋼錐和鐵錘,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身邊,一下一下地往他腦袋上釘。每砸一下,腦子裏就是一抽。他卻只是皺着眉,問那人:「砸開沒?勞駕快點,你煩得很。」

    那人回道:「就好了,你再低一點頭。」

    楚斯還當真低了一點。

    這麼一低,他又感覺自己額頭抵上了什麼東西,質地很古怪,像牆又不是牆,硬邦邦的還有些溫熱。

    他本來就睡得不太實在,抵着那東西又躺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夢裏的觸感,他皺着眉半撩起眼皮掃了一眼……

    是薩厄的背。

    他心裏嘖了一聲,「朝錯向了。」但又實在懶得動,就這麼保持着額頭抵着薩厄後背的姿勢,又睡了過去。

    胃裏還是一片灼燒的痛,頭疼倒是神奇地減輕了一些。

    勒龐他們倒是沒有說錯,一旦停下不動,身體就會漸漸感覺到冷,一點點順着皮膚往骨頭裏鑽。

    楚斯感覺自己有點發寒。

    也許正是因為這點寒氣揮散不去,他才會夢見很多年前的一次意外。

    那時候他剛進訓練營還不足半年,很多東西還沒學全,但已經是那幾年裏表現最出色的學員之一了。

    如果不是有薩厄·楊,「之一」這兩個字去掉也沒問題。

    在訓練營的各種模擬任務里,他們兩個是從來不會被分在一組的。

    一來是為了各組之間實力差距不會太懸殊,二來……在所有長眼睛的人眼裏,他倆都很不對付,關係非常緊張,隨時可能滋出火來,真燒大了誰都撲不住。

    但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他倆還是會被湊到一塊兒。

    那一次是訓練營原本派出去的任務小組出了狀況,急需補上一組,就把他和薩厄·楊一塊兒叉了過去。


    訓練營的任務大多都是軍部派下來的,不方便以軍部身份直接露面的那種,偶爾混雜着總領政府的一些。

    他們出的那次就是軍部的。讓他們去探查一下π星區和θ星區交界處納斯星上新出現的一個考察艙。

    納斯星倒不難去,但那個考察艙周圍的防禦系統幾乎做到了毫無漏洞,自主攻擊系統全方位掃描着一切企圖靠近的物體。

    訓練營派了三撥人去都沒能成功,別說探查了,連在納斯星上登陸都難以做到,有一隊甚至生死未卜。

    楚斯當時會接那個任務,是因為聽說軍部收到不明消息說考察倉一直在試圖將目標定在白鷹軍事研究院,蔣期曾經呆過又被炸毀的那塊地方。

    而至於薩厄>

    楚斯覺得他會接受任務也有些不為人知的目的,而且那個任務非常危險,足夠刺激,確實符合他一貫的口味。

    那次他們兩個不負眾望,確實成功登陸上了納斯星,也確實收集到了一些關於考察艙的信息,但在離開的時候碰到了一點麻煩。

    考察艙自主攻擊系統開足了火力幾乎炸翻了半個星球,為了干擾系統定位目標,他們各自帶着一個躍遷艙走了相反方向。

    楚斯這輩子的運氣都一言難盡,那倒霉催的躍遷艙在關鍵時刻掉了一把鏈子,被那自主攻擊系統給捕捉到了,當即就調轉了80的火力朝他轟了過去。

    那大概是他入訓練營後最糟糕的一次任務收尾,不得不直接放棄躍遷艙,將它作為誘餌引來火力,自己則暫避在了火力縫隙的一處山洞裏。

    納斯星不是宜居星球,夜晚時間極其漫長,所以寒冷至極。

    楚斯當時還受了傷,屈着一條腿坐在山洞裏的一塊岩石上,供氧面罩邊緣壓到了臉側的一處傷口,抽着疼。

    沒有止血儀,傷口的血很快浸透了衣服,粘在皮膚上十分難受。

    他當時估算着,這邊出故障的時候,薩厄·楊那邊應該已經躍遷成功了,正常情況下再過不久就該帶着探查到的信息,回訓練營交任務去了。

    等那邊反應過來他沒順利回去,再派人救援,他估計已經成了山洞裏的一具凍屍了。

    楚斯當時換了幾種路線方式估算了一遍,甚至連薩厄半路換軌掉頭回來這種概率極小的方式都算進去了,但要成功回到納斯星,再成功躲開已經在發瘋的攻擊系統,繼而成功找到這個山洞,耗費的時間非常長。

    他撐不了那麼久。

    血液的迅速流失使得他身體迅速冷了下來,周圍的環境本就不適應人類生存,比他生活的星球上最極端的環境還要惡劣。

    他不記得在山洞裏坐了多久,只感覺自己一陣陣地發寒,意識變得模糊,身體卻開始變輕,就好像風箏被一點點放開扣着的繩,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斷了似的。

    然後……他在迷迷糊糊間被人拍了拍臉。

    他掙扎着勉強撩起了眼皮,又對了好半天的焦,才發現他面前的是早該躍遷回星球的薩厄>

    怎麼算也不可能在這時候出現的薩厄>

    他皺起了眉,以為自己已經開始迴光返照或是出現幻覺了,甚至還試圖抬手去碰薩厄的臉,看看是不是真的,結果卻在碰到薩厄的臉頰時徹底沒了力,又擦着他的皮膚滑落下來,砸在了薩厄的手臂上,含含混混地道:「你怎麼來了……」

    他想說的其實是你怎麼會這時候回來?時間不對啊?但因為跟薩厄·楊不對付多年,話一出口,就又變成了這種不太友好的句式。

    那時候的薩厄·楊還有着少年期特有的瘦削感,但手臂抓起來已經是硬邦邦的了。他瞥了眼楚斯的手,又把他的臉朝一邊撥了撥,目光落在側邊的傷口上,哼笑了一聲回道:「我來看看你服軟的樣子。」

    楚斯那時候也是少年心性,命都沒了大半,居然還能掙扎着送了他一句「看完……就滾」。

    薩厄挑着眉點了點頭,當真站起身轉頭就走。

    楚斯哼了一聲,又閉上了眼。

    結果等他再被弄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被薩厄背在了背上,正穩穩地往山洞口走。

    &不是……」楚斯說了三個字,就被薩厄又打斷了,「又醒了?醒了就省點力氣別哼哼,弄得我耳朵怪癢的。」

    那時候楚斯的下巴壓在他的肩上,薩厄說話的時候又微微偏了頭,以至於他的鼻尖都快擦到楚斯的臉頰了。

    楚斯試着朝後讓了讓,最終垂着頭把額頭抵在了他肩膀上。

    不得不承認,他睜開眼看到薩厄·楊的那一瞬間,是真的鬆了一口氣的,飄離的意識又沉回了身體,就像是快要脫手的風箏線,又被人一把牽住了。

    那大概是他和薩厄關係最緩和也最微妙的時候,以至於這麼多年過去,即便是在夢裏,也依然清楚如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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