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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上菜。
------題外話------
「備紙筆。」
說罷,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個陳舊黃紙靈符來。捂在手心裏,他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會有辦法的。」
趙綿澤揉了揉額頭,目光微微一深。
看他頗為頭痛的樣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辦?瞧何公公來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準備常住陰山,為晉王守靈一輩子。即不能用強的,軟的也不頂用啊?」
「綁?她那個性子,若非自願,誰能強求?」
「那卑職,用綁的,也給您綁回來。」
「你去又有何用?她惱恨着我,恨我當日棒打鴛鴦。說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頭上了。」
趙綿澤唇角微抿,自嘲一笑。
焦玉立在他身側,瞄了他一眼,試探着說,「殿下,要不要卑職前往陰山一趟,帶回七小姐?」
「何承安這個蠢材,這點事都辦不好!」
文華殿裏,趙綿澤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讀罷信.小說 函的內容,他溫潤的面色,略有涼意,那一雙眸子裏,似是浮着一抹惱怒的光芒。
……
即便回來也不過一妾室,她才是太孫妃。
當年的她就不是對手,更何況如今她地位穩固?
目光涼了片刻,她撫了撫肚子,又笑了。
那賤人好毒,膽敢直接從軍驛傳來,若是讓旁人或是綿澤看了去,如何得了?
夏問秋隨口應着,心底卻在發涼。
「沒有問題,是我爹爹來的家信。」
抱琴先前被她的樣子嚇着,咽了口唾沫,才「哦」了一聲,小聲道,「是從軍驛轉到東宮的,驛使見上面寫着太孫妃的名字,便直接遞送了過來,奴婢接下的,這信……有什麼問題嗎?」
「抱琴,信是如何發現的?」
緩過心勁,她又恢復了淡然。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過去那麼多年,誰還能夠說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誰?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夏問秋腦子一激,終是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懷着身子?
「太孫妃,您懷着身子,萬萬保重,不要動了怒氣呀?」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來,抱弄急得快哭了,還是弄琴大着膽子過去扶她。
「太孫妃?你這是怎麼了?」
趙樽都死了,她為何這般命大?
那賤人真的沒有死?
她要回來了?
可字紙沒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卻沒有退下。
夏問秋鬱氣上腦,瞪了她一眼,顫抖着雙手,飛快地將手中的字條揉成一團,在火上點燃燒掉。
「滾!滾開,不要在面前礙眼。」
「太孫妃,您怎麼了?」
看她顫抖着雙手,抱琴緊張地過去。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獵場的陷阱里,那個救了皇太孫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孫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來了。」
信函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
「這個賤人。」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緘,她接過來,沖兩個丫頭使了一個眼色,待她倆退到邊上,她才抽出來,只看了一眼,面色頓時大變。
「太孫妃,有您的信。」
弄琴剛剛應了聲,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說話的速度也是快。
「似是回了,去了文華殿。」
「皇太孫可有回宮?」
她「嗯」了一聲,抱着手爐,面色稍暖。
弄琴站在邊上,將一個琺瑯手爐遞與她。
「太孫妃娘娘,手爐好了。」
夏廷德在陰山受傷,雙腿齊膝斷裂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傷得如何,還有那個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沒死,她還不得而知。
澤秋院的鸚鵡架下,夏問秋身着橙紅色的妝花冬裝,逗弄着鸚鵡,有些魂不守舍。
東宮。
……
「陛下,皇后娘娘,誠國公府來信了,說是,說是景宜郡主得知晉王殿下的死訊,在景宜苑……為殿下死殉了。」
可洪泰帝人還未出去,坤寧宮的管事太監就急急地闖了進來。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張皇后,終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稟報。
「恭送陛下。」
看着他的背影,張皇后笑了笑。
「不必了,你這身子弱,養着吧。」說罷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她強撐的樣子,洪泰帝皺了皺眉。
「世事難測,如何能怨陛下?」張皇后說着,撐着身子,咳嗽了兩聲才道,「臣妾晚些時候,去柔儀殿走走,與貢妃說說話,寬寬她的心。臣妾的兒子……也沒了。如此,到是能勸得她幾句的。」
洪泰帝眉頭跳了跳,「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結束北伐戰事,召老十九還朝,也就不會發生陰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可是貢妃與陛下置氣了?」
張皇后頓了片刻,瞭然的一笑。
就像未有聽她,蹙着眉頭在沉思。
她說完了,洪泰帝卻久久不語。
「景宜那丫頭說過,臣妾的病,在季節變換時,猶是難過,但她囑臣妾要保持心情舒暢,這才慢慢有了些好轉。只是她這一病,始終不見好,聽誠國公府來人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張皇后悵惘的點點頭,嘆了一聲。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給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將息着才是。」
張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養大的,也是臣妾的兒子,臣妾之心,於陛下無異。他的身後事,臣妾想親自操辦。」
「皇后有心了,朕不該遷怒於你。」
她這般解釋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緩。
「臣妾殘身病體,苟延殘喘地活了這些日子,於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憂心。但這些年潛心理佛,卻是悟出一個道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世上諸般事,皆是強求不得,陛下為之感傷,傷身誤己,不如看開些。」
聽他語氣不悅的一句「氣色不錯」,張皇后心裏一涼,笑着搖了搖頭,讓人為他上了座,泡了茶,將林太醫遣走了,才低低道。
「皇后今日氣色不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涼。
「嗯。」
張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溫賢。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從景宜苑來的方子,病體雖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還好了些。
「陛下來了。」
柔儀殿離坤寧宮並不太遠,洪泰帝心中的鬱結未退,終是繞道去了坤寧宮。坤寧宮的暖閣里,燒着火一般熱的地龍,極是暖和,張皇后躺在床榻上,太醫院的林保績正在為她看診。
「誒!好。」
「去坤寧宮吧。」他打斷了崔英達。
「陛下,您身子未愈,奴才還是……」
洪泰帝出了柔儀殿,沒有乘輦,而是由崔英達扶着,走在紅牆碧瓦的宮牆間,看處處輝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難言的悵惘。
……
「你不想嗎?臣妾求過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這樣卑微,只想看看兒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來說不想?」
貢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過去。
「善兒,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壓下那惱恨,他終是軟了語氣。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將她怎樣嗎?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洪泰帝想到先前賭氣而去的梓月,再看看這個躺在床上視他如無物的婦人,咬着牙,喉間的腥甜之氣直往上沸。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除去她,無人敢說。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無須別人的憐憫,亦無福消受。從此,柔儀殿的門,不再為陛下而開。若是陛下以為臣妾觸了君顏,可貶臣妾去冷宮,或將臣妾逐出皇城,貶為庶民,或乾脆賜臣妾一死,讓臣妾下去照顧老十九,臣妾無話可說。」
貢妃沒有睜眼,聲音極低。
「朕今日在這陪你,就歇在柔儀殿。」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眼眶一熱,她閉上了眼睛。
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可他堅挺的鼻子,剛毅的下巴,那時光打磨不去的輪廓,依稀可見昔日令她無比心動的模樣,也是這模樣,多麼像她的老十九。
二十多年了,這個男人兩鬢有了白髮,眉目有了風霜,曾經騎着高頭大馬手持寶劍徑直闖入內廷那個風姿俊朗,意氣風發的男子,終是被歲月磨去了稜角。即便他貴為帝王,坐擁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貢妃冷笑,看着他不語。
「善兒,這些年來,你未必不知?朕那時只是一時氣憤。或說……是恨,恨旁人得過你。朕那時蒙了心,但不論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兒子,朕並未真的想過要他死。如今想來,他與朕這般像……是朕,是朕虧了他。」
曾經歡好時,他亦是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愛不釋手,不可不謂三千寵愛於一身。可那又如何?他與至德帝並無不同。寵她,憐她,給她最好的衣飾,給她最多的恩義,但他們從她的床上離去,同樣會睡在別的婦人床上,興許也會這般柔情的喚她們。
他有許久沒喚過她的閨名了。
貢妃微微一怔。
「你知朕並無此意。」
洪泰帝低低喚了一聲,終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雙肩,目光赤紅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善兒!」
「陛下是怕人知道了沒臉面嗎?臣妾卻是不怕了,再說,臣妾也沒有胡說,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時,已非處子之身,臣妾與至德帝極是恩愛,日日歡好,豈會沒有骨血?若不是你,我與他……」
他在維護她的臉面,但貢妃卻似是受了刺激,並不在意那許多,說話更是尖銳。
回過頭去,他看了一眼,只見內殿除了崔英達並無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達亦是懂事地輕咳一聲,默默地退了下去。
「愛妃!」洪泰帝眉目驟冷。
「陛下無此意,但臣妾卻有此意。」貢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帶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嗎?不是一直在懷疑嗎?那臣妾今日就實話告訴你,老十九他確實非你所出,他是臣妾與前朝至德帝的兒子,在跟着你時,臣妾已然有了身子。」
「愛妃,朕並無此意。」
「臣妾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難道不知,臣妾就這麼一個兒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裏活得心驚膽顫,就怕惹了陛下不悅,會要了我兒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討陛下的喜歡,陛下自去吧。」
她明明在笑,聲音卻像是在哭。
貢妃又笑了。
「愛妃……喜歡怎樣說都成。」
「陛下,想聽臣妾怎樣說?」
貢妃「呵呵」輕笑,看着坐在床榻邊上目光關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將她年過四十仍舊不褪的傾國容顏,襯得更添了幾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你身子可有好些?」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兩步,撩開了珠簾,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床上的貢妃似是「嗯」了一聲。
「愛妃。」
到此時,儘是無言以對。
二十幾年的夫妻了。
洪泰帝哼了一聲,越過虞姑姑,徑直入了內殿。可原有的憤怒情緒,終是在珠簾邊上散盡。他停下腳步,看着隔着珠簾與一層薄薄帳幔的身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想見朕?」
「陛下,娘娘說,她不想見,不想見……」
「朕去瞧瞧她。」
洪泰帝眉目極冷,擺了擺手。
崔英達心裏「咯噔」一聲,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個圓場,「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適,不如……」
虞姑姑沒有抬頭,語氣冷漠,但意思卻極明白,這是貢妃拒絕見聖駕了?
「娘娘還說,望陛下恕罪,病體之身,不便面聖,請陛下回吧。」
「無妨。」
「陛下,娘娘病得厲害,起不來床迎駕,特地讓奴婢代為請罪。」
可還未入內殿,便見前來迎駕的虞姑姑堵在了門口。虞姑姑是貢妃的貼身婢女,與崔英達極是熟悉,平日見面總能有幾句頑笑,而這時,她臉上卻一片涼意。
頓了片刻,洪泰帝終日是平靜了下來。
崔英達嘆了一口氣,都不知如何勸慰皇帝。雖說這梓月公主氣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但父女倆向來親厚,從未有像今日這般的針鋒相對。
說罷,她不理會洪泰帝氣得直發抖,吸着鼻子,風一般地捲走了。
「若是父皇不殺,兒臣告退。」
趙梓月瞪着他,噙着淚。
「你這混賬,你要氣死朕?」
洪泰帝顫抖着手,指着她。
「你這……」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兒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沒了,母妃也要死了,你乾脆連兒臣一併殺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臨天下,有的是兒子,有的是女兒,也不差兒臣這一個……」
慢慢的,她終是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眼淚便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責,尖銳如刺。
趙梓月脊背一僵。
「梓月!怎麼給你父皇說話的?」洪泰帝差一點沒被她氣得背過氣去,言詞自是加重了語氣。
「父皇沒長眼?不會自己看?」
趙梓月沒有回頭,聲音哽咽。
「你母妃怎樣了?」
洪泰帝喊住了她。
「梓月……」
她一頭栽入他的懷裏,抬頭見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請安,而是蒼白着臉,定定地看着他,沒給他一個好臉色,便捂着嘴要跑。
洪泰帝一語不發,還沒入殿,便見飆着淚水,匆匆從內殿奔出來的趙梓月。
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來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來,貢妃都是笑臉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讓趙樽返朝。但今日的柔儀殿,卻似籠罩着一層哀怨,人人低垂着頭,屏聲斂息地候在外間,靜寂無聲。
柔儀殿是貢妃娘娘所居寢宮。
崔英達扶着洪泰帝入了柔儀殿。
……
「是,孫兒遵旨。」
他此時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讓他脊背略涼,頓了片刻,才應了一聲。
他這位皇爺爺,說話做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向來無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邊多年,由他親自督導理政之道,亦是難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趙綿澤抬頭,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罷。北伐軍歸來,該賞賞,該升升,不能為了此事延誤了。」
趙綿澤亦是恭敬回答,「孫兒在。」
「綿澤。」
洪泰帝又看向趙綿澤,沉了聲音。
趙構低頭扛手,「是,兒臣自當竭盡所力。」
「此事待東方青玄回朝,朕細問再說,你等先去罷。為老十九治喪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費心。」
龍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鬍鬚,終是指撐額頭,朝他擺了擺手。
往常有人認為趙綿澤性情溫厚,略少君王霸氣,並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選。可這些日子以來,朝中諸事井井有條,他性軟卻不優柔寡斷,年紀輕輕,卻能不露聲色。更加令人側目的是,他這般作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極深,還是生性如此。
謹身殿裏,又是一陣沉默。
趙綿澤心中一凜,抿了抿唇,肅穆了臉色,「孫兒贊同二叔所言,當查。」
「哦?你也這般以為?」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趙綿澤也並未遲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禮,道,「皇爺爺,依孫兒所見,十九叔於國於民,皆有留傳後世之功,實在不能草草蓋棺定論,當徹查為要。」
眾人的目光,都紛紛落在了趙綿澤的臉上,都想看這位在儲位不久的皇太孫將如何應對。
皇帝的心思,便是聖意的方向。
每個人心裏都略略一驚。
四下里,寂靜無聲。
往常洪泰帝都是稱呼他的名字,並未這般正式嚴肅地稱過他「皇太孫」。他知,趙樽之死,在皇帝的心裏有了疙瘩,而且這個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趙綿澤微微一怔。
「皇太孫,你以為你二叔之言如何?」
洪泰帝看着趙構,這個身為宗人令,卻從來閒雲野鶴一般不理朝事的兒子,突然一嘆,看向了從始至終都未曾開口的趙綿澤。
黨羽派別之爭,兄弟骨肉相軋,又一次拉開序幕。
趙構一番話出口,不僅得到大多數心有不甘的皇子們響應,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幾位重臣的贊同。當然,也有一大幫人的反對。
多年磨好的劍,總得找到適時之機方才出鞘。
皇權面前,同胞血脈,不堪一擊。
螳螂捕蟬,黃雀總是在後。
如此一來,皇帝老矣,不管立嫡還是順位繼承,這位出自張皇后的皇二子趙構,都將是大晏儲位之爭最有力的人選。
一旦徹查,若是趙樽之死與趙綿澤有關,儲君之位趙綿澤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徹查之後,把事情翻出來,晉王之死,竟是為了一個「男子」,無異於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將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將軍王給狠狠打臉。什麼為國戰死?都成了笑料。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國公夏廷德是趙綿澤的心腹之人。陰山之事,趙樽死,十有都脫不了魏國公的干係,那也就是脫不了趙綿澤的干係。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點的人,就會發現,趙構此人深藏功名,磨劍多年,如今掌握時機,重重的一擊,看上去是為了趙樽嘔血陳述,實則是一箭雙鵰。
說來說去,不過一個「利」字而已。
你方唱罷我登場,時政歷來如此。
能站在此間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謹身殿中,沉寂了許久。
故而,趙構一席話,便可引來無數同謀。
趙樽歿了,他言語間劍指趙綿澤,字字尖銳,其餘的皇子們,也該為自己擔憂了。如今老皇帝還在位,趙綿澤尚敢迫害死趙樽,而他們比起趙樽來,更為勢孤,一旦趙綿澤稱帝,他們的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這席話的分量卻極重。
趙構向來體弱,十日有日都不上朝,也不怎麼結交權臣,今日這番話,可以說是多年來的首次。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們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會誤入皇陵,死於皇陵的機關?兒臣贊同梁國公所言,應當徹查此事,讓真相大白,還十九弟一個公道!」
他低沉壓抑的聲音,帶着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說話里,視線掠過沉默的趙綿澤,又掠過一眾的皇子皇孫,最後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臉上。
趙構抬起頭來,看着寶座上的父親,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這些話兒臣原是不想說,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兒臣做為二哥,實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兒臣放肆一回。」
「說。」
洪泰帝赤紅着眼睛,正在頭痛,聞言抬了抬手。
「父皇,兒臣有事啟奏。」
吵嚷一陣,從來很少過問朝政的秦王趙構,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兩聲,終是喘着氣站了出來。
陰山究竟發生了什麼?大多人並不完全知情,可這些人,都是握着一個王朝最高權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線,各有人的計較,也並非一無所知。於是乎,就如何為晉王之死「蓋棺定論」,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一時間,大殿內吵吵不已。
他是為國戰死,還是為了一個「男侍」而死,對於他的聲名影響,那是巨大的。
時下之人,對待死亡的敬畏和嚴肅與後世的唯物觀念大為不同。且不說趙樽貴為親王,即便是一個普通百姓,對於自己的「身後之事,身後之評」也相當看重。史書上如何寫這一筆,對於趙樽的生評,更是重中之重。
謹身殿裏,各說各話,各有各的理。
「梁國公,老夫只是就事論事。你我相信晉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這麼想。」
徐文龍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領,「呂尚書,殿下屍骨未寒,你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為統兵將領,愛惜兵士,不是應當?豈是你想的這般齷齪不堪?」
「陛下,老臣得知,晉王殞命,竟是為了營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見,此事萬萬細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於天下,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不僅有損國威,也有損晉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梁國公此言差矣,晉王如何歿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聖斷。」說罷,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雙細而小的眼睛微微閃着,瞧上去便是個圓滑的人。
徐文龍聲音未落,吏部尚書呂華銘就站了出來,聲音里略帶了一絲低低的嘲弄。
出列啟奏的人是梁國公徐文龍。他與趙氏皇家有姻親,又是敕封的梁國公,平素脾氣就火爆,為人素來雷厲風行,此時紅着一雙眼睛,語氣幾乎咬牙切齒。
「陛下,晉王為國殞命,不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應當徹查到底。」
在大晏皇城這一個皇帝處理政務的宮殿裏,此時聚滿了滿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孫趙綿澤,甚至還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趙構,還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孫們。
謹身殿。
……
洪泰帝點了點頭,「見見罷。」
「陛下,卯時了。」
「崔英達,幾時了?」
崔英達的聲音,喚回了洪泰帝。
「陛下,臣工們都集在謹身殿,求見陛下,似是為了晉王之事而來……」
聽着他自言自語,崔英達默默不出聲。直到一個小太監鞠着身子進來,與他耳語了幾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緒里,沒有回神兒。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麼情緒,只是淡淡的這般說,「這裏是他的家,他生於斯,長於斯,怎麼着,也是要回來的。」
「老十九啊,是該回來了。」
他有許多的兒子,可自從那一日之後,這個世上,再無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後來見到他,也只剩下一聲「父皇」,少了親熱,多了敬畏與疏冷的「父皇」。
二十年了罷。
多少年了?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原來竟記得這般深。
那一雙眼啊……
六歲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殺」和「死」,他那時氣極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滿是不信、惶惑、恐懼,他一定想不通,疼愛入骨的爹,為什麼要殺他。
「爹,你真的要殺死我?」
即便後來,他功高蓋主,他的鐵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終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蒼穹上俯瞰眾生,甚至可以拿那樣一雙涼薄的眼,靜靜地盯着他這個父親,要挾他,與他講條件,他終是忌憚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卻從未想過,老十九真的會死,而且還會死在他的前面。
比疼愛任何一個兒子更甚。
那時,他是疼愛他的。
一道童稚的聲音,穿過時光,響在他的耳邊。那是六歲時的老十九。他有許多的兒子,但他的兒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個敢喊爹。他的兒子見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個敢騎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頭髮,揪他的鬍鬚。
「爹,我要騎大馬……」
花白的頭髮,似是又添了一層白霜。
洪泰帝看完喪報,久久無言。
婁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只高高舉起喪報,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晉王殿下的靈柩,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喪報呈上來。」
洪泰帝指着婁公公的手,顫抖起來,終於還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張嘴唇,沉着嗓子發問。
老十九沒了?
歿了?
「奴才說,晉王殿下歿了。」
婁公公被他盯得脊背發冷,渾身發顫。
「你再說一遍。」
手掌撐在龍榻上,他瞪圓了雙眼,看着身着喪服的婁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斜臥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自從聖上的旨意發往陰山開始,他就以為晉王殿下能夠趕得回來過「上元節」,能吃得上宮中的元宵,哪料會是這般?
崔英達拂塵一緊,滿臉訝色。
「歿了」兩個字,如若驚雷。
「稟陛下,晉王殿下,歿了。」
婁公公頭纏白紗,腰系麻繩,高高捧着東方青玄親自撰寫的喪報,一步步跪着入得宮殿,尖細的嗓子聲音嗚咽着,帶出一屋哀慟與悲色。
乾清宮。
喪報未入東宮文華殿,直接往乾清宮而去。得聞消息的皇太孫趙綿澤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錦質大氅,站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無言。
手捧喪報,婁公公一路策馬入奉天門,進入大晏王朝最為莊嚴肅穆的皇城禁宮。那一日,京師的大雪未霽,狂風大作,聲聲如咽。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節的前幾日,前往陰山傳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終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師。
蓋棺定論是對一個逝者,一個威震天下的英雄,一個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將軍王,是非功過的最後肯定。
無數人都說,晉王殿下披肝瀝膽,為國盡忠,這般死得太冤,陰山未有大戰,為何而死?是殺戮,是權斗,是陷害,還是其它,都未有可知。幾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為晉王的死給一個「蓋棺定論」的說法。
可他死了,死了。
一路上,無數人夾道叩拜,哭聲震天。在他們的眼中,那一個被黑布覆蓋的棺槨里,是他們景仰的神,是上蒼派來的救贖,是他讓他們免於戰火的煎熬。
晉王靈柩的已入北平,南下應天府。
悽厲的哀嚎聲,還未散盡。
濃重的血腥味兒,籠罩了陰山。
天地嗚咽,混沌不堪。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歷史的車輪,終將逆轉。陰山的禍端,像一顆埋藏的炸彈,那些傷害過的,逼迫過,肆虐過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個發泄口,將這些人給予她的重重創傷,一併償還。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會將自己變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讓這個時代鮮血橫溢,也一定要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不管他是誰,都一樣。
但後世有的史學家以為,導致大晏王朝的歷史發生轉折的,不是洪泰帝為穩固江山而濫殺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顧惜自己兒子的殘忍絕情,也不是洪泰帝沒有長遠的眼光,選錯了繼承國祚的儲君。一切的導火索都是緣於一個女人,一個將永遠被載入大晏王朝史冊的女人出現。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慶未過,鞭炮的硝煙未散,晉王趙樽歿於陰山的消息便傳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烏那諸國。有人嘆,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評,各有不同。
翻開歷史厚重的畫卷,人們總會驚奇的發現,許多時候,一個歷史朝代發生的巨大變遷,往往都來自於一個偶然的轉機。
晉王歿,天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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