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盞棄於一旁,許婉秋輕綴香茗,緩搖金扇,美目筆直送出。只見明黃色羅裙襲地,腰間以翠色織錦圍系,背上挽迤丈許輕綃,仙姿卓約,頓顯裊娜體態,款款徘徊近前。
美色在彼,眾人皆凝目相送,眼裏春心蕩漾,口中流露輕薄之言,不覺忘記身畔桃花嫵媚。
鴇媽迎了過去,嘴裏飄出嘖嘖怪響,道:「姑奶奶,你總算是來了,睡得可好?」
來人正是幽鸞,她長發烏黑如泉,絡絡盤成髮髻,將肌膚襯得湛白,搔首間百媚盡生,道:「媽媽,您這是說的哪裏話,羞煞鸞兒了。」她對着婉兒媚笑道:「這位白衣公子器宇不凡,出手這般豪闊。幽鸞何德何能,不過區區一名舞姬,竟令公子這般抬愛。」
小陌心道:「這婆娘裝得好生淡定,剛剛還是蓬頭散發,這梳洗得倒是麻利。」
許婉秋晶瑩雙眸驟然亮起,覺得幽鸞眉眼間雖是美艷,卻透着狡黠之姿,頓然心生厭惡,但嘴中卻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以你的名頭,就算當今聖上來此,也是不足為奇。」
幽鸞眼波脈脈含情,柔聲道:「公子說笑了,幽鸞外貌不及千塵,才學不比煙雲,只是舞技受人追捧,被傳得出離了本心。」
許婉秋金扇熠熠,四下里張望一番,道:「這裏閒人冗雜,不如我們換個雅致所在,僅有你我二人,何如?」
鴇媽摩挲雙掌,覺得遍地金銀,取如探囊,道:「那便到後院花廳一敘,大爺所求之物,一應俱全。」
婉兒頷首,撐開摺扇,緩送清風。幽鸞欠身,恭順道:「公子請。」瓊目望向婉兒,許婉秋刻意不予對視,回手敷衍作揖道:「姑娘請。」
眾人跟隨鴇媽出得正廳,一群青眼流涎之人皆被關於門外,一人嚷道:「媽媽偏心,我也算作常客,方才見了幽鸞幾面,何以只認得錢財,庸俗不堪!」半晌見無人理會,卻也不舍離去。
走過穿堂,繞過大理石插屏,眼前現出三間琉璃花廳,廳內幽然靜好,飄來陣陣檀香。粉色帳幔惹眼,頭頂襲襲流蘇弄情,隨風輕搖舞動。牙床精琢,繁複華美,雲羅稠如春水,碧波蕩漾心扉。
許婉秋見古琴立在角落,文房四寶置於醒目之處,石硯端立,墨色未乾,心道:「皆言幽鸞文思敏捷,我觀未必真有實學,姑且試她一試,若得捉襟見肘,以平我心頭之憤。」睫毛帶着不屑,傲慢得翹起,在眼窩處漏下鄙夷暗影,道:「素聞幽鸞文筆卓絕,有前朝名妓魚玄機之能,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見識姑娘才情?」
幽鸞滿頭珠飾垂下,於鬢間搖曳,道:「比自魚玄機皆是恩客謬讚,幽鸞哪裏能及,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許婉秋以扇骨敲打掌心,道:「樂府雙璧普及最廣,姑娘可還記得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廬江郡的一樁傳世之殤?」
幽鸞唇絳齒潔,粉面嫣如丹果,道:「公子說的可是焦仲卿、劉蘭芝夫婦?」
婉兒頷首,道:「正是焦劉二人,此二人為了打破世俗禮教,廝守終身,死後化成孔雀作東南之飛。在下每每誦讀,頗為動容。姑娘可否以此為題,賦詩一首,律詩、絕句皆已爛熟,不如別體詩來得奇巧。」
幽鸞眉不描而黛,膚無粉若脂,柔聲問道:「別體詩?卻也不無不可,不知公子欲用何詞牌?」
許婉秋眼波流轉,心下盤算既定,道:「前朝詞人裴思謙到長安參加殿試後,曾與同行之人共付風月,於今日此情此景頗有淵源。姑娘便以桂枝香為詞牌,抒寄幽情,不知能否滿足在下這一小小請求?」她刻意將小小二字說得極是大聲,仿佛多麼平常之事,信手拈來一般。
桂枝香全片共一百零一字,許婉秋的刁難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女人天生便愛妒忌女人,尤甚比自己美艷之人。婉兒雖然着了男裝,但仍是懷揣少、女之心。
幽鸞笑着搖頭,卻也並未拒絕。只見她緩緩走向磯案,金步搖燦然生輝,回首道:「那幽鸞便是獻醜了,寫得不好,公子莫要見笑。」
她玉手扶筆,在宣紙上揮墨成雨,轉瞬成文:「惘緒零落,掠霜秋三度,鸞鳳獨泊。千古朱顏遲暮,羈恨愁多。咫尺天涯心碎處,驚飛鴻,淒情猶闊。往昔難覓,仙瓊華夢,闌珊蹉跎。徒愴然,沉靄憑巒。嘆青廬殘淚,芳履池寒。憔母空悲庭木,虬枝東南。冷月孤墳風蕭颯,荒丘海誓沒蒼寰。無邊泉路,乾坤泣惋,奈何腸斷。」
一百零一字,字字珠璣,婉兒粉靨生暈,看得目瞪口呆,顯得極是詫異,心道:「幽鸞竟真的如傳言這般,如非親見,如何信得?」
小陌在一旁東遊西逛,胡亂吃些瓜果,甚是無趣,心下埋怨道:「你爺爺的,弄得什麼玄機,老子完全插不上話,好生憋悶。」
趙隸明眸閃出欣羨之意,道:「姑娘果然好才情,魚玄機在世也莫過如是。」
許婉秋瞥了趙隸白眼,甚為不悅,轉而問向幽鸞,道:「聽聞蘭桂坊笙樂一絕,不知姑娘能否以此新賦之詞,伴着天籟泉音,一展歌喉?」
鴇媽殷勤得笑道:「大爺算是來對了地方,館內的八音坊是鄆州城最好的樂坊。離明日薛母壽宴,還有不到三個時辰,八音坊須得與幽鸞一同獻藝,那可是節度使欽點的,決計錯不了。」
婉兒與趙隸對視一眼,心道:「竟然忘記此行目的,幸得鴇媽無意提醒,否則必然壞了大事。」接着道:「如此甚好,那便請樂師前來,為我等奏得一曲。」
鴇媽叫來龜奴,附耳吩咐幾句。不多時,一行八人,三男五女,體態不均,穿着卻極是統一,皆是青褂圓襟,拿着絲竹匏革進得廳內,其間排簫箜篌、古琴箏瑟一應俱全。
趙隸見廳外一片旖旎之景,空無一人。天邊已是玉兔墜地,金烏徐升,猝爾將房門掩住,道:「既是來了,那便走不得了。」鴻羽驟然出鞘,游蛇般顫動,殺氣瞬間瀰漫滿廳,寒光流轉,鏗鏘復直如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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