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夕陽落入地平線,秋季的風,入袖催涼。
連續陰沉了幾日之後,就在鄔成坤兵抵北平府當天,天空便反常地下起了滂沱大雨。仿佛為了映襯即將到來的一場鮮血與殺戮,雨幕與天際連成一線,不過申時,天色已昏暗得如同暗夜。
「轟隆隆!」
「轟隆隆——!」
一個個巨大的雷聲滾過耳際,帶着低悶和壓抑的嘶孔,震懾着北平府。「噼啪」聲里,刺目的閃電也毫不示弱,把濃墨似的天空撕開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仿佛一隻只猙獰的猛獸張開着它們的血盆大口,凶相畢露地盯着受到兵禍威脅的人們,要伺機攫取他們的性命。
京軍到達北平府,一改先前的強勢,只是包圍城池,卻未強行進攻。貪功自大的鄔成坤似乎也謹慎了許多,在明知晉軍不過幾萬人,無法與數十萬之眾的京軍扛衡的情況下,也沒有「恃強凌弱」,反倒遣了使者向晉王遞上了拜帖。
在拜帖中,他除了細說對晉王的仰慕之情外,還表示不論是京軍還是晉軍,大家都是「一家人」,能不動武便不動武,和平解釋才是最好的方案。若不然,戰事一開,百姓受苦,生靈塗炭,北平這座千年名都也將毀於一旦,那實在是誰都不願意看見的結果。當然,他也有條件——趙樽大開城門,同意撤藩,與他一同前往京師受審,則戰事可免。
信末,鄔成坤表示給趙樽兩天時間考慮。
兩天後若是北平城門不開,京軍將強行攻城。
凌然如箭的暴雨,下了一夜,始終未停。
到了次日晌午,雨點兒終於變小,風也歇了氣兒。夏初七牽着寶音的小手,踏着地面的積水走向書房。從昨夜回府開始,趙樽便一直待在書房裏,吃飯睡覺都沒有離開,期間除了與幾個軍事主官商討對策,聽鄭二寶說,他只是一個人待着出神。
「王妃,仔細些……」
晴嵐撐着一把大雨傘,走在她的身邊兒,顧着她,還得顧着寶音。
「我沒事,哪有那麼脆?」
夏初七抱着寶音,幾步衝出雨幕,跳過書房門口的檐溝,拿袖子為孩子撞了撞頭上的霧氣,偏頭看向書房門口像個雕塑般站立的陳景。
「陳大哥,今兒是你在?」
往常都是甲一守着的,她是有些奇怪。
陳景點點頭,並未多言,只眸色暗沉,「王妃來找爺的?」
夏初七唇角一揚,瞥了晴嵐一眼,晴嵐便瞭然地上前,站在陳景的面前。
「爺在裏頭。」
「嗯。」陳景迴避着她的眼光。
晴嵐眼風掃着夏初七的臉色,不敢「重色輕主」,沉下了臉。
「爺沒有說過不許王妃和小郡主進去吧?」
陳景看着她,有些頭大。
可「重色輕主」的事兒似乎都不想干。
他含含糊糊地「喔」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下着大雨,你們先回去吧,小心着了涼……」
「陳大哥!」晴嵐低低喊了他一聲,突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有幾句話與你說。」
「什麼?」
晴嵐抿了抿嘴,眼睛笑彎成了月兒。
「你過來便曉得了。」
陳景一愣,明知此時不能擅離職守,可女子溫潤如蘭的馨香飄入鼻端,竟是生生扼殺了他的抗拒……夏初七給了晴嵐一個讚賞的表情,睜着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淡然一笑。
「回頭你倆成婚,我定會備上大禮。」
她把寶音的手交給晴嵐,走到書房門口。
「王妃……」陳景略微皺眉。
就在他遲疑這一瞬,夏初七哼一聲,推門而入。
紫檀木的巨大案几上,擺着一局殘棋,棋秤的邊上,放着鄔成坤呈上的拜帖。封緘處已經剪開,口子剪得極為平整,看得出來剪他的人情緒淡然。紫檀木案幾後的大班椅上,趙樽一個人靜靜而坐,身上衣裳整潔,頭髮半絲不亂,除了面孔略顯憔悴之外,神色隨意而從容。
書房裏光線很暗,點着一盞燭火,只趙樽一個人,顯得有些冷清。冷空氣和薰香的氣味兒纏繞在一起鑽入她的鼻端,迅速鑽入心臟,往全身蔓延……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書房這麼冷,你怎的不回屋?」
趙樽看着她走近案幾。
「陳景放你進來的?」
他問得淡定,聲音也很平靜。只一句,夏初七先前得知北平府被圍的消息時產生的壓抑感與緊張感,便消散了不少。可想到他目前的處境,她鼻子一酸,差一點憋不住心底的情緒,想要撲入他的懷裏,抱着他痛哭一場。順便問問他累不累、煩不煩、苦不苦……
但她終究沒有,浸濕的眼睛帶着笑,看向他平靜的面孔。
「我不能進來?怎麼的?你書房裏藏了美人兒?」
「呵!」趙樽一揚眉,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可不是來了美人兒?」
「嘖,殿下可真會說話。」夏初七原本想要與他抬扛,可看着他黑眸里與她相同的血絲,又說不出來了。頓一下,她微微一笑,徑直走到他的身後,雙手輕柔地放在他兩側的太陽上,一下一下,極賦節奏地為他。
「你莫惱陳大哥,是我用了美人計,強行闖進來的。」
趙樽似是很享受,慢騰騰閉上了眼睛。
夏初七斜過腦袋,看他嘴唇沒動,又嚴肅了臉。
「若是妾身惹了殿下不高興,甘受責罰……」
她一般不自謙,更不用敬語,「妾身」這詞一出口,趙樽便睜開了眼。
看着她,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阿七許久不曾為爺按摩過了。」
遙憶兩人在清崗初識時,她簽了那張不平等的賣身契,然後便總是這般被趙樽壓迫着為奴為婢,為他按摩推拿。後來的北伐戰爭,她也一直隨他左右,每每在他疲乏之時,為他松松筋骨,調節情緒……而這一回,他實則面臨的壓力比之北伐,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艱難。可由於兩個人關係一直彆扭着,她卻沒有這麼做。
或者說,從陰山那一夜開始,兩個人竟然生疏了。
再深的情感,也需要維繫。情更不是永恆不變的一個死物。它是活的,是一株嫩嫩的幼苗,需要男女兩個共同栽培,細細呵護,免它被成長中的風雨所摧毀……一旦有一方放手不加管理,它便有可能枯萎、死亡。
夏初七咬着唇自省一瞬,抿了抿唇。
「是我小性了,婦人心性。趙十九,你宰相肚裏能撐船,就不要與我這小婦人計較了。」
換了往常,這姑娘是不會隨便道歉的。她雖然生成了婦人之身,卻有一顆爺們兒的心,必要之時,牙齒都可以生生咬斷,又何懼與他的冷戰?說到底,還是因為戰爭在際。
趙樽微微一怔,抬高手,頓了片刻,方才輕輕握住她放在自家額上的手,順勢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腿上,神色溫和地看着她。
「阿七過來,便是專程向爺告歉的?」
當然不是。夏初七心裏頭在吶喊,可是看着他深幽的眸,涼涼的臉,她卻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唇角微微一扯,她笑了笑,戲謔道,「你若是喜歡聽,那便是吧。趙十九,我對不住你,我不守婦德,我不敬夫婿,我……」
趙樽目光專注,沒有從她臉上挪動一分。
夏初七被他看得不自在,未等說完,就把話咽了回去。
「這般看我做甚?我臉上長花了,還是又美了?」
毫無節操的自戀着,她想逗樂趙樽。
可他的目光比先前更為暗沉,「若是北平城破,阿七可會害怕?」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眉梢往上一揚,「怕什麼我怕?不過麼……」拖長了嗓音,她微微一笑,把手輕輕搭在趙樽的肩膀上,湊近臉去,逼視着他的眼,「只是我不忍看北平生靈塗炭的模樣。趙十九,北平是你的大本營,百姓敬你、重你,都指着你來護他們周全,若是你保不住北平,丟的也許不是命……丟的是民心,是信任。」
她自認為說得大義凜然。
可趙樽聽了,面上毫無變化。
靜了一瞬,他又驢唇不對馬嘴的問:「我若是那般無用之人,阿七可會離開?」
離開?夏初七下意識眯了眯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也那樣面對着她,靜靜地看着她,目光里有審視、有憐惜……也有一抹複雜的無奈。大抵是這些日子他沒有休息好,眼角處竟然出現了一道淺淺的紋路,在書房陰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冷,憔悴,那樣子好像從來便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扛。
夏初七心裏狠狠一酸。
「趙十九……」
她記得自己曾說過的,即便全天下人都要對付趙十九,全天下的人都要他的命,她也會站在他的身邊。如今……可不正應了那句話麼?趙綿澤舉全國之力來對付他,北狄、兀良汗也虎視眈眈,誰都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口……如今的北平府儼然成了孤島,而趙樽便是孤島中昂然佇立的一個孤家寡人。
她其實是了解他的,一直了解。
這幾年來,兩人一起生活,一起成長,一起經歷……那麼多的風風雨雨過來,他性格里的缺陷她一清二楚。他並非健談之人,有一些冷漠,有一些傲氣,有一些孤獨,甚至於有一些內向……他從來不喜對人說委屈,道心酸,即便他相信她與東方青玄之間並無男女曖昧,也有可能會因為她的不解釋而陷入糾結。
也許……是她太任性了,男人也需要溫暖。
心裏一塞,她的淚腺仿若開閘。
但只一瞬,又被她收了回去。
微笑着,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字說得極為堅毅,「趙十九,你聽好了。我對你,珍而重之!不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你若不離,我便不棄。刀山火海、天涯海角,必與你生死相隨!」
趙樽眼皮兒微微一跳,沉默着,仍是那般看她。
四目對視着,好一會兒,他突地重重一嘆,把她緊緊擁入懷裏。
「路轉了個彎,還是那條路。」
夏初七仰着頭,唇角牽開,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兒。
「嗯,我們一直是同路。過去、現在、將來!」
趙樽看她一眼,眸子微微暗沉。
「阿七……」啞着嗓子喚她一聲,他忽地一低頭,狠狠吻住她的唇。
「喔……趙十九……」
他的熱情似火,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吻,雨點似的落下,她應接不暇,嘴裏嗚嗚有聲,呼吸都幾乎停止,雙手不停捶着他的胸口,他低低一笑,輕輕咬着她的唇片兒。
「乖,好久不曾親熱過,爺想你好久……」
「喔喔……」
趙十九瘋狂起來,那炙熱的情潮,可以讓夏初七主動推翻她先前對他的一切判斷……他不內向,不冷漠,不傲氣,甚至就像一團火,燃燒着他,也燃燒着她。
除了承受,她別無他法。
窩在他的懷裏,她雙手纏上他的脖子,身子軟了下來,乖乖地由他抱着,吻着,也不知怎的,兩個人突地便調換了位置,她躺在了大椅上,而他雙手撐着椅子扶手,黑眸里像潛伏了兩隻野狼,目光爍爍地看着她,寫滿了。
「阿七……爺的積分,夠多了,快溢出來了。」
「……」夏初七一愣,也不知怎的就想歪了,臉上臊紅一片。
書房裏的燈火害羞的閃爍着,微光下的兩個人越纏越緊,他吻着她,從唇移到耳側,掌心膜拜一般隔着一層單薄的秋裳包裹着她動人的曲線,鼻端的呼吸加重,帶着雄性荷爾蒙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間,撩得她身子酸麻一片,聲音如同嗚咽。
「趙十九,敵人打進來了!」
「不管。」趙樽低笑一聲,撩向她的裙擺。
「趙十九!」
夏初七驚呼一聲,臊紅的臉蛋兒像貼着爐火,熱得發燙……她很想吐槽都兵臨城下了,晉王殿下還有心情搞這個……但久旱逢甘露,她與趙十九屬實許久不曾親熱,便也有些情難自禁,緊緊攀在他的懷裏,抽不得身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叩門聲。
「砰——砰——砰——!」
這般有節奏的聲音,趙樽一聽便知是甲一。
問了幾句情況,他長吁一口氣,低頭看一眼渾然未覺的夏初七。
她臉上淺淺的紅暈,半闔着眸子,一副狐媚小模樣兒,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與甲一的對話。趙樽漆黑的目光微微一暗,喟嘆一聲,淺笑把她的裙子輕輕放下去,衣領拉好撫平,突然喊她,「阿七。」
夏初七抬頭,霧蒙蒙的眼兒盯視着他,似是意猶未盡,又似是不解他為什麼停下。
他笑,寵地拎她鼻子,「急了?」
「誰急了?」夏初七紅着臉,瞪他。
「不急就好,大敵當前,爺回頭再來你。」
「……」她有那個意思咩?
看她一臉羞澀與窘迫,趙樽似乎心情很好,拍拍她的頭,不待她辯解,整理好自個兒的衣物,牽着他的手,大步往門口而去。
「阿七隨我去罷。」
夏初七心裏一喜,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出門。
左右看了看,只見包括陳景在內的幾個軍事主官都在。
「殿下!」他們齊齊行禮,目光似乎有些閃躲。
像到先前書房裏的事兒,夏初七雙頰像着了火,也不敢與他們對視。
趙樽的臉皮顯然比她厚得多,牽着她的手,他一直沒有鬆開。
「王妃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也就是說,他不會再丟下她了,不論做什麼。
夏初七心臟被塞得滿滿的,沒有說話,只是緊緊跟着他。
甲一略一遲疑,沉聲稟報:「鄔成坤拜帖上說兩日期限,可就在一刻鐘前,他卻突然領兵撲向永定門,綁了百十個南逃的百姓……要求我們打開城門,接受朝廷的撤藩旨意……這會兒晉王府門口,圍滿了那些百姓的親眷。他們請求殿下,給他們的親人一條生路。」
人都是自私的。
不管他們多戴趙樽,親人受難,想保的還是自己人。
趙樽嗯了一聲,冷冷瞥他一眼。
「原本以為鄔成坤學聰明了,沒想到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看他不着急,夏初七懸着的心也落了下來,似笑非笑道,「這一招比先前彬彬有禮的拜帖看上去狠得多,可明顯更無腦,一點都不像同一個人的手法啊?我先就奇怪了,能寫出那樣拜帖的人,又怎會放縱下屬,滋事擾民?」
甲一看着她,「據我得到的消息,先前的拜帖是蘭子安所為。」
「蘭子安到北平了?」
「是。」甲一道,「昨日才到達京軍大營。」
夏初七「咦」一聲,「從京師到北平,他倒是花了不少時間。」
身為兵部尚書,又被皇帝委以重任,為了討伐軍的監軍,蘭子安擁有絕對的權利,可他卻偏生拖了這麼久才到達北平,在他中途耽擱的時間裏,鄔成坤一切縱容下屬的行為,他似乎都視而不見,也沒有阻止,到了這個時候,突然想要力挽狂瀾,但鄔成坤似乎卻不賣他帳……
「蘭子安,倒是個人物。」
夏初七看見趙樽說這話的時候,眉梢微微皺了一下。只一個小動作,她便知道,在他的心裏,把蘭子安當成個對手了。但就她自己來說,對蘭子安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年之前,鎏年村里皂角樹下那一瞥,那個酸腐的蘭秀才。
嘴角輕輕一扯,她笑道:「如今怎辦?」
趙樽冷笑一聲,看她:「可喜歡刺激一點的?」
「刺激一點?」夏初七愣了愣,也笑,「如何刺激?」
趙樽深幽如墨的眼微微一眯,在看着她時,眸底轉瞬而過的光芒,令人心生涼意,可他分明卻是笑着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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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軍來了!敵人來了!」
北平府的長街深巷裏,老百姓在哭喊奔走。儘管昨兒晚上蘭子安還在城外喊話安撫,但在老百姓的嘴裏,那些從京師來的人,已經不再是他們信任的朝廷兵馬,更不再是皇帝的兵馬,只是敵人了。
「大家快躲起來。」
「阿娘,我們逃吧!」
「逃?兵荒馬亂的,我們孤兒寡母,能逃往何處?」
「大嬸子,若不然我們與他們拼了!」
「拼不得啊!拼不得。富貴,咱們都是老百姓,他們不會殺的。」
「哼,你們還肯相信狗皇帝的話?」
鄔成坤兵臨天下,城裏嘈雜不堪,各種言論都有。
從晉王府後門出來,趙樽避開那些請願的人,領着夏初七與陳景、甲一等人一道到達永定門時,暴雨剛停,四處都是震天的吶喊與恐懼的嗚咽。暴雨洗過的街道上,到處充斥着髒亂的泥濘,永定門兩扇鎏金銅釘的門上,淌着一道道雨水沖刷的痕跡。隔了一道城牆傳來的叫陣聲,尖銳得如同絕境中發出的最後嘶吼。
「打開城門!」
「晉王出來受降!」
「受降不殺!」
外面的京軍還在叫囂。
裏面的人看到趙樽過來,仿若看見了曙光,紛紛閉上嘴,目露期待。
大地在震動,細雨在哭泣。
可永定門裏,人群卻靜靜的,死一般的寂靜。
趙樽冷冷一掃,面無表情地看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準備迎敵!」
他並沒有說太多的豪言壯語與勵志雞湯,可強敵兵臨城下,百姓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只需要這樣幾個字,便是一種訊號,自然是能夠震奮人心的。人群了,熱血激盪了,不過霎時之間,城垛上,城門裏,成千上萬的晉軍興奮的同時吶喊,狂呼。
「誓死效忠晉王殿下!」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馬在嘶鳴,戰刀在顫抖,晉軍兵士的血液在燃燒……
灰暗了幾日的天空,似乎也亮出了一絲光線。
「報——」
正在這時,一個兵士從垛口的台階上奔了下來。
「殿下……」喚了一聲,他的話還沒有出口,聲音已然哽咽。堂堂七尺男兒,趴伏在地上的身子竟然也在微微顫抖。
趙樽神色一凜,「到底何事?」
那兵士抬頭,年輕的面孔上帶着一絲痛恨的光芒,「鄔成坤把抓到的南逃百姓帶到了城門外,剛才他們喊話說,若是晉王不開城門,不去受降,他們每隔半個時辰就殺一個,殺完了再去抓,一直到殺光為止……」
拿老百姓來做人質?這也太無恥了。
夏初七眉頭狠狠一跳,瞥向趙樽。見他一言不發地往城樓上走,她稍稍一頓,也跟上了他的步伐。從門口到城牆上的台階不多,僅僅幾十而已,她卻覺得走了很久,步子也十分的沉重。
城牆上的風很大,吹在身上有些涼。
可是,卻不如她看見城牆下那一幕時的心涼。
由於城牆上有晉軍埋伏的弓箭手,鄔成坤的人馬堵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層層疊疊的京軍拿着盾牌,把鄔成坤護在中間。在第一排拿盾的兵士前面,有一群老百姓模樣兒的人,他們的脖子和雙手被粗麻繩拴着,像狗一般被京軍兵士牽着,雙膝跪在地上,排列得整整齊齊。
看見趙樽的身影出現在城頭,便有人痛哭。
「晉王殿下,救命……」
「晉王殿下,救救我的孩子吧……」
此起彼伏的哭喊聲里,一個京軍校尉着裝的人哈哈一笑,猛地一腳踢在一個老者的脊背上,哼哼道:「你還指望晉王救你,你們家晉王都自身難保了,不曉得哩?嗤!算你們狗命大,我們大將軍說了,只要晉王打開城門,跪着出來,給我們大將軍磕頭認錯,便不與你們小老百姓為難。」
一席話,他音調放得很大。
話音一落,場上便響起一陣陣的吸氣聲。
讓趙樽跪着出去,磕頭認錯,鄔成坤也真敢想啊?
「太過分了!」
「他們太過分了!」
有人在低低鳴不平,卻無人看清趙樽的面色。
一直打勝仗的京軍,自我膨脹的情緒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一個小兵調侃道,「哈哈,晉王這輩子都沒有做過狗吧?真想看看晉王搖尾乞憐的樣子。」
又一個輕鬆的笑着,又踢了一腳,接着道:「晉王殿下高高在上慣了,豈會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自降身份?你們記得啊,若是被砍殺了,都去找晉王算帳,哈哈哈!」
「晉王殿下……!」
那陣前,嗚咽聲聲。
這時,鄔成坤看趙樽沒有動靜,似是不耐煩了。
他高坐馬上,大聲吼道:「我數十聲,晉王再開城門,我便開始殺第一個。」
從京師打到北平,一戰未敗的勝利已經沖昏了鄔成坤的頭腦,兵士們一句又一句的叫囂完,他看趙樽都沒有反應,心裏更是瞧不上這個大將軍王,鄙夷地冷笑一聲,他看着城樓上的趙樽,低低一喝。
「王貴,數!」
「是!」叫王貴的兵士沉聲一喝,「一!」
「二!」
「三!」
在王貴的報數聲里,第一個兵卒手上的大刀已經對準了一個少女的腦袋。那姑娘穿了一身帶着補丁衣裳,蠟黃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看便是營養不良的樣子,年紀約摸才十一二歲,被刀頂着脖子,身子便抖糠似的顫抖起來,一雙無辜的眼睛巴巴的看着城牆上趙樽,青紫的嘴唇卻發不出半句聲音。
「五!」
王貴的聲音還在繼續。
看趙樽仍然沒有動靜,鄔成坤的大笑也穿透清晨的薄霧傳來,滿帶嘲弄。
「晉王殿下,早知你南征北伐,功勳卓越,戰無不勝,老夫一直佩服得緊,如今看來,你也不過徒有虛名而已,什麼冷麵戰神?狗屁!除了做烏龜,老子欺到你頭上了,你又能如何?你不是惜子民,悲憫蒼生嗎?怎的,眼睜睜看着你北平的屬民被殺,都不肯冒頭?」
老匹夫聲音一落,便有晉軍大喊。
「鄔成坤,你瘋了?晉王殿下是何等人?你敢讓他為你下跪?莫說是你,即便是皇帝在此,也不會讓他受此侮辱。你可曉得,侮辱晉王,便是侮辱皇室,你該當何罪?」
「罪?」鄔成坤狂笑不已,「哈哈哈,等你們有命去京師再說。」
「六!」
「七!」
王貴聲音沙啞,似乎也緊張起來。
整個永定們,無人不心跳加速,夏初七也攥緊了拳頭。
只有趙樽黑眸灼灼,一動不動,身上的披風被冷風一灌,高高揚起。
「慢着!」
王貴數到「九」時,他像是考慮好了,突地暴喝一聲。
「本王這便開城門,跪出去。」
「殿下——」無數人在悲憤的高呼。
趙樽冷笑一聲,宛若未覺,一字一頓冷冽如霜,「本王這一生,從不輕易向人下跪。若是今日必用一雙膝蓋來換得百姓的性命。那麼,我跪。」
「殿下!」
他聲音剛落,又是一陣陣異口同聲的嗚咽和阻止。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不可啊!」
「嗚……殿下……」
看見趙樽服了軟,鄔成坤得意到了極點。他哈哈大笑着,猛地揚手舉起鋼刀,指向城樓,「老夫時間有限,立馬跪着出來!」
「哈哈哈!」
在他的吼聲里,無數的京軍一同狂笑着。
他們在嘲笑趙樽的軟弱,在嘲笑他們曾經示為英雄的人,竟是如此不如堪。
可是,在他們的笑聲里,晉軍的悲憤卻達到了極點。看着趙樽受到羞辱,對他們而言,就如同被人扇了耳光,個個都恨不得上去與京軍拼命。但有趙樽的嚴令在,他未下令,他們敢怒不敢言,更不敢阻止。
圍觀的北平百姓私下騷動着,也在竊竊私語。
不忍,同情,卻無人敢出聲。
在眾人的注目中,趙樽低頭,淡淡看向夏初七。
「阿七,我若下跪,你可會看不起我?」
夏初七仰着頭,目光柔和的看他,莞爾一笑。
「不會,我會陪着你跪。」
「不必。」趙樽粗糙的掌心撫了一下她的臉,捋順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做這種事,我一人足矣。大家記住,下跪不是恥辱,草菅人命,禍害百姓才是恥辱。」
趙樽沉聲說罷,丟開夏初七的手,調頭轉身。
「開城門——」
「不要啊,殿下!」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他聲音落下時,城外一個被粗繩拴着的壯漢,突地大喊一聲,猛地朝那個被人持刀脅迫的少女撲了過去。他重重呼吸着,緊緊壓在少女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喊。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我北平百姓,受了晉王殿下的恩惠,方才得享這兩年的太平與溫飽日子,眼下晉王有難,我等如何能讓晉王受辱?老子不怕死,狗日的京軍,狗日的皇帝,來吧,殺了我,老子不怕,老子的女兒也不怕死……啊……」
短促的一聲悶響後,他話未說完,雙目猛地一瞪,只聽得「撲」一聲,一口鮮血便順着唇角溢了出來。緊接着,他無力地倒在了少女的身上,至死也沒有合上雙眼。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
無數人都驚在了當場,看着他匍匐的背上,那一柄帶血的鋼刀。
誰也沒有想到,已經做了俘虜的老百姓里竟然會有人反抗,還反抗得這麼悲壯,這麼徹底,這麼煽動人心。那名條件反彈殺了人的京軍也呆愣住了,他忘了拔刀,也忘了反應,身子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爹——」
良久,道悽厲的慘叫聲,打破了寂靜。
那名瘦弱的少女,先前還嚇得渾身發顫,可看到父親慘死刀下,卻突地怒了。她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母獅子,掙扎着推開了父親的身子,顫歪歪站起來,齜目欲裂地瞪着那名兵士,然後沖他撞了過去,張開嘴巴,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啊!」那兵士大聲慘叫起來。
「放,放開!」
他痛呼不已,可那個少女顯然已經瘋了。
她怪異地露出一抹笑容,越咬越狠,哪裏有鬆口的意思?
一抹猩紅刺目的血,從那名兵士的胳膊上流了下來,也從少女的嘴裏,流入了她的脖子,流遍了她單薄的身子……不過也只一瞬,她便鬆開了嘴,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前,也插着一把同樣的鋼刀。
為求自保,那名兵士的刀插入了她的胸口。
如此,她也成了繼她爹之後的第二具屍體。
「京軍殺人啦!」一名被拴住的年輕後生血氣方剛,見此情形,便不管不顧地衝上了上去,試圖與京軍拼命,可百姓之力,如何對抗國家機器?「鐙」的一聲,從拔刀到入肉也不過短短一瞬,鋼刀便砍穿了他的頭顱。
鮮血與殺戮,可以讓人瘋狂。
鮮血與殺戮,也可以激起反抗。
先前一直沒有吭聲的老百姓,吼了起來。
「狗皇帝屠戮百姓,天理不容!」
「畜生啊,他們是畜生啊,是畜生。」
這時,人群里突地暴出一道堅毅的喊聲。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一道聲音剛落,另外一道又接踵而至。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再一道聲音落下,無數道聲音同時響起。
「寧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情,極為突然,不管是殺人者,還是反抗者,事先都沒有料到這樣的變化。不過剎那,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不敢反抗的老百姓,紛紛站了起來,他們尖叫着,憤怒着,吶喊着,像一隻只被激怒的厲鬼,披頭散髮地沖向京軍兵卒。
一個個活人變成了屍體。
一顆顆頭顱滾在了泥濘中。
猙獰,恐怖,蔓延到了骨髓里……
戰爭終於以鮮血和死亡為代價,拉開了它的序幕。
「殿下!嗚……」
城牆上的晉軍,大聲吶喊和嗚咽起來。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與狗皇帝干!」
「晉王殿下!反了吧。」
「天道不允,民心所向,晉王殿下,反了吧。」
一道比一道高昂的聲聲如同獵鷹的嘶鳴,響徹了北平府的上空。趙樽挺直了脊背,緊緊抿着雙唇,一臉的悲痛、凜然里,帶着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氣,卻許久沒有吭聲。
「反了!反了!」
「殺回去,報仇……報仇!」
老百姓們也被鮮血刺激了眼球,胸中的憤怒到達了極點。他們與受辱的晉軍一樣,從看熱鬧的圍觀到義憤填膺的想要報復,也不過短短的時間。無數人着,朝永定門擠了過去,他們的激動已不可收拾。
「殿下!」陳景單膝跪在地上,高仰着頭,聲音悲憤且沉重,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分明在眼眶裏打轉,「末將願出門迎戰,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屬下也願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甲一跪了下來。
「屬下願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一個人跪了下來,一排人跪了下來,一群群人都跪了下來。
「我們都願意前往。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北平城裏,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齊刷刷的跪了下來。
「我們都不怕死,不破京軍,死不回城。」
趙樽涼涼的目光里,一片冰冷。那一百多人的死亡,像一束憤怒的火種,燃燒在他的心上,他其實早就該毫不猶豫地拿起戰刀,但他知道,還缺一個火候。那個時候殺出去,將會死更多的人。
哀兵必勝,悲憤可以讓人無懼。
「唰」一聲,趙樽猛地拔出腰間長劍。
一步步走向垛牆邊上,他面向着京軍,聲色俱厲。
「要破北平,便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誓死追隨晉王殿下,要破北平,便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早已做好準備的晉軍,的熱血被燒到極限,他們赤紅着雙眼,帶着滿腔恨意,化成復仇的力量,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穿透蒼穹,直貫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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