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皇子的婚姻從來都與政治和朝堂關係緊密相連,聯姻不完全只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結合,而只是相當於結盟。因此,洪泰帝為他的兒子們安排的婚配,幾乎從無例外地都考慮了政治因素。
誠國公元鴻疇自然是一個很好的聯姻人選。
如今,誠國公親自請旨,又得了晉王爺「但憑父皇做主」的認可,那自然是一門皆大歡喜的婚事。
於是乎,在洪泰帝的授意之下,道常老和尚為趙樽與那位誠國公府的「元小姐」合了八字,直說是兩個人是「天作之合」,樂得洪泰帝當場下旨,冊封了那誠國公之女為「景宜郡主」,賜予皇十九子晉王趙樽為正妃,待道常和尚擇好了吉日,即可大婚。
一時間,全場恭賀之聲不絕於耳。
那什么元小姐品貌性情都極為拔尖兒,晉王爺又是光風霽月的大丈夫;那什麼郎才女貌必是良配,那什麼晉王爺去北平府之前行了大婚之禮,也可抱得佳人而去,讓陛下和娘娘放心了之類的言論,亦是一句句全都貫入了夏初七的耳中。
眾人都在笑,她也跟着笑了起來。
是呀,為什麼不笑呢?
今日可是一個大喜的日子。
老皇帝找回了他「夭折」多~一~本~讀~小~說~ybdu年的皇長孫,誠國公找回了他自幼失散的小女兒,誠國公的女兒又配與了老皇帝的兒子為正妃。哦,對,最主要的是,晉王殿下得了一門良配,她該為他高興才是。
在回京師的官船上,她與他許下那個三年之約時就說過,他有娶妻的自由。只不過,如果他娶妻,那三年之約就作廢。那麼瞧這個情形,他是等不了那三年之約了吧?
她沒有去看趙樽什麼表情。
不過,大概太過了解,她覺得也不太需要去看。
因為那個男人不論何時,不論何處,都會是那一副孤月一般散發着冷冷清輝的樣子,從來不會為外界的一切所影響。既然他已經同意,那麼自然是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他可從來不是一個會讓別人牽着鼻子走的人。
「駙馬爺,喝一個?」
一隻大紅的衣袖伸到眼前,那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握着一個酒樽。
她微微抬頭,入目的是東方青玄噙着笑意的妖冶鳳眸。
恍惚回過神兒來,她才發現,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上位的老皇帝更衣去了,殿中有意相互結交的大臣,都走來走去互相敬起酒來。而東方青玄也適時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來看她的笑話?
彎了一下唇角,她先斟好了一個滿杯,才輕輕與他一碰。
「大都督,請。」
「失望嗎?」東方青玄突然問。
如果不曾被人揭穿,她可以裝着什麼感覺都沒有,裝着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的難受。可東方青玄這丫的真不是一個好貨。瞧,他總是喜歡剝開了別人的傷口,再帶着最美的笑容灑一把鹽在上頭。
心臟的某一處被蜇得厲害,可她的笑容卻更為燦爛了。
「我從來不為不值得的人或事而失望。」
東方青玄微微一笑,「駙馬爺好樣的,果然沒有讓本座失望。」袖子一拂,他仰頭喝下杯中之酒,又淺眯着那一雙瀲灩的雙眸,微微低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一個人用情太專的人,卻喜歡用無情來偽裝自己。駙馬爺,戲還沒有唱完,但願散戲之後,你還能一如此刻,笑得開心。」
戲沒唱完?
誰在演戲,誰又在唱戲?
夏初七無從去問,東方青玄已經離開了。很快,老皇帝也回到了座位上,臉上依舊延續着他暖烘烘的笑容,乍一看上去,除去那身象徵帝王威嚴的龍袍之外,他就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子。可也就是這隻手,殺伐決斷,翻雲覆雨,面不改色。
「父皇,兒臣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寧王趙析大概喝得不少,臉上全是酒熏的紅潤,一隻手撐在桌案上,一隻手舉着酒杯,身子有些搖晃,明顯失了儀態的樣子,看得洪泰帝眉頭皺了一下。
看得出來,他並不十分待見他這個兒子,尤其此刻他還在滿朝文武面前「失態」,更是惹得他龍顏不悅了。不過,好在今兒是好日子,他沒有責怪寧王吃個飯怎生就那麼「多事」,只抬了抬手。
「講。」
寧王放下酒杯,搖晃了一下頭,嘿嘿一笑,語氣很是誠懇。
「兒臣今日高興,多吃了幾杯酒,父皇不要生氣。兒臣是想說,綿洹如今回來了,父皇您高興。可綿洹的腦子沒好,父皇您肯定又得憂心。所以,兒臣剛才就一直在想,怎麼為父皇分憂呢?吃着吃着,兒臣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酒醉」的寧王說話時有些語無倫次,可那一份「孝心」仍然是感天動地,聽得席中眾人連連點頭,卻把洪泰帝的眉頭越說越皺。
「你到底要說什麼?」
寧王打了個酒嗝,走出了席位,搖搖擺擺的說,「兒臣得聞楚駙馬醫術無雙,在岐黃之道上,可直追華佗扁鵲,所以,兒臣想向父皇請個旨,讓楚駙馬為綿洹診下脈,看看那讓綿洹吃了這般苦楚的歹毒之藥,到底是何藥,也好給綿洹一個公道。」
好一位孝順的兒子。
好一位關心侄子的皇叔。
那件明顯被老皇帝暗暗壓下的「當年秘事」,又一次被寧王趙析借着醉意給當場提了出來。而且他明顯是有備而來,說罷又醉醺醺的往夏初七的桌案前走去。
「擇日不如撞日,楚駙馬……請!」
真是一個好計劃!
不僅把洪泰帝給架了起來,逼得他非得徹查「當年之事」不可,也當場就把夏初七給暴露在了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讓她想隱身都隱不住,自然會被傻子給看出來。
看着目光陰陰的寧王,夏初七手心都攥緊了。
席中又是一片沉寂。
默了片刻,洪泰帝終是開了口。
「駙馬,散席之後,你且與綿洹一診。」
老皇帝發了話,夏初七不得不僵硬着身子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扯着嘴角,她微微躬身,笑得很不自在。
「是,陛下。」
「草兒……」她話音未落,那坐在洪泰帝的邊上,一直埋着頭吃東西半聲都沒有吭過的傻子,混沌的目光,突地一亮,也是「騰地」一下就站起身來,圓瞪着雙眸,滿是驚喜的看着她。
「草兒……是你嗎?」
看着他小狗一般巴巴望過來的眼神兒,夏初七汗毛倒豎,微攥的手心汗濕了,可表情卻是沒有什麼變化,盯着傻子的眼睛,她速度極快的出了席位來,就地一拜。
「殿下認錯人了,下官惶恐——」
她的否認,讓傻子微微一愣。
看着她抬頭的眼睛,他有些委屈的蹙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草兒不認他。
可是,他卻也看見了她眼睛裏的緊張……
場面一時僵硬着,寧王適時走過去,對傻子笑說,「綿洹,你可是識得她?」
傻子癟了癟嘴巴,可憐巴巴地盯着夏初七。可考慮了一下,他又非常不雅觀的撓了撓胯部,才氣嘟嘟地搖了搖頭,又坐了回去。
「我識不得。」
他賭氣的語氣有些好笑,可他沒有承認認識,卻是讓寧王一愣。
「綿洹,你可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就是不識得,從來也不識得。」
傻子就是傻子,他再會隱飾也有限。他太久沒有見到初七,也想了她太久,所以嘴上雖然不承認,卻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偷偷拿眼睛去瞄她,那神態,那動作,擺明了就是「此時無銀三百兩」,如何能逃得過座中這些精明人的眼睛?
一時間,座中眾人神態各異。
寧王一雙看好戲的眼神兒,越發閃爍陰霾。
東方青玄狹長的鳳眼一眯,紅袍微拂,又飲下一杯酒。
趙綿澤蹙了下眉頭,與眾人一樣,目光盯在夏初七的臉上。
只有趙樽一個人微微垂着眼皮兒,面不改色地猶自夾了一筷子菜,似乎沒有擔心過她的女兒身一旦曝光了,會引起什麼樣的軒然大波。
夏初七暗暗嘆了一聲。
人家已經給她擺好了局,又怎麼可能會輕易讓她逃開呢?
看來今兒她的女兒身,是不得不被拆穿了。
果然,只見那寧王笑着輕輕拍了拍傻子的肩膀,又說了一句「綿洹你可得看好了啊,心裏有什麼就要說,皇爺爺定會為你做主的,不然錯過了今日,不說可沒機會了」。他的話,一下子就讓傻子想到來之前他叮囑的那一句「看見你媳婦兒,如果你不認她,媳婦兒可就不歸你了」的話來。
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夏初七一眼,遲疑着,考慮了,終究還是咕噥着小聲兒說了一句。
「她是我的媳婦兒,我一個人的媳婦兒。」
他聲音很小,卻字字都傳入了在場之人的耳朵里。
「嘩」的一聲兒,全場都驚住了。
這一個消息來得比剛才誠國公請旨把女兒賜婚給晉王爺還要來得猛烈,自然而然的就點燃了一眾人看好戲的心態。晉王爺的「男寵」,晉王府的良醫官,梓月公主的駙馬爺,居然是一個女的,還說是趙綿洹的媳婦兒,那代表什麼?
不說欺君之罪,就論這關係,都值得人細細品味了。
「荒唐!」
洪泰帝面色一變,狠狠一拍桌子,神色冷厲了下來。
「崔英達,帶毅懷王下去休息。」
洪泰帝狠厲的阻止來得莫名其妙,可轉瞬之間眾人又都理解了。沒有一個皇帝願意在臣工面前承認他的「愚蠢」。如今讓一個女子混跡於王爺,還親自冊封了女子為駙馬,那不僅僅是夏初七該殺不該殺的問題了,還拂了他這個做帝王的臉面,損了他的威嚴。
然而,寧王今兒明顯是來找茬兒的。
不等崔英達把傻子帶走,他已然跪在了地上。
「父皇,這些日子以來,綿洹他苦啊,他每日都在兒臣面前念叨他的媳婦兒,那是在錦城府就與他交好的女子。綿洹人老實,是不會說謊的,他既然說是他的媳婦兒,父皇為什麼不給一個驗明正身的機會,不仔細一查?」
洪泰帝冷冷看着他的三兒子。
「老三,你……」
只說到此處,他冷哼一聲,目光陰了下,朝崔英達擺了擺手,示意他先把傻子給帶離席上,免得他不懂又多生出一些事端來。然後才端正着臉,看向了夏初七。
「駙馬,你怎麼說?是讓朕派人查,還是自己交代?」
說,還能說什麼說?
在今日的吟春園裏,明顯有一個局。
做為局中之人,她除了入瓮又能如何?
不得不說,寧王這步棋下得也很不錯,在眾位臣工面前把傻子推出來,成就了他皇長孫的身份,壓抑了趙綿澤。接着,他又借傻子之手,揭穿她的女兒身,從而就可以治她與趙樽一個欺君之罪。
一下子就掰倒了兩個勁敵,實可謂高招。
靜默了片刻,她眼光若有若無的掠過趙樽冷峻無波的臉,沒有看出他有什麼表情,也不曉得他心裏究竟做什麼想法,心裏塞了一塞,不得不嘆了一口氣,對着上位的洪泰帝,緩緩地雙膝跪了下來。
「臣無話可說,臣確實是女兒身。」
又是一陣「譁然」聲起,有人在低低抽氣。
洪泰帝卻神色未變,「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脊背僵硬着,夏初七看着他,淡淡地說,「回稟殿下,臣從小潛心於醫術,不太懂得朝廷法制,只一心想以醫報國,卻苦於生成了女兒之身。在錦城府里,臣得聞晉王殿下班師回朝路過清崗,這才女扮男裝,修整了儀容,欺騙了晉王殿下,同時也欺騙了皇上。所以,這件事,全是楚七一人之過,與旁人無關,請陛下賜罪。」
她朗朗出口的聲音一落下,座中眾人神色各異。
誰都知道她這番言論看似是在認罪,一來卻可以保全洪泰帝「用人不查」的面子,二來又實實在在的為趙樽脫去了欺君的罪責,顯然是要一力承擔的意思。
很明顯,這個結果是洪泰帝喜歡的。
他眸中的鬱郁之色散去,鬆了一口氣。
「楚七,你有報國之心是好的……」
眼看洪泰帝借驢下坡的意思,寧王不等他說完,又「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父皇,欺君之罪,可輕饒不得,要是人人都效仿於她,那我大晏國之體統何在,律法又何在?尤其這件事,依兒臣看,絕沒有那麼簡單。一個小小女子,若沒有人指使,又如何敢冒這麼天大的風險欺君,還敢女扮男裝做駙馬?請父皇明鑑。」
他言辭犀利,直指趙樽,夏初七自然聽得很清楚。
可顯然,寧王料錯了老皇帝的心思。
他並不想動趙樽。
目光冷了一冷,他怒視着寧王,又是拍向了桌子。
「大膽!趙析,朕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指手畫腳?」
連名帶姓的喊他,顯然洪泰帝是大怒了,嚇得寧王狠狠磕頭在地。
「父皇息怒,兒臣知錯了。只是兒臣絕無半點私心,一心只是為了父皇,為了我大晏社稷着想啊……」
寧王說得聲色動容,也句句有理。所以,洪泰帝雖藉機狠狠罵了他,可事情被他挑起來了,當着滿朝臣工的面兒,就必須做出一個樣子來,給大家一個形勢上的交代,要不然,如何能服眾?
洪泰帝蹙着眉頭,慢悠悠地看向趙樽。
「老十九!」
一直漫不經心的坐在位置上,仿若置身事外的趙樽,聞言終於開了口。
「兒臣在。」
洪泰帝目光深了一深,意有所指的道,「楚七欺君犯上之事,你事先可是不知情?」
這話問得……
字裏行間的袒護之意,實在太過明顯。
夏初七心裏涼涼的,隨了眾人的目光,也看着那個俊朗如神的男人。卻見懶洋洋地放下手中酒杯,沒有看她半眼,只淡淡道。
「兒臣確實不知情。」
像被重鼓給敲了一下,夏初七心下悶痛。
那感覺就像被人銼了心一般,難忍酸澀。她先前為了護着他說出那一番話來,她覺得那叫偉大,為了愛情而勇於犧牲。可同樣一句話從趙樽的嘴裏說出來,那無異於最為鋒利的刀子,一下子刺得她體無完膚。
果然,什麼感情都他媽騙人的。
男人多自私啊?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還不都是顧着自己?
心下沉沉,她壓抑着急欲衝破胸腔的情緒,收回視線來不去瞧趙樽。
「陛下,事先臣下從未有起過『欺君』的念頭,確實只是因為臣下無知,犯下了錯處,在陛下賜婚之後,又不敢明言告之。這件事,與晉王殿下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請陛下依律責罰我一人。」
她說得很慢,聲音也有些啞。
一番話,慷慨激昂,卻情真意切,讓人唏噓。
當然,她的說辭,其實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她與趙樽兩個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人盡皆知,根本就不是秘密。即便別人不知道她是女兒之身,趙樽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好。」
洪泰帝似乎有些滿意。
淡淡的點了點頭,他環視一圈,突地嘆了一口氣。
「你雖身為女兒之身,卻有報國之願,那是極好的。再且,朕與老十九受了你的蒙蔽,冊封了你為駙馬,那也非你所願。真要論起來,你救了老十九的命,又救了太子一命,那也是大功一件。」
一聽說有功,好些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停頓片刻,洪泰帝撫須一笑。
「這樣好了,今日朕得回吾孫,心甚喜之。因此,饒你一次,算你功過相抵,朕也就不罰你了。可大晏有律,女子之身不能為官。即日起,褫去你晉王府良醫官一職和駙馬之身,待治好了太子的病,自請離去吧。」
功過相抵,確實也說得服人。
畢竟太子已病入膏肓之時,她的妙手回春那是有目同睹的。
然而,自請離去,什麼處罰都沒有,確實也是太輕鬆了。座中眾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人敢多議論什麼。趙樽唇角微微一掀,看了他爹一眼,又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來,沒有再開半句口。
能有這樣的結果,自然也是夏初七事先沒有料到的。
治好了太子,就自行離去?
這樣也好。反正她從來都是孑然一身,走到哪裏都是一個樣。彎了彎唇角,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顏來,忽略掉心裏那一顆沉甸甸的大石頭,誠心的拜了下去。
「楚七多謝陛下不殺之恩,必將誠心救治太子——」
事情如果就這樣過去了,也許將會走向一個「圓滿」的局勢。楚駙馬悄無聲息的離去了,誠國公的女兒「景宜郡主」卻會出現在誠國公府,然後名正言順的嫁入晉王府,成為晉王妃,從此兩個人遠走高飛,北上北平府,在那邊大好的土地上,再沒有了夏楚或者任何的身份阻礙。
可事情的發展,往往都在於一步之差……
就在夏初七磕頭謝恩,頭還沒有抬起來的時候,卻聽見外頭急匆匆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那人倉惶地步入殿中,要說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出口,人就已經抽泣了起來。
「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那聲音,正是太子爺的貼身太監黃明智。
夏初七心裏掠過不詳的預想,抬起頭來,卻見洪泰帝不悅地瞪他。
「有事慢慢說,慌什麼?!」
黃明智整個人都軟伏在了地上,泣不成聲,「陛下,太子殿下他來了……」
剛鬆了一口氣,卻聽他拉着嗚咽,「太子殿下在吟春園門口……他,他突然歿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洪泰帝目光尖刺般瞪了過去,突兀地站起身來,整個人晃了兩晃,差一點兒就站立不住。而席中的全臣聞言也已然而起,紛紛驚恐不安的看着那黃明智。就連一直聲色不動的趙樽,那一隻握住酒杯的手也是狠狠一捏,目光里射出一抹冷芒來。
顯然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黃明智又說了一些什麼,夏初七都沒有聽清。
在「太子歿了」那四個字入耳時,她的心臟就已經在「咚咚」地往下墜落了,眼前是趙柘那一雙溫和慈愛的眼睛,與他相處這段日子以來,無數的畫面也在腦子裏一個個呈現。
恍惚之間,她猛然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了萬丈懸崖。
旁邊兒的冷風「颼颼」地刮過,吹得她遍體寒冷——
太子爺歿了。
那麼,老皇帝剛才所說的「功過相抵」自然沒有了。更何況,那黃明智還回稟說,太子爺早上起來還好好的,精神頭不錯。臨走之前,只吃了一碗楚醫官新配的藥,那麼她已經由「醫者」變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那些人又怎會放過她?
洪泰帝闔了闔眼,撐着額頭,離開大殿前,冷厲地剜了過來。
「來人啦,把楚七打入大牢,聽候發落。」
天子之言,一出就是命令。
趙樽目光一涼,「噌」一下站起身來。
可是看着她,他攥緊了手心,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夏初七挽了個笑容,心臟卻一直在往下沉。
持刀裝甲的禁衛軍沖了過來,把她的雙手反扣在背後,推搡着往外走。旁邊兒有人說了什麼她都聽不見了,依稀之間好像看見了東方青玄帶笑的目光,也看見了趙綿澤深深蹙着眉頭。
她沒有抗拒,只是靜靜的一步步走着,看着趙樽再沒了表情的冷臉,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可是,她的心裏頭,很多情節都一一串了起來……
他那日去棲霞寺里,與道常老和尚說得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便是為了中和節這一天吧?那個誠國公的女兒,真的可能存在嗎?她不信。元祐他老爹要是真的可以生出女兒來,又怎麼會連兒子都是抱養的?
還有梅林之中,那個女人與他的對話。
那個女人是東方阿木耳嗎?
她嘴裏的計劃是什麼?計劃中可有包括殺掉太子和陷害她這麼一環?如今傻子回來了,傻子是嫡長孫,那麼太子一死,趙綿澤做儲君則會名不正言不順。接下來,以寧王的本能,又如何能與手握兵權的趙樽相爭?
怪不得東方青玄與趙樽來來去去的遞那一本《風月心經》,原來東方青玄是為了他的妹妹,原來人家一直都是一夥兒的呀?很顯然,那個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誠國公的女兒」,很快就會被偷龍轉鳳,變成東方阿木耳了吧?
怪不得他不拒絕賜婚……
怪不得以前御賜的王妃都會不等成婚就慘死。
怪不得……
原來他身邊那個位置,一直都是留給東方阿木爾的。
什麼狗屁的「河清海晏,時和歲豐」,都他媽扯淡的。
她仔細想來,最可憐的人就是太子爺趙柘了。他引狼入室了吧?把阿木爾娶回府里,也就娶回了一顆定時炸彈。如果她猜得沒錯,他身上久治不愈的「梅毒」包括今天的「突然死亡」應該都與東方阿木爾有關吧?讓太子爺染上了梅毒,東方阿木爾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為他侍寢,將完璧之身留給趙樽了……呵,在她的計劃里,她要的又怎會只是趙柘太子妃的位置,她要的一直都是做趙樽的皇后吧?
圖了那麼久,今天終是爆發了。
只寧王那個傻缺,為他人做了娶衣卻是不知道。
跨過高高的木檻兒時,她差點兒摔了一跤。
突然的,她有些想笑。
太子爺死了。
死得一定是不明不白,那麼,總是要有人來墊背的。
很不幸的是,她就將成為那個墊背的人了。
……
……
太子殿下暴歿而亡,為中和節準備的「百官宴」自然是用不着了,太常寺很快就要開始為太子準備喪禮而奔波了。太子的遺體已經停回了東宮,也就是「壽終正寢」的意思。
太子就歿在吟春園的門口。
據黃明智交代說,今日太子爺得知找回了皇長孫的事,十分的高興,當即就讓人備了車,又讓黃明智為他梳洗更衣,還挑了一件新衣服穿上,一定要親自前來吟春園。走在半路的時候,太子爺說胸口有些發悶,黃明智當即就要去找太醫,可太子爺大概想早點與皇長孫見上面,直說不必去了,楚醫官就在吟春園裏。
可就在馬車行至吟春園門口,黃明智放了馬凳,撩開車簾要去扶太子爺下車的時候,他才發現太子爺不知道什麼時候軟倒在了馬車裏,已然沒有了呼吸。
至死,趙柘也沒有見上他的大兒子一面。
而懵懵懂懂的傻子,也不知道他爹死在來見他的路上。
二月初二未時。
在崔英達的安排下,傻子去了亂成一團的東宮,見到了他親爹的遺體。
只可惜,看着雕樑畫棟的東宮,看着他曾經住過八年的地方,傻子卻是沒有任何的記憶。他聽話地跪在了太子的靈柩之前,也傻呆呆地看過了那一個乾瘦的屍體,卻沒有掉一滴眼淚,除了害怕和緊張之外,也沒有旁的什麼情緒。
他早就已經忘記棺材裏躺着的那個人,也忘記了那個人那一雙乾瘦得不成樣子的手,也曾經修長白皙過,也曾經親熱地撫過他的頭頂,親熱的舉起他小小的身子來,迎着陽光親熱的叫過他的名字——綿洹。
「殿下,這是太子爺原本要給你的……」
黃明智抽抽泣泣的跪在邊上,背了人,把一個繡了花兒的香囊遞給了傻子。
「哦。」
傻子看了他一眼,把香囊胡亂的塞在了懷裏。
想了想,他又搓了搓手,垂下頭不好意思地說了一聲。
「謝謝。」
黃明智聽了他傻氣的話,嘴唇抽泣着抖了幾下,「哇」地一下哭得放開了聲音。突然起身,一頭撞在了太子的靈柩上。
「主子啊……奴才這就來侍候你了……」
「啊——」
看着他腦漿迸出,傻子嚇得抱起腦袋,大哭了起來。
同樣,也是二月初二未時——
夏初七靠在天牢冰冷的石壁之上,雙手抱着膝蓋,一動不動。
這牢房有些久遠了,不知道都有一些什麼住過,看上去很是滄桑。三面都是石壁,一面是圓木的柵欄。那柵欄很粗,褪去了外面的漆皮,看上去像個沉默的老者,無聲的訴說着牢中的歷史。
牢裏沒有床,鋪着一層厚厚的稻草。
如今,她就坐在稻草上。
從下獄開始,沒有人來提審她,四周一直很安靜,幾乎沒有人聲兒。她看不見隔壁的「囚友」,也聞不到想像中的惡臭和酸腐味道。總的說來,這間牢房算得上乾淨,也沒有關押其他的囚犯。
寂靜之中,她突然莞爾——會不會是vip牢房?
下了大獄的結果會怎麼樣,她不知道,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想,心底里,也沒有太多的恐懼。做為一個穿越女,要是沒有蹲過大牢,以後回去,她都不好意思告訴別人,她曾經穿越過——
「太子歿了。」
她腦子裏一直都這幾句。
一直想着這幾句,才不會去想那個男人,免得心酸。
她需要安靜一下。
安靜地思考好,她穿越的意義究竟在哪裏。
就在一天前,她還以為她穿越是為了與他遇見。
如今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低頭雙手捧着腦袋,她煩躁的揉了又揉,又抬頭看着走廊外頭一盞盞忽明忽暗的油燈。突然覺得這個牢房,最大的敗筆大概就是光線太暗了。
「吃飯了。」
木柵欄的底部有一個小窗口,小得就一個碗口那麼大,專供飯菜出入使用的。這會兒那小窗口被打開了,一個約摸十幾歲的小獄卒蹲在外面,推入了飯菜進來。
夏初七皺了下眉頭。
中午吃皇宮大餐,晚上就吃賓館,這節奏太損人了。
不過,她中午吃得有點兒多,這會子肚子也太不餓,只走過去瞧了瞧,卻是有些詫異。那獄卒拿來的飯菜,不像她想像中的粗糙。一碗白白的大米飯,一個葷菜,一個素菜,還有一碗飄着肉片兒的濃湯。
「喲喂,今兒果然是好日子呀,怎麼給我吃的這麼豐盛?是皇帝陛下與時俱進的為了打造和諧大晏及而營造監獄新風尚,還是知道老子我會轉世輪迴,害怕我死了變鬼回來找你們的麻煩呀?」
懶洋洋地看了那小獄卒一眼,她輕鬆的調侃着。
可那獄卒明顯被她那些太「高端」的詞兒給說暈了頭。
愕然的看着她,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
「這些飯菜,是有人帶進來的……」
輕輕「哦」了一聲兒,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斜着眼睛看她,「哦對了,我都差點兒忘記了,我可是上頭有人的犯人呢,你們千萬不要隨便欺負我,說不定哪天我就出去了,回頭還得來找你們麻煩。」
小獄卒被她輕鬆的樣子逗樂了,呵呵一笑。
「不會的……」
他太和善了,和善得都不像犯人待遇。
夏初七微微一挑眉,「說吧,誰吩咐你的?」
小獄卒慌忙的搖了搖頭,「牢頭不讓說。」
夏初七卻來了興致,湊過去小聲兒調侃,「偷偷告訴我,我給你銀子。」
小獄卒眼睛一亮,「多少?」
夏初七比劃了一個巴掌,擠了一下眼睛,「五兩。」
五兩銀子不少了。小獄卒顯然有些高興,「好,我告訴你。是……晉王。」
心裏猛地一沉,夏初七推開那些飯菜,頹然地坐了回去。
「你,你還沒給錢呢?」
撩了他一眼,夏初七紅着眼睛,在懷裏掏了掏,攤開手來一擺。
「欠債!我沒錢,找晉王爺拿去!」
二月初二申時一刻——
有人密奏於洪泰帝,說晉王府良醫所有一個「青黴素研究室」,從來都不示於外人,是楚七研究藥品的地方,而那些藥物據說就是給太子殿下服用的,派人查探一下那個地方,或許就會找到太子殿下猝死的證據。
得了消息,洪泰帝當即指示老六趙楷,派了一群皇城禁衛軍包圍了晉王府。大概是趙樽胸有成竹,面對晉王府里的一眾侍衛,趙楷高喊着「皇帝口渝,搜查晉王府」,很是囂張地直接入了晉王府的良醫所,找到了那些夏初七用來提取青黴使用的「霉變食物」。
當那些東西呈於皇帝之時,從老皇帝到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都心驚不已。直覺得那個楚七簡直是瘋掉了,竟然敢拿這樣的東西給太子殿下使用?
「這些食物,有毒啊,陛下……」
「陛下,一定要嚴查此事!」
「陛下,太子爺枉歿,至死都沒能見上皇長孫一面,實在讓人悲慟萬分啦……」
各種各樣的進諫不絕於耳,可不論說什麼都好,只那「霉變食物」一出現,是「楚七的藥物致太子趙柘死亡」,就成了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
謹身殿中,洪泰帝沉默了……
良久,他沒有直接下旨如何辦那楚七,卻是語氣鄭重的吩咐。
「讓老十九來見朕!」
二月初二酉時許——
趙樽冷冷地坐在書房裏,也是一動未動。
「她沒有吃飯?」
「是。」回答他話的人,是陳景。
狠狠蹙了一下眉頭,趙樽目光冷得比冰塊兒更寒。
「再端進去!務必讓她吃下去。」
陳景垂下眸子,恭敬地抱拳,單膝跪在地上。
「殿下,楚醫官是個固執的人。」
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一個「固執」的詞兒,讓趙樽淺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考慮了一下,他面色冷厲地盯了陳景一眼,突地死死攥住手,長身而起。
「本王去,就是灌,也得給她灌下去。」
陳景默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可還沒有來得及等趙樽拎了食物去天牢,宮裏頭又來傳聖上的旨意。
「殿下,皇上讓您即刻進宮見駕。」
趙樽喉結狠狠一滑,揮了一下袖子,吩咐陳景。
「你領了梅子去,必須讓她吃。」
二月初二戌時一刻。
夏初七靠在石壁上的身子越來越冷。
她發現這入了春,竟然一點也不比冬天更暖和。那冷意就像毒蛇似的,順着她的脊背一點點傳入全身各處,冷得她渾身僵硬。可哪怕整個身子都冷透了,她卻一點都不愛動。
她是個懶人,她想。
尤其是這會兒,怎生就像被人抽去了力道一般,人都沒了精神。
都說愛情是毒藥,失戀的時候,感覺就是這樣子嗎?她覺得這個理論太過高端了,或者是她太笨了,怎麼都參悟不透,說有一肚子的愁緒吧,卻又未必。
連眼淚都沒有一滴,算什麼失戀呢?
想了許久,心裏雜亂着什麼煩躁的情緒,可卻沒有那一句話來得鋒利——「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會穴』上的頭髮,結為髮辮,那這兩個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了,不論天道如何輪迴,不論相隔千年還是萬年,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她好想笑……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吧?
原來故事終歸只是故事而已。
「哐當」一聲兒,小窗口又被打開了。
那個被騙過的小獄卒又來了。
「吃飯了。」
他好像只會說這一句開場白,夏初七懶洋洋的抬頭看過去,隔着一面木柵欄,她見到了梅子哭得通紅的眼睛,而她的手裏拎了一個食盒,「楚七,爺讓我來給你送飯了。」
二月初二戌時三刻——
謹身殿裏,燈火仍然大亮。
除了尚未安置的老皇帝之外,除了幾位朝中重臣之外,還有他的兒子和孫子們,也都被召集在了一處。把如何為太子隆重治喪一事商議完畢,東方青玄又建議,要把楚七提去詔獄,由錦衣衛來審理「楚七謀殺太子一案」。他的提議,得到了幾個老臣和幾個皇子的附議,只有趙樽不肯鬆口。
「父皇——」趙樽目光很深,「若是楚七有意謀害太子,她大可不必去治他便是,又何需大費周折?這根本不合常理。」
他的話很有道理,可寧王卻步步緊逼。
「父皇,話可不能這樣說?一開始她可能是誠心要救治,可誰知道後來又受了誰的蠱惑,起了歹毒心腸呢?再說,別看她一個小小女子,都敢女扮男裝欺君犯上了,又怎能以常人的思緒來看待她?突然起意,也不無可能。」說罷他又側過臉來,看向趙樽。
「十九弟,如果不是做賊心虛,又有什麼不敢讓人提審的?」
趙楷頓時附議,「父皇,三哥說得對,只是提審,又有何不可?」
幾個皇子各執一詞,大臣們面面相覷,東方青玄只是淡然而笑,而洪泰帝今日的情緒顯然有些不穩。就在一日之間,他得了一孫,又失去一子,這會子暴怒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在跳動,想了一想,他又望向趙綿澤。
「綿澤,此事你如何看?」
趙綿澤開始一直沒有說話,被點了名,上前一步。
「孫兒以為,楚七先前救治我父王,確實是誠心誠意的,如今出了這事,我父王究竟身中何毒還未有定論,單憑搜查出來的一些霉變食物,就至她大罪,確實太過武斷,且……」
「皇長孫殿下——」
寧王斜刺里插來一句,打斷了他的話,這一聲「皇長孫」喊得好不諷刺,隨即,又趁機煽風點火。
「為人兒子的人該有孝道,如今大哥慘死,我們這些個做叔叔的人都寒了心腸,你這兒子做得,竟然還如此淡然啊,要替仇人說話?」
趙綿澤微微一愕,還未等開口,洪泰帝卻是瞳孔一縮,瞪向寧王。
「你少生事端,不要胡說八道。」
寧王委屈的拱了下手,對洪泰帝說,「父皇,兒臣只是就事論事,如今大哥沒了,誰心裏不難受,可您看綿澤,是做兒子的本分嗎?只不過是錦衣衛提審楚七,多大點事?不心虛的人,為什麼要阻止?」
趙綿澤喉結一動,沒有再說話。
見洪泰帝沉默,寧王又諫,「父皇,霉變之物吃入腹中會中毒,那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楚七居心叵測,有目同睹。懇請父皇下旨,讓錦衣衛審理此案。過一遍錦衣衛詔獄裏的那些個刑法,還怕她不將背後主使之人說出來嗎?」
趙樽冷冷一哼,狠厲地撩了一眼東方青玄。
「錦衣衛的詔獄,都能讓一個人招出他女兒穿的褻褲顏色來,還有什麼罪,是不能定的?」
洪泰帝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誰也沒有料到,他會突然頒旨。
「傳旨下去,罪民楚七,欺君罔上,蒙蔽晉王,秘製毒藥,謀害太子。欽定於洪泰二十五年二月初三午時,斬立決——」
------題外話------
先傳後改錯,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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