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陰鬱得可怕,恐懼在絕望的傷口處結痂,仿佛急需有人竭力吶喊,釋放心之夢魘,來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蓮兒春目含淚,如雨落鏡湖,漾起層層波瀾,顫聲道:「前輩,你是來救蓮兒的嗎?」她看向不遠處雜亂殘缺的肢體,眼中流光清漪,「那個鬼道士害得小猴子沒了手臂,定是個壞人,而前輩能與他為敵,那必是好人。可是前輩您身懷異相,好生可怖,蓮兒不敢看您。」
秦越雖是怕死貪生,棄得蓮兒於此,但畢竟損折一臂,蓮兒並不恨他,只在心裏祈禱,惟願這個不夠義氣的小猴子能挨過此劫。
修長手臂掩住獠牙,巴圖莫日根將頭低下,面具落滿陰影,模糊難辨,緩緩道:「老夫只是戴了面具而已,並非生得這般,丫頭莫要驚慌。老夫容貌自是平常得緊,與旁人一般無二。」
蓮兒提吊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粉面透着童稚的靈氣,道:「他們稱前輩為薩滿祭司,恕蓮兒愚笨,不知薩滿為何,只知道中原佛教中稱呼教眾為長老、和尚,前輩可是與沙彌相仿嗎?」
巴圖莫日根被問得一愣,無奈得搖首道:「也可以這麼說。」
蓮兒見鬼面人承認自己是和尚,便是鬆了戒備,道:「蓮兒聽前輩聲音有些蒼老低沉,年紀定是不小了,怎麼還能是小和尚呢,應該算作方丈了罷?」
巴圖莫日根覺得蓮兒甚是可愛,笑聲從紅紋面具中傳出,帶着壓迫之感,道:「沒錯,按照中原的說法,老夫倒也可以算作方丈。」
蓮兒眼語笑靨,美得純淨,落落而大方,「既是佛門中人,想來必是慈祥積善的修行者。大和尚,你為什麼要救我呢?你說蓮兒關乎契丹國運,是為何意?」
巴圖莫日根閃爍言辭,不置可否,道:「那是哄騙太陰的虛妄之言,作不得真。老夫見你身處危難之中,便伸以援手,中原佛教皆以慈悲為懷,契丹薩滿亦復如是。」
蓮兒頻頻點頭,眼中飽含崇敬之意,道:「那大和尚能幫蓮兒找到我家公子嗎?她就在不遠處的鄆州城裏,不難找的。」
巴圖莫日根略一躊躇,心道:「如此甚好,老夫自可將計就計,博取落霞莊的信任,也方便探得線索。」鬼面猙獰,直戳人心,巴圖莫日根收起木柄神刀,接着道:「當然可以,老夫既是幫人,那便幫它到底,只是這鄆州偌大,怎麼才能找到你欲尋之人?」
蓮兒淡眉微挑,道:「我們落霞莊走貨在外,通常要沿途刻繪標記,只有莊內人方能看懂訊息,以便後援隨時接應,如此便不難找到我家公子。大和尚,你若能真心幫我,我家公子必有重金相酬,絕不會讓您白忙一場的。」蓮兒怕他覺得繁瑣,中途反悔,故以利誘,豈知對方另有所圖。
巴圖莫日根搖首道:「老夫幫你不取分文,錢財乃身外俗物,修行之人又怎會有所覬覦?」
蓮兒低頭沉思,轉而愁上眉梢,道:「大和尚,你固然想要幫我,可惜蓮兒的腿腳不夠爭氣,走不得路,這可如何是好?」
巴圖莫日根俯身近前,悚然之容懾人心魂,道:「老夫背你便是。」
蓮兒見面具上黑底紅紋,仿佛巨蛇相噬,甚為詭異,不禁心生膽怯,道:「大和尚,你能否將面具取下,蓮兒看着好生害怕。」
渾厚笑聲再次從面具後方傳出,仿佛跨越生死,巴圖莫日根道:「皮囊只是表象,以貌取人尚且不能,何況面具乎?老夫佩戴此物,自有不能為外人道的緣由,縱然不能取下,待得看得久了,自然會順眼許多。」
蓮兒粉唇鼓處,嬌艷生姿,極不情願得被巴圖莫日根背起,忽覺骨羽甚是暖和,有的刺在臉上,痒痒的,極是有趣,蓮兒道:「前輩身上有好多羽毛,那蓮兒取它一根,權當做大和尚送我的禮物罷。」未及巴圖反應,蓮兒伸手便已拔出一根,見其在月光下鱗鬣瑩透,毛茸茸,紫燦燦,極是唯美。她將羽毛放於掌心,邊沿處隨着夜風浮動,顯得輕盈俊逸。
她伏在巴圖莫日根的背上,覺得肩膀甚是寬闊,沒有了最初的結締,她不禁抱得緊了,臥得深了,猝爾漸漸睡去。巴圖莫日根聽得蓮兒鼻息之音,笑着搖頭,仿佛已然多年未笑,竟不知笑意為何。
項羽祠佇立風中,殘破得頹然四壁。星輝下,巴圖莫日根背着蓮兒向鄆城走去,風染層林,似是為蓮兒譜寫催眠樂章。她在夢中正與婉兒相會,二人相談正歡,一抹笑意映着瑩澈淚光,不可方物。
月夜籠罩大地,泛眼一片蒼涼。
秦越一路上跌跌撞撞,強忍着劇痛,瘦面沒了血色,直若垂死之人。他右手握緊了傷處,沿着溪水穿行,鵝卵石凸凹無序,仿佛刻意拖緩行程。在他眼中,萬事萬物充滿了敵意,皆欲逐漸消磨自己殘存的意志,企圖耗儘自己僅有的微末體力。
終於眼前一暗,秦越癱倒溪中,殷紅鮮血隨着湍流之水匯聚成線,蜿蜒而去。他在這一刻,仿佛感受到了祖父刀下之辱,仿佛看到大齊政權的沒落,仿佛聽到父親臨終囑託。秦越心道:「孩兒復國無望,去得地府陰曹,卻教我如何面對父王殷殷寄託。」
他含恨而泣,不覺間布袋罩頭,冰冷鐵索瞬間纏繞單臂,一股勁力到處,秦越被拖拽而起,驚道:「什麼人,為何綁我?」四下里只有風的低吟,秦越沒有得到絲毫回應,他就這樣被強行拉走,疾馳而去。
布袋內透着隱約微光,難以視物,且透着霉氣,窒息得壓抑,耳旁儘是鐵鏈搖晃而發出的淒冽之音,一切來得毫無徵兆。
秦越屢屢絆倒,卻又被大力拉起,甚至在地面上拖行,全身被銳利石子豁磨得滲出血漬。不知何人,竟有如此驚人臂力,絲毫聽不得半分喘息之音。
秦越反覆追問,卻依然得不到答覆,鐵鏈在手上纏繞,掙脫不開,潛意識中覺得,仿佛沿着山路穿行。
秦越口唇乾裂,甚是難熬,斷臂處酥麻無覺。布袋棉麻密集,憋悶異常,本是虛弱,加之一路奔波,整個人似丟了魂魄,不覺東方既白。
鐵鏈一端垂下,秦越覺得身子瞬間鬆弛,癱軟在地。他欲張嘴呼喊,卻只能發出微弱之音,「有人嗎?有……有人嗎?小爺還……還不能死,不能死……」他雖然已是氣若遊絲,卻死死不肯鬆開斷臂,仿佛救命稻草般,牢牢握住。
只聽得鐵索撞擊之聲,緊接着似有木門敞開,發出吱呀聲響,極為刺耳。
一個聲音道:「大哥,外面躺了個人,卻不是死人。」
「什麼,活人?狼虎谷能見到活人倒是新奇。是哪個不要命的,好大的狗膽!」
「這兔崽子好像少了個爪子,是個殘廢。」
「那倒是有趣,給老子帶回寨中,今日有的消遣了。」
如那魑魅般的邪笑,在夜間迴蕩,經久不散。三三兩兩的腳步聲,雜亂而無章法,仿佛死亡的迫近,帶着最原始的戰慄,直面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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