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凌晨時分,額爾古的霧氣很重。
城門口一盞盞流行的昏暗燈火下,幾拔來回巡邏的兵卒,神色肅穆,臉上都帶着一種莫名的緊張。
額爾古行宮裏,扎那大汗的突然死亡,震驚了整個古城。城中的百姓、軍隊、行商、男女老少,幾乎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某一種因政局改變和意外帶來的興奮與惶惑之中。
各種猜測,紛至沓來。
但當時在行宮裏,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基本都已經歸了西,剩下來的,不可能說,也不敢說。所以,刺客怎樣潛入的行宮,怎樣出手殺死了扎那大汗和他的那些心腹重臣,外間無人知曉。
捉拿刺客的餘波,持續了一整夜。
事發突然,為了慎重起見,東方青玄專程派人前往了兀良汗國都所在地的拉木倫報喪,從而控制事態發展,也為了在第一時間掌握兀良汗政權……
由於扎那大汗死時,他的幾名心腹重臣,都一起死亡,所以東方青玄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在經過一陣短暫的慌亂之後,局面就得到控制。
在漠北草原,人人都知道,扎那大汗在先前就放出話來,有意把「汗位」禪讓給諾顏王子阿木古郎。如今他橫死行宮,東方青玄掌權順理成章。
額爾古的郊外,深濃的夜色中,無數追求「刺客」出城的兀良汗兵卒席地而坐,正在竊竊私語,在他們的身側,燃燒着兩堆篝火,火堆上的木頭在夜風中「噼啪」作響。
遠離人群的河邊上,一人一馬迎風而立。人在仰天看天空,馬在低頭吃夜草,畫面唯美、夢幻、仿若靜止,卻在冷寂的夜色下,平添了一抹身處暴風雨中的蕭瑟。
如風騎馬過來,看了那人片刻,躍下馬來慢慢走近,把一個牛皮袋子遞到他的面前。
「諾顏,喝點水。」
東方青玄在月下越發妖嬈的臉孔,微微一側。睨了如風一瞬,他沒有說話,只接過牛皮袋,優雅地撣了撣袋口,莞爾一笑。
「額爾古情況如何了?」
如風濃眉一蹙,眼皮兒微微耷下,「扎那的一群死忠,都被晉王的人捕殺殆盡……一個活口未留,做得非常乾淨,不會留下後患,諾顏且放心。」
想到趙樽手底下的「十天干」,想到當初他與陳景、二鬼、甲一、丙一……十二個人歃血為盟,結拜為異姓兄弟,發誓今生今世都要全力輔佐趙樽的情形,如風的臉上略有澀意,陷入了一種對往事的懷念。
東方青玄凝視着他,唇角微勾,下巴微抬着輕輕一嘆,沒有拆穿他,而是直接換了話題。
「刺客之事,可都處理好了?」
這一問,如風登時回了神兒。
他拱手道:「都妥了。晉王的人全身而退,我派人在行宮找了幾具屍體,偽裝成了刺客……這件事,恐怕得成兀良汗歷史上的懸案了。」
「那好,回了吧。」
東方青玄修長的指節輕輕攏了一下身上的雲錦披風,漫不經心地抬頭,一眨不眨地看向黑夜中無邊無際的原野。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自嘲,眼神裏帶了一抹濃重的妖氣。
「這邊的事解決了,我也該去解決自己的事了。」
他自己的事?何事?
如風微微蹙着眉頭,沒有詢問。他沒有回頭,自顧自繼續道,「讓大家精神着點兒,回城速度快些……再有半個時辰,寶音也該醒了,一會兒還要帶她去包勒埡。」
「是。」
如風心裏一沉,點點頭,一直到踏上返程的路,也沒有多問。但不管東方青玄說得有多麼隨意,多麼無所謂,他都知道,他其實捨不得寶音——那個他從小帶大的小丫頭。
都說一個人的心有多狠,那麼他的愛就有多濃烈,東方青玄便是這樣的人。他對敵人恨,對愛的人……卻最是狠不起來。不論有多少人誤解他,如風始終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賭約,他原本就是抱着必輸去的。
以趙樽的智慧,自然什麼都知道。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慌,更沒有逼。
當然,東方青玄做這些事,也有他自己的目的,比如神機寶盒的開啟,得到陰山皇陵的機關模型,比如行宮刺殺扎那大汗,從而順利獲取政權……但這些事情,雖說都在他的算計之內,但他為什麼要把寶音算進去的原因,說到底還是為了把她歸還給楚七。
~
千金賭坊。
寶音來到額爾古,便一直住在這裏。
因為在賭坊里,有許多東方青玄的親信——當初從錦衣衛跟着他出來的拉古拉等貼身侍衛。他們武藝高強,且只忠於他一人,是寶音最有力的保護。
一行人進入額爾古城時,天邊已有斑白。
寶音熟睡在她的小閣樓上,還沒有醒來。
東方青玄踏着霧色入屋時,奶娘正守在門口打瞌睡。換了往常,他定會斥責幾句,但今兒他反常得一句話都沒有說,只微微蹙眉,便揮手讓左右侍從都退了下去。
「你也下去吧。」他瞧了一眼木頭般垂手而立的如風,負着一隻手踱到窗邊,默默地看着天,臉上凝了一層初晨的寒氣。
與趙樽約好的時辰,快到了。
寶音被他留了兩年……也該送走了。
「諾顏……」
如風輕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他這人長得人高馬大,但心思卻很細膩。尤其他跟在東方青玄身邊的時間久了,對他極是了解,只要他情緒稍稍有一點不對,就可以敏感的察覺出來。
「說!」東方青玄似有不耐。
瞄一眼躺在床上的小寶音,如風走過去,小心翼翼地道,「你昨兒一天沒有吃藥了,周大夫說,這藥得不能停,得堅持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對身子不好。您先坐一會,我去灶上熬藥……」
「不必了。」東方青玄轉過頭來,隨意的擺了擺手,神色凝重,「你先下去吧,我不想吃藥。」
「諾顏……」
「下去!」
他加重了語氣,如風身子微微一僵,沉默片刻,無奈地暗嘆一聲,後退着下去,隨手拉上了房門兒。
東方青玄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側目望向榻上的小人兒,默了一瞬,突地低嘆道,「醒了就睜眼,不要裝睡。」
床上的小寶音眼睫毛眨了幾下,嘟着嘴巴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兒,打了個哈欠,奶聲奶氣地道,「阿木古郎,你為什麼不吃藥?」
東方青玄不回答她,反問,「我為什麼裝睡?」
「寶音沒裝睡……寶音是……醒了。」
「……」這兩者間有區別嗎?
東方青玄蹙着眉,專注的視線里,隨和、慈愛,像一個父親在看自家調皮的女兒。只是神色除了寵溺之外,還有一絲淡淡的無奈。
「醒了就起吧,不要再睡了。」
寶音又打一個哈欠,濕潤的雙眼眨巴眨巴,懵懂地望他片刻,不解地嘟嘴,「為什麼?太陽的金黃色尾巴……還未有長出來……寶音還要睡。」
東方青玄挪開眼,不看她。
「不能再睡了,得收拾了,我們要出發。」
寶音小鹿兒似的眼,骨碌碌轉動着,看着東方青玄時,像是什麼事兒都知道似的,神色里滿滿的全是委屈和不安。
「阿木古郎……?」
「以後叫叔叔,不要叫我名字。」東方青玄突地壓沉聲音,扭頭吼了她一句,目光滿是惱意。
可是,只一瞬,待他看清寶音扁起的小嘴巴,和一直在眼圈裏打轉卻沒有落下來的淚水時,又放軟了語氣。
「寶音乖乖的,阿木古郎一會帶你去見兩個人。」
「哦……」寶音委屈的托着嗓子,扁着的小嘴巴翹出一個可憐的小弧度,眼神兒不時瞄着他,那模樣兒又萌又可愛,「要見……什麼人?」
東方青玄看她這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嘆息着搓了搓額頭,方才道:「兩個對寶音來說,很重要的人。」
「重要……是什麼?」
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東方青玄沒有直接回答。
小丫頭的眼睛太純粹,太簡單,讓他一時心虛,竟找不到詞兒來回答她,只敷衍一笑。
「等寶音去了,就會知道。」
乖乖點點頭,寶音想了想,嘴翹得更高。
「那你也去嗎?」
東方青玄目光一沉,「去。」
小丫頭又問,「去了,阿木古郎要一直與寶音一起嗎?」
東方青玄微微一愕。
他沒想到小丫頭會這般敏感,就像已經洞悉這些事情一樣。但是,對於這樣天真的話語,他沒有辦法撒謊騙她,又不忍心說出事實來傷害他。
閉上嘴,他沉默了。
一絲淡淡的酸楚,從心窩捲起,頃刻間便把他丟入翻騰的汪洋大海。他無法掙脫,呼吸不暢,仿佛滅頂般窒息……
「阿木古郎,你不要寶音了嗎?」
靜謐間,寶音又問一個讓他難以回答的問題。
小寶音從小沒有父母的疼愛,而東方青玄也不像尋常的父親那樣寵着她慣着她或以長輩的姿態來要求她,他與她的相處模式,一直像對待一個大人。這也讓寶音比同齡的孩子,早熟了許久。
低着頭,她雙腳在床沿上蹭來蹭去。
「阿木古郎,寶音……不喜歡重要的人。」
「……」東方青玄無言以對。
「寶音想和阿木古郎一起。」
這樣的表態,對兩歲的小孩兒來說,天真里,單純里,添了一絲淡淡的沉重,一字一字都仿似敲在東方青玄的心臟上,讓他無處可逃。
靜靜地看着小丫頭,他忽地朝她招了招手。
「寶音,過來。」
看他招喚,小丫頭「哦」一聲,頓時高興起來,翻身下床,她沒有穿鞋,滴溜溜像一個陀螺般撲向他,小臉兒上洋溢着快活的光芒。
一種被在乎,被需要的情緒,充斥在心裏,東方青玄久久動彈不得。
寶音趴在他的腿上,展開雙臂。
「阿木古郎,抱抱。」
東方青玄無奈地俯身抱起她,放在腿上坐好,想了片刻,終是迂迴的說出了正題。
「寶音,你還很小,但有些事情,我還是得告之你……也許你還不能領會我的意思,但是你得聽我的話……」
「哦。」寶音把玩着他的衣裳,認真點頭。
看她這般與自己親近,東方青玄喉嚨有些鯁。
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接了下去,「寶音,我不是你的阿爹,你是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你的爹娘……他們一直在找你,他們來了額爾古……」
寶音調皮的小手微微一頓。
但她對於這種複雜的關係,顯然懂得不多,也沒有太在意,只稍稍考慮一下,又繼續玩耍起來,回答他的,還是一個「哦」字。
東方青玄也不知她到底懂了沒有,觀察她片刻,撫了撫她的頭頂,無奈一嘆,「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他們,你不能鬧彆扭,不能嚷嚷着要跟我走,因為他們都很愛你……」
「不!」這一句寶音懂了,嘟着的小嘴巴翹得更高,「我要跟阿木古郎走……就要……」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你不聽話?」
「聽話!」寶音苦着臉,帶上了哭腔。
「阿木古郎也很捨不得你,但是寶音你要知道,在這個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我們想做什麼就能做,想要什麼就能要的。我們活着,必須要遵循一些法則,比如你是你爹娘的孩子,就應該跟你的爹娘一起生活。」
「爹……?娘……?」
寶音目露疑惑,小臉上一片不解的迷茫。
「是,爹,娘,寶音的爹娘。」東方青玄加重了語氣,說完頓了頓,輕撫一下她的小臉兒,又道,「爹娘就是生育了寶音的人,他們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愛你,你以後也要學着愛他們。」說到此處,他目光稍稍一黯,又嘆了一聲,「更要學着忘掉阿木古郎。」
「……不要,不要。」
寶音扁着小嘴,拼命搖着小腦袋,雙手死死拽住東方青玄的肩膀,幾乎要擠出眼淚來,「我不要爹娘,我就要阿木古郎,就要阿木古郎……」
「寶音,聽話。」
東方青玄沉下語氣,試圖解開她緊攥的手,可小丫頭生氣的時候,撒起潑來力道還挺大,那蠻不講理的樣子像足了楚七。他怕傷了她,不敢用力,一時半刻竟拿她無法。
「咳咳咳!」
喉嚨一噎,他大聲咳嗽起來。
「阿木古郎……」
聽他咳得厲害,小寶音果然住了手。
「如風……快來……快來……如風。」
門打開了,如風匆忙奔了進來,一臉焦急。
「諾顏,你沒事吧?」
東方青玄擺了擺手,朝他使了現個眼神兒,表示自己無事,咳嗽只是為了哄騙寶音,隨即又吩咐道:「下去套車吧,我們這就出發去包勒埡。」
如風目光一暗,「您的藥……快要熬好了。」
「不是說了我不喝,讓你不要熬?」
「屬下有錯。」如風趕緊單膝跪地,但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如既往的堅持,「可即便您要懲罰……還是得先把藥喝了。」
「我說過無事。」東方青玄冷着聲說完,只見懷裏的小寶音嘴巴一扁,那眼睛裏轉了許多的淚珠子終於流了下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哭泣着道,「阿木古郎……要吃藥藥。」
東方青玄無奈地搓下額,微微一笑。
「好,吃吃吃。如風,熬好了把藥端來。」
天不怕地不怕,他卻怕一個兩歲小丫頭的眼淚?
如風鬆了一口氣,愉快地答應着,偷偷沖小寶音比劃了一個大拇指,越發覺得小丫頭不能走,要是她走了……他這日子,不是連半分寄託都沒有了嗎?
出門去了灶上,如風很快端來熬好的湯藥。
待放涼片刻,湯碗上的霧氣散盡,他恭順地呈到東方青玄面前,「喝藥了,諾顏。」
吃了這樣久的藥,東方青玄早就膩了,聞着那股子藥味兒,胃裏都翻騰,想吐……皺緊眉頭,他瞄一眼小寶音,拿眼神兒示意如風。
「先放邊上,等我回來再喝……」
「不行的,藥藥要喝,阿木古郎說過,藥藥要喝。」小寶音人小主意大,腦子又好使,她自是記得她生病的時候就常常被阿木古郎逼着喝藥。看他不情不願,拖着他的手臂,嘟着小嘴巴就彆扭上了。
「阿木古郎說過的……藥藥要趁熱喝。」
「……涼的才不燙嘴。」東方青玄頭痛死了。
「那寶音幫你吹吹好了。」
小寶音說着,便要從他的腿上跳下去,東方青玄拿她無奈,趕緊圈住她抱坐在椅子上。他雖是厭惡極了那藥味兒,到底還是不忍拂了她與如風的意,趕緊接過碗來,一仰脖子,「咕嚕嚕」灌了下去。
「吁……」
吐一口氣,他斜睨看如風。
「回頭告訴周大夫,該換藥了,苦死了。」
「啊?哦。是。」如風扯着嘴僵笑一下,臉上又浮起若有似無的惆悵,「還是小郡主有法子……唉!要是小郡主被他爹娘帶走,再也不能回來,往後只怕是沒人有法子讓您喝藥了。」
「如風!」
東方青玄低喝一聲,警告的瞥向他。
他是不想讓小寶音知道,她這一回走了,便再也回不來了麼?如風心思沉沉的看他一眼,壯着膽子,又道,「諾顏,這些事……小郡主應該知道的,也早晚都會知道的。」
「你今兒怎的這樣哆嗦?再多一句,信不信我堵了你的嘴。」東方青玄有些煩了,冷冷一瞥,擺手讓他下去。
「還不快去準備!」
若是可能,如風真希望小寶音可以分成兩個,一個還給晉王殿下和楚七,另一個就留下來給東方青玄。若不然,怎樣都會有人難過。而他,不想任何人難過。
無奈地想着,他望了小寶音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寶音半知半解的看着他的背影,又偏頭看了看東方青玄的表情,稚嫩的聲音里,滿是疑惑。
「阿木古郎,如風不聽話,挨罵了是嗎?」
「是的,所以寶音不要學他,你要聽話,這樣才不會挨罵,懂不懂?」東方青玄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抱着她起了身,「乖乖的,我讓奶娘來給你換衣裳,等一下我們就去見寶音的爹娘了。」
寶音搖頭,捂着耳朵,奶聲奶氣的拒絕。
「不去不去……爹娘是老虎。」
東方青玄哭笑不得。
可小寶音卻執拗得緊,膩歪在他身上,又是撒嬌又是和他玩親昵,就是不願離開,那一副乖寶寶的樣子,瞅得他心緒一時難平。
「寶音不要任性,不是說好了,要聽話?」
「要聽話」是世上的父母最常說的話,但以前東方青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叮囑。寶音一直很懂事……因為,她從來不聽話。但不管她有多麼不聽話,東方青玄也很少像一個父親那般在她耳邊叨叨個沒完。
這會子,大概是分離的氣氛感染了寶音,她年紀雖小,還是察覺了什麼,在他身上爬了爬,把自個兒龜縮在他的懷裏,仰着小臉兒看他,看着看着,突然「哇」一聲就哭了出來。
東方青玄一愣,登時慌了。
「怎麼了?這是?」
寶音小嘴巴扁着,大眼睛眨着,淚珠子一串串的,「啪嗒啪嗒」往下落,她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像是不甘心,又低頭往他的衣裳上面蹭鼻涕。
「寶音不要爹娘……嗚……要阿木古郎……」
反反覆覆,她就這一句話,到底還是一個小孩子。東方青玄撫着她的後背,目光幽幽的,聲音極沉,「我與你說過了,小孩子都得與爹娘在一起……寶音也是一樣。爹娘很愛你……」
「阿木古郎……」
寶音哇哇的哭着,鼻涕眼淚全往他身上招呼。
東方青玄嘆息一聲,由她哭着,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把她攬在臂彎里,又示意奶娘進來為她換了衣,在她的小肩膀上披了一件薄斗蓬,便抱着她走出了房門。
外面的風,還有些涼。
寶音打了個噴嚏,東方青玄眉頭便是一蹙。
「冷?」
「不冷……」寶音吸鼻子,「是涼。」
「……」
如風和拉古拉等人,看着這情形,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別,心裏都免不了發酸,可東方青玄卻像是沒有感覺似的,只為她拉好衣服,便淺笑着掃了他們一眼。
「走吧。」
「三公子,要不然我去與晉王殿下說說……」如風大着膽子上前。
「走!」東方青玄打斷了他,頓了頓,又輕笑出聲兒,「我豈能失信於人?更何況,趙樽此人,又豈能由着我失信?」
如風動了動嘴皮,閉上了嘴。
東方青玄的懷裏,寶音聽到他的話,冷不丁抬起小臉來,皺着小鼻頭,問,「阿木古郎……失信是什麼?」
「就是說話不算話。」
「那你……失信了。」
東方青玄無奈地看着她,「小孩子懂什麼?」
寶音眨着一雙未乾的淚眼,小嘴巴又扁了起來。
「你說過,不會丟下寶音的。」
「……」
額爾古的冷風延着河岸緩緩吹來,東方青玄上了馬車,把小寶音放在身前,輕輕擁在懷裏。當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從馬車帘子處灑進來時,把孩子幼嫩的肌膚襯得近乎透明的粉白,她小小的身子依偎着她,那是一種全身心信任的依戀,溫暖的感覺便這般從她身上化開,蔓延在他的心窩上,如同春季枝頭綻出的第一抹新綠,暖融融的,讓人幸福。
這世上,他擁有的溫暖,太少。
寶音……便是其中之一。
可到底,還是要失去了。
~
包勒埡離額爾古城不遠。
那是城外西部的一處狹長坡地,邊上便是額爾古河,遠處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小山,山峰不高,弧度溫和,緩緩延伸,蜿蜒在大草原上,如同一條美麗的玉帶。
朦朦的晨霧中,趙樽騎在馬上,一身墨色錦袍,蒼藍玉帶,丰神俊朗。他的臉上雖然還貼着假鬍鬚,但劍眉入鬢,眸若星辰,尊貴高冷的姿態,仍舊凌厲得如同王者臨世,就連他胯下的大鳥,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仰着脖子看向遠方,有一點「望眼欲穿」的意思。
夏初七緊挨在他的身邊,騎了一匹棗紅馬,頭頂上是明媚的陽光,腳底下是碧綠的草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東方青玄漆黑的馬車在無數兵卒的簇擁下緩緩行來。
近了,近了。
她的小十九,終於要回來了。
可是,車駕離他們幾十步的距離時,停了下來。
天地間,一片冷寂。
兩拔人馬對峙着,許久都沒有聲音,只有風聲瑟瑟從他們中間穿過,還有蒼穹之上尖叫着舞着翅膀掠過的雄鷹,在看着這一切。
「都下去吧!」
一聲命令,馬車周圍的兀良汗兵卒自動退下,在離馬車約摸五十丈開外的地方停下,形成一層保護的包圍圈。
他是不想談話內容,被人聽去。
夏初七聽不見聲音,卻可以猜測他的目的。
不相干的人都離開了,坡地上再一次安靜下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輛黑漆馬車,看着在微風晃動下的車簾,看着帘子緩緩打開,有一顆扎着羊角辮的小腦袋懶洋洋伸了出來。
「小十九!」
她抑止不住心底的情緒,高聲喊了出來。
「是你……」小寶音顯然還記得她,微微錯愕一下,她愣愣的由着如風從馬車上抱下來,也不說話,也不哭泣,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出神。
「……小十九,我的女兒……」
夏初七激動得語無倫次,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擺放。
可是,與她的激動不同,寶音的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以為,離開了東方青玄,她怎麼也得哭鬧一下的,可這會子的她,羊角辮兒晃晃悠悠,小眉頭輕輕蹙着,表情是超乎年紀的嚴肅與冷漠,根本就沒有半分情緒——這個樣子,儼然是趙十九的翻版,與她在東方青玄面前時完全不同,不過轉瞬,就變成了一個高冷娃娃。
「小十九!?」她縱馬上前幾步,從如風手裏把孩子接了過來,緊緊納入懷裏,手臂牢牢圈住她,又緊張,又激動,幾乎說不出話來。
「完璧歸趙了!」馬車帘子放了回去,東方青玄沒有露面,只有一道妖冶帶笑的聲音,慢慢悠悠地傳出來。
「晉王殿下,請吧!」
夏初七聽不見車裏的聲音,也看不見背後的趙樽,只顧着低頭去哄「高冷無情」的小十九……蒼茫的天地間,陽光艷紅,趙樽看了一眼女兒,聲音卻蕭索如冬。
「諾顏王子,你倒是信守承諾。」
輕笑一聲,東方青玄還是沒有掀帘子,「你家這個破小孩兒,可沒少給我添麻煩,如今物歸原主,我正求之不得,又怎會不守承諾?再說,別人家的孩子,我何苦去稀罕?要孩子,我自己不會找女人生嗎?」
趙樽斜斜睨着他,極不認同「破小孩兒」這個詞兒,語氣有些不悅,「我的女兒便是無價之寶。所以,雖說賭約你輸了,但你要的東西,我一樣會給你。」
「正等着你這句話。」
東方青玄又是一笑,只是笑聲略為低沉。
趙樽冷冷挑眉,一哼,「我知你在等這句話。」
輕「哦」一聲,東方青玄清越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沙啞,「晉王殿下果然是我的知己,對我了如指掌。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猜猜,接下來,我想說什麼?」
趙樽緩緩一勾唇,「陰山見。」
一聽這話,東方青玄笑聲爽朗了不少。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晉王殿下,需要我送嗎?」
「王子盛情,我等恐怕受不起。」趙樽冷峻的面孔帶着一抹嘲弄的笑,目光淡淡掃向馬車,又道:「王子初登汗位,恐怕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你我就此別過吧。」
「也好。」東方青玄笑聲一過,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嘆了一口氣,「晉王殿下是個執着的人,我也不會輕言放棄,往後你我之間,恐怕很難再有這般相談甚歡的時候了,殿下保重。」
趙樽目光一沉,冷冷道:「那得看你指的是什麼東西……若是尋常物事,即便再珍貴,本王也放得起。若是……我的妻女,自是放不了手的。」
東方青玄呵一聲,笑聲清亮,「這個我信。這天底下,晉王殿下要的東西,如何會得不到?晉王殿下不肯放手的東西,別人又怎會有機會?」
目光微厲,趙樽抿緊了唇線,不置一辭。
東方青玄的馬車靜靜的。他未開車簾,好一會兒才再次出口,聲音稍稍多了一些涼意,「她如今恨死我了吧?呵……可魯班節上的事,晉王殿下,你又何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趙樽冷眸一斂,「諾顏王子的話,我聽不懂。」
「你懂。」東方青玄道,「擅離北平,你與趙綿澤便已撕破了臉,揮師南下,更是板上釘釘……但兀良汗如今的勢力,不容小覷,扎那與趙綿澤之間一直暗通款曲,顯而易見,這一仗若是打起來,時間不會短,到時候,要是扎那在背後捅你刀子,可比正面迎敵會更讓你頭痛……所以你這件事,你看上去幫我,難道不是幫自己?」
他長長的一段話,趙樽並未打斷。
只待他說完,方才揚起眉梢,直抓重點。
「諾顏王子的意思……你登汗位,不會再與我為敵?」
東方青玄一噎,靜了半晌兒。
趙樽話不多,卻句句精準,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而他這句話,也確實問住了他。遲疑一瞬,他考慮一下,才笑道,「敵與友,並非永恆不變的。今日是敵,明日是友,今日是友,明日是敵,都未可知。當然……我不會像扎那,不會讓你陷入腹背受敵的境況。」
「我兩個的情分,沒這般深吧?」
「無關於情分。這世上,可以與我棋逢對手的人,太少。你若是被趙綿澤滅了,我的人生……將會多麼孤獨?」
趙樽緊緊抿唇。
睨着那馬車,良久他才挑開眉梢,冷笑一聲。
「你的情意,我心領了。」
「情意」二字,他放得極重,調侃得不露痕跡。東方青玄只當沒有聽明白,淺淺一笑。
「等你劍指京師的那一天,你我再分高下。」
「我從不主戰。」趙樽淡聲道,「不過若是諾顏王子有心……我也可奉陪到底。」說罷他調轉馬頭,凌厲的眼神微微一收,看向夏初七和她懷裏扁着嘴巴一直沒有言語的小十九,眸底如同冰雪初融,唇上掠出一抹極為慈愛的笑容。
「阿七,我們走吧。」
「好。」看一眼不言不語的小糯米糰子,夏初七的心臟都快要被揉碎了,她回頭望一眼黑漆馬車,目光凝了凝,終是抱着孩子,低喝一聲「駕」,迎着太陽升起的方向,馳騁而去。
「告辭。」
趙樽冷喝一聲,大鳥「嘶」叫着,揚蹄疾馳出去。
自始至終,東方青玄都沒有下車,也沒有撩帘子,直到那一行數十人的隊伍離去,在坡底下變成一個個黑點兒,他才漫不經心的撩開帘子,望了出去。
「阿木古郎——」
這時,遠遠的,傳來一道寶音帶着哭腔的聲音。
「阿木古郎……」
又一聲傳來,已是嗚咽陣陣。
「阿木古郎……嗚……阿木古郎……我要阿木古郎……」
小孩子的聲音嬌嫩,柔軟,像剛從蛋殼裏孵化出來的小雞仔兒,用她嫩嫩的嗓子,喊着她從出生以來最習慣的名字,一個她從來沒有離開過的人。哭聲越來越大,但是她離東方青玄也越來越遠。
「諾顏……」
如風眼圈微微一紅,對突然的離別有些受不住。
「走吧,回城。」東方青玄放下帘子,仿佛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白皙的手指緩緩撫着馬車稜子,低啞的嗓音里,帶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安排一下,去陰山時,把夏公帶上……」
------題外話------
早上好,小媳婦兒們,天天好心情,日日心情好。麼麼噠——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94s 3.972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