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寵醫妃 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

    readx;    長夜過去,輕風如銼。

    陽縮回了雲層,烏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雨了,陰沉,低壓。

    天兒已經大亮了。晉軍營地的將士們在得知趙樽就要回營時,緊張的心情比天更壓抑。

    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晉王妃賭氣離開了,偷偷尾隨她的幾名侍衛,還沒到青縣就被她甩掉了。

    灰溜溜地回到營里,大家都在等待晉王的雷霆震怒。

    可趙樽冷着臉回營,什麼也沒有說,便屏退了跪得密密麻麻的人,單單只留下了鄭二寶與月毓。

    「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看着趙樽端坐椅上的冷峻身姿,鄭二寶跪在地上,肩膀顫抖着,一陣痛哭。

    他是了解他家主爺的,他回來了,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可他的眼睛裏分明是少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

    至於到底是什麼,鄭二寶只是一個奴才,他也鬧不明白。

    拿袖抹着眼淚,他痛哭道,「爺,都是奴才不好。嗚,那日王妃來找您,問您去了哪裏,奴才不敢說……道常大師吩咐過奴才,您去濱州的事,誰也不許說……嗚,即便大師不吩咐,奴才也不敢向王妃透露的……後來王妃果然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奴才從來沒過她那樣對奴才說話……奴才嚇住了,想告訴她,又被月毓拉住……嗚,奴才了,是奴才錯了……」

    絮絮叨叨的話,鄭二寶說得零碎,卻也清楚。

    可趙樽靜坐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鄭二寶慟哭到這裏,冷不丁又哭喪着臉抬頭。

    「可奴才到底錯在哪裏,奴才也不懂。嗚,下回遇到這種事……爺啊,奴才是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

    趙樽看了鄭二寶一眼,微微眯眸,把臉轉向月毓,「你可有話說?」

    「嗚……啊啊……」月毓跪在地上,根本就說不出話,又急又苦,無助的淚在眼圈裏打轉。

    看趙樽冷冷的眼裏閃過的肅殺光芒,鄭二寶微微一愣,以為他要把遷怒月毓,一咬牙,抬手一耳光扇在臉上。

    「爺,不關她的事,都是奴才……奴才該死。」

    打完了,他咧了咧臉,可見趙樽只是看着,沒有阻止的意思,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繼續掌嘴。

    左一個巴掌,右一個巴掌,在臉上「啪啪」作響,他嘴裏也不停為月毓開脫。

    「爺,奴才該死,奴才,奴才也不曉得說什麼,總歸……奴才該死。」

    鄭二寶臉上的皮膚曾經夏初七形容為白饅頭,可見其白皙嫩滑,這麼一頓嘴巴打下去,很快便浮起了紅紅的手指印,兩邊臉都浮腫起來。

    「嗚啊……」月毓看着他,拼命搖着頭,想向趙樽求饒。

    可哀哀的哭了幾聲,看趙樽仍沒有動靜,她也開始掌嘴。

    屋裏一直「啪啪」不停,兩個人你一個,我一個,聽得屋外頭的丙一等人,頭皮都麻了,生怕一會兒晉王的怒火會燒到他們這邊兒來。可今兒的趙樽很不對勁兒,他沒有阻止,只是靜靜的看着,約摸掌摳了幾十下,他方才慢慢起身。

    「鄭二寶!」

    聽他終於喊了自己,鄭二寶「哎喲」一聲,趕緊停住手。

    「爺……奴才挨幾個巴掌沒事的……」

    趙樽冷冷剜他,赤紅的眸中寫着「自作多情」幾個字,卻道,「你覺得月毓如何?」

    這沒頭沒腦的話很是讓人費解。

    月毓紅腫的臉微微一怔,鄭二寶也愕住了。

    當年皇城裏生的事兒,夏初七除了告之晴嵐與甲一,其餘人都不知情,包括鄭二寶。

    一知半解的二寶公公,雖然知曉月毓與夏初七的矛盾,但按他簡單的腦來思考,也無非是兩個女人搶一個男人的戲碼。從同為男人的角考慮,他始終覺得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一來他覺得依他家主爺的身份,有幾個婦人或者無數個婦人都是正理。二來他與月毓多年交情,當初在皇城雖然有些不痛快,但到底事情過去幾年了,月毓又遭此橫禍,沒有了舌頭,也怪可憐的,完全不會再與王妃爭寵,只是讓她伺候他家主爺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也根本就沒有想到,會鬧出那麼大的事端來。

    多少年交情,他怕趙樽真對月毓做什麼,便想要一力承擔。

    愕了一下,他磕頭道,「爺,你饒了月毓姑娘吧,她挺好的人啊,對你也是忠心耿耿,您饒了她吧。」

    他一個頭一個頭的磕下去,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趙樽卻突然笑了。

    只是這笑,很冷,很冷。

    「鄭二寶,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腦雖不好使,卻忠心一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把他又褒又貶的說了一通,趙樽話鋒一轉,目光像淬了一層涼氣,突然從他的身上轉到月毓的臉上,沉聲道,「從今兒起,便把月毓賞給你,去你房裏伺候吧。」

    一句話石破天驚,震得鄭二寶與月毓久久無法回神。

    靜寂中,鄭二寶聽見了自己狂熱的心跳聲。

    「爺,您,您沒開玩笑吧?月毓是打小伺候您的,奴才是奴才,您才是主……」

    趙樽像是聽得煩了,猛一回頭盯着他,「你也知道我是主?」

    鄭二寶一噎,脊背僵硬着,拼命咽唾沫,卻說不出話來了。

    他明白了,讓月毓伺候他這個奴才,那不僅說明她是奴才的奴才,還在於……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可他一個監要女人何用,他若是同意了,豈不是誤了好端端的姑娘麼?

    鄭二寶沒有過女人,雖然是監,但也想過女人,卻壓根兒沒想過可以擁有月毓這樣漂亮的女人。

    在經過一番短暫的糾之後,他終是「咚咚」磕頭在地。

    「主,奴才閹人一個,實在受不得主這番疼愛……」

    「受不得?」趙樽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伏在地上兩個人,「讓她跟了你,或讓她死,你選一個。」

    說罷他轉頭離去,一個字也不再多了。

    「主……」鄭二寶跪行了幾步,看着離去的趙樽,終是無奈一嘆。

    轉過頭,他看向月毓,「月毓你不必難受,等王妃回來了,爺的氣也消了,他會收回成命的……」

    他安慰着月毓,可這句話連他都不相信,月毓又如何會信?

    沒有人比他們兩個更了解趙樽的為人,他出口的話,再難改變。

    月毓看着趙樽過後被風掠起的簾在無風而動,緊緊咬着下唇,欲哭無淚。

    「月毓姑娘,你甭傷心了……」鄭二寶癟着嘴巴,似乎也要哭了。

    喉嚨里「咕噥」了一聲,月毓淒涼一笑,從門邊收回視線,慢慢看向鄭二寶,淚珠大串大串地滾落。

    她知道,在趙樽的心裏,愛的,不愛的,從來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沒有過半點模糊的界限。

    ~

    晉軍營里的冷寂,顯得滄州城更為熱鬧。

    趙樽領了幾名侍衛從喧鬧的街道打馬走過,一直奔至滄州有名的水月廟外才停下。

    歷朝歷代,不管戰爭如何猛烈,廟中中的香火似乎都不曾斷絕。

    當然,趙樽來水月寺不是為了求神拜佛,助他早日找到夏初七。他是來尋道常的。

    在他回營之前,道常便搬到了水月寺居住。

    縱觀南晏的僧侶,道常當數第一。他不僅有洪泰爺親封的僧職在身,屬實也才華橫溢,精通兵儒,與趙樽之間,不僅是忘年之交,他也一直被趙樽視為良師益友,頗受趙樽的敬重與愛戴。當然,在趙樽過往的經歷中,道常對他的幫助也不可謂不大。

    這個和尚,他有才有德,卻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於山水之間,卻冒着天下大不韙,參與到了國事之中。然而,他不圖名不圖利,似乎也不想名傳千古,也不要趙樽給予他的任何官職與利益,更沒有還俗的意願。

    也是這個和尚,一出巧計,就騙退了夏初七。

    廟宇有些破舊,似是許多年都沒有修繕過了,剛入了大殿便能嗅到一股酸腐的味道。

    寺內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小沙彌看見趙樽過來時,低頭合十,恭順地將他引入後面的禪院。

    可道道並沒有在屋裏修禪,而是盤腿坐在院裏的芭蕉樹旁。面前放了一個楠木棋盤,棋盒中的黑白都還沒有動,他雙手合十,寶相莊重,口中喃喃有詞,像是在念着經,聽到趙樽的腳步聲,他也沒有抬頭,沒有睜眼,更沒有半分意外,只低低地「阿彌陀佛」。

    「你來了。」

    趙樽腳下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尺處。

    「大師,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讓人辯不清情緒。

    道常重重一嘆,「老衲就知道你會來興師問罪。」

    說到此,他突地抬頭,兩隻懸垂的眼袋邊上,滿是瘀青紅腫,眼睛裏也充血似的,紅通通一片,像是被人給狠狠揍過一頓。但他面色平靜,似是並不在意,只淡淡道,「夏公前腳才走,殿下後腳便來了,阿彌陀佛。老衲已經準備好了。」

    他指了指臉,又指着面前的棋盤,那意思是,要打還是要「殺」,隨便他了。

    趙樽雙目緩淺淺一眯。

    看來得知女兒不見之後,他的老泰山比他還要快,幹得乾淨利的跑來,直接把道常打了一頓。

    沉吟一瞬,他沒有坐下來,只盯着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問緣由。」

    道常端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只靜靜看着他。

    「老衲若說為你,也為她,為天下蒼生計,你可信?」

    趙樽眼波微微一動,「此事你已說過。我也告訴過你,我會處理,你不該擅自做主。」

    道常看着趙樽鐵青的臉上,隱隱摻雜的殺氣,閉上了雙眼。

    面前這個男人,不再是當年他在晉王府里見到的那個清冷少年,也不再那麼容易說服了。

    低喊了一句佛號,他嘆息一聲,「因果因果,有因有果,老衲也是料中了今日,所以早早搬了出來。但躲不過的,終是躲不過,正如你與七小姐之間的孽緣,總歸會有一劫。七小姐悖世之人,只會誤你前程,毀你大業。總有一日,你會明白老衲今日的苦心……阿彌陀佛,殿下若是意難平,動手吧。」

    他低垂着頭,紋絲不動。

    趙樽靜靜立在原地,看着他的禿頂與袈裟。

    「你警她,卻不該激走她,更不該扣押我的書信。那不僅是書信,也是我對大師的信任。」

    道常緩緩睜眼,面帶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說,她又如何肯離開你?」

    趙樽喉結微微滑動着,腦中想到阿七聽到那些話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沒由來的痛。

    道常看着他突然變白的臉色,又是苦嘆,「殿下你且抬頭。」說罷,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風正盛,他們的頭頂上盤旋着幾隻風箏,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頑童在放,隔着寺廟的圍牆,遠遠傳來嬉戲的笑聲,那些風箏在他們的手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可也不知怎的,在風的吹拂下,幾隻風箏突地纏繞在了一起。頑童們在牆外驚叫,無奈的叫喚,可不論他們怎麼扯,風箏也沒有法在空中分開……

    「阿彌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風箏纏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線任它飛去,又不捨得扯它落地,讓它們分開,如何再上天空,飛得更遠?」

    趙樽收回視線,莫名的笑了。

    冷笑聲里,有着他一輩都不曾有過的悲憤。

    「大師,我很小便會玩風箏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終纏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讓它落下來,再重新再飛。落地再扯開的風箏,難保不會受到損壞,無法縫補……」頓了一下,他視線微微一厲,直視着道常,「正如你所為的天道,正道社稷……每個人都認為我應當在乎,都認為男兒立世,當以兼濟天下,澤被蒼生為榮光。可大師你可曾想過,若是沒了她,我縱是稱霸天下,擁有風光萬里,又與何人共賞?」

    不留情面地轉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視線。

    阿七已經走了,現在與道常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問問她到底為什麼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擔心她,耳朵失聰,行事不便,她會去哪裏,會生什麼事?趙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會失態,會,會不管不顧。而那樣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個人牽着馬在滄州城裏沒有目標的逛了一日,趙樽在黃昏時分方才回營。

    營中將士見到他,紛紛低頭,誰都不敢去惹一頭處於憤怒邊緣的獅,人人都在猜測他到底要壓抑到何時才會徹底爆。可他們似乎都猜錯了趙樽,他沒有爆,更沒有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個人策馬去了一趟滄州附近最高的馬騮山,對着遠山近巒,大聲喊「阿七」之外,他沒有做半點與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沒有人回答。

    阿七聽不見,即便聽見,也不會回答。

    認識第七個年頭了,這是阿七第一次脫離他的視線。

    一種深深的無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過,也許等他回營時,阿七會笑吟吟地過來接他,順便損他一句。

    「總算捨得回來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氣或者惱恨地跑過來,讓他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然後破口大罵。

    「趙十九,你欠我這麼多銀,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還得清?」

    他沒有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還清欠她的錢。甚至於,他希望一輩就這般欠着,這般牽扯不清。

    他喜歡欠着她,喜歡看她氣得眉頭倒豎的小樣,喜歡看她呱呱亂叫着埋怨,喜歡看她為了算計他的銀那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心思,更喜歡她簡單純粹地窩在他的懷裏,腦袋蹭來蹭去的喚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個時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讓他心潮起伏,有一種身為男人的自豪感與責任感。他必須讓她幸福。

    可盼了,終究還是失望。她沒有在營里,也沒有在她的房間裏,更不會像以前那般,死皮賴臉地纏着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趙樽這樣告訴自己,為了他們的女兒,她肯定會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亂七八糟的思維交織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過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過的房間,也看到了壓在硯台下的那封信。

    這個世上,除了趙樽,估計誰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寫這個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來自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空間,一個他觸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遠世界。

    「儘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到你。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後的你會在哪裏,身邊有怎樣風景……」

    看到這裏,他冰冷的視線,登時凝住,握紙的手微微顫抖。

    「阿七……你莫要對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給一次機會,莫要去了那個地方。

    「我們說好的事,都還沒有做,你怎麼捨得走?」

    她說過的,等他為帝,要帶她去看江南的煙雨,微服私訪,像神仙般為那些苦難的姓帶去突然的驚喜,讓他們感覺到在天邊的帝王就在面前,與眾生平等。她還說過,等他為帝,要帶她賞八月的桂花,她說她以前的軍營里,就有兩棵桂花樹,她曾把桂花收集起來風乾,然後裝在枕頭裏,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夢。她說,在她那個時代,有一種桂花糕特好吃。她說,待他為帝,一定要造噸位更大的寶船,不僅要揚海軍,還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靚女,看歐洲的猛男,她說,那裏有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類,她讓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讓這個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會飽受侵略之苦。她還說,待他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裏的倭人趕到海里去,讓他們俯稱臣,不會再有甲午海戰,不會再有鴉片戰爭……他不知道什麼是鴉片,她說便是罌粟提煉的,與他吃的那個茯酒有關。她還說,她要研製一種新藥,徹底治癒他的頭風,並且把她研究的方弄到藥廠去,成批量的生產,從此之後,各地都要建醫院,建校,科舉制也要改革,不要永遠的考八股,培養出一群酸書生,只會紙上談兵,不懂展國防。她還說,不僅要重視農耕,還要走工業改革之,要佇立在世界民族之巔,才不會讓後世孫受人欺負……

    她說過的許多話,都似天書,是趙樽沒有聽過的,甚至做夢都不會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並且能夠一件件說服他,告訴他到底有什麼好處。

    從來他都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婦人,她滿滿的佔據着他的心,從無半分縫隙。

    可是她走了,沒給他半點機會……

    趙樽靜靜的想着,對着那紙上的半繁體字,怔怔出神。

    是他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裏總會有許多的大事要做。為這個而忙,為那個而忙,為整個天下而忙,卻在不經易間,就傷害了自己最親最在乎的那個人。他以為她會永遠在身邊的,從未想過會失去。他從沒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擁有的多,擁有了多阿七的好,讓他忽略了兩個人的感情,哪怕有過七年沉澱,有過生死考驗,也需要去細心維護。這世上從無永恆不變的東西,更沒有不勞而獲的情感。

    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驚他的沉思。

    他抬頭,看到門口風流倜儻的元小公爺。

    一派雲淡風輕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兩個酒罈。

    「這是那晚,我與表妹喝過的,你要不要來點?」

    雪上加霜,傷口灑鹽,幹這種事兒,讓元祐特別愉快。

    趙樽目光微動,看他道,「你是來看笑話的?」

    元祐笑了起來,「何必說得這麼難聽?除了看笑話,我也有同病相憐的同情心。」

    趙樽啞然失笑。

    「哥們兒!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邊,把一壇桃花酒塞他手裏,「這是近日我總結出來的,只要喝醉了,便會看見你想看見的人,來,試試吧。」

    換了正常時候,趙樽會給他一記冷眼。可這個時候的趙樽,不是不正常麼?

    若是喝醉便能看見想看見的人。那麼,他喝。

    酒入喉嚨,夜漸漸深了,房中的火燭在忽閃忽閃,他卻毫無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臉,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樑,沒有半分與夏初七相像。只有被他弄得凌亂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這是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趙樽皺了皺眉頭,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着,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裏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來,甩在一邊,彎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嚴肅的臉孔與動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祿,你做什麼?嘖,我躺一下怎麼了?」

    趙樽沒有抬頭,只道,「她不喜歡。」

    元祐心裏一涼,歪頭走近,看着他的臉,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祿,這是幾?」

    趙樽拍開他的手,剜過去的眸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趕緊滾蛋!」

    「哎喲媽!」元祐哆嗦一下,「你可嚇死我了,我說你的腦……還好吧?」

    趙樽冷冷一哼,並不搭理他。可元祐看着他一本正經地收拾夏初七留下來的紙墨,藥瓶,還有那什麼面膜蜜粉等亂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兒,卻像看見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裏嘖嘖有聲,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見的。受情傷誰沒有過啊?可受情傷受得他這麼鎮定,還鎮定得變了性,像個娘們兒似的收拾屋的男人,他愣是沒有見過。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燈芯,舉到他的面前。

    「天祿,你到底在幹嘛?」

    趙樽半蹲在一個木製櫃前,良久沒有動彈。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問,「喂,你中邪了,怎的又愣了?」

    趙樽的身一動,卻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答他。燈火把他的影投映在牆上,拉長,再拉長,延伸到了牆角,像一抹靜止的畫,看得元祐心裏瘮,「天祿,你別嚇我啊!」

    怔愣了好一會兒,趙樽突地低垂下頭,「她不會回來了。」

    元祐一愣,放下燈燭,扶住他的肩膀。

    「怎麼了,你看見啥了,為啥這麼說?」

    趙樽看着地上,慢慢地撐着起身,嗓似有哽咽,「她的錢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翹起,氣想笑,「她要跑,自然要拿錢啊……大驚小怪。」

    趙樽側眸看着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攤開了手心。

    他的手心裏,有一把銅製的鑰匙。

    元祐蹙眉,「什麼玩意兒?」

    趙樽回答,「鑰匙。」

    果然被女人拋棄會拉低智商嗎?元祐無語地望着他,「我知道是鑰匙,我是說……做什麼的?」

    趙樽眼圈有些泛紅,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當,都鎖在晉王府里,房契地契銀票……這把鑰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歡錢,很喜歡錢。她說錢可以給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沒有錢。若是有一天,沒了男人的時候,到底還有錢可以傍身……可是,她卻把鑰匙留下了。」

    這把鑰匙,那把鎖,對他們而言,很很深的淵源。

    因為這是從京師的晉王府帶到北平去的。從當年趙樽在陰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師從田富手裏接過這把鑰匙,接管了晉王府的財產開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裏。她隨手攜帶,視若生命……甚至在他們同床共枕,耳鬢廝磨時,鑰匙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

    使勁抱住頭,趙樽吸了一口氣,「她連財都不要了,還會要我嗎?」

    元祐聽着他的話,久久不能出聲兒。

    認識趙樽二十七年了,他就沒有見過他這般不自信的時候。

    堂堂晉王……也會怕人家不要他,說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祿,為什麼看到你這般,我很想笑?」

    他語氣里滿帶戲謔,趙樽卻懶得與他磨牙。把鑰匙收入懷裏,他指着門口。

    「你可以滾了!」

    他沒有抬頭,指着門,頭卻偏在另一側。

    元祐收斂住笑容,看着他,終究沒有轉過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離開之前,我只想問你一句話,這仗還打嗎?你答應過我的,還打嗎?」

    說到最後他有些激動,當年他要隨他北上,為他鞍前鞍馬後,趙樽曾許他一諾,「將他來日登頂廟堂之日,為元祐辦一件事」。元祐始終盼着他有朝一日揮師南下,直入京師。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橫禍,元祐雖然擔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擔心趙樽就此放棄南下之途。他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過那潺潺,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宮,如何見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嬌娘?

    風在靜靜吹。

    燈火下,趙樽的臉,半邊陰,半邊雨。

    許久,他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個字。

    「打。」

    元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靜靜出了屋,體貼地為他關上了門,卻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默默回過頭,看見屋裏的男,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頹然地坐了下來,緊緊捂着臉,躬下身。

    「阿七,是我錯了麼?」

    一點一點放開握緊門框的手,元祐垂下頭。

    無聲的一笑,他望着天空蒼白的月色,大步走過營房,高聲唱響。

    君行千里直至峻岭變平川

    惜別傷離臨行飲酒兩

    一兩祝你金銀滾滾來

    二兩祝你清閒樂開懷

    兩祝你鴛鴦影成雙

    喝去兩,還剩

    祝你萬山千水覓良緣

    喝去兩,還剩

    祝你今宵別夢越關山

    越關山,是家鄉,風流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關山,是家鄉,跋山涉水到金陵,惟願她平安……

    (注1:根據歌曲《性空山》改編。)

    ------題外話------

    大家都說道常是法海轉世,如花錦虎軀一震,現還真是也,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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