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的冷清,暗的寂靜。四周遍佈雜草,濕滑的地面,像是鮮血混合着蛋液,濕軟、柔滑。
一行隊伍走在這條道路上,腳上的軟泥,黑乎乎一團,深深淺淺,全是人踩踏而成的淺坑。帶頭人手捧不大的相框,神色戚然,雙眼紅腫,這是一個中年女人,額頭上的皺紋形成道道溝壑,深深地,黑黑地。
往下看,一個小孩狠狠捂住嘴,無聲哭泣。他媽媽,也便是捧着相框的女人給他說過,不能發出一丁點聲音,不然,哥哥會走的很不安寧。
他的小手揪着媽媽的衣角,大滴大滴的眼淚從臉頰滑落,滴在地上。
身後,幾個壯漢抬起棺木,面無表情,此類任務已接的麻木。白紙飛揚,晃晃悠悠,飄飄灑灑。絲絲細雨滴落在身,是憐憫,亦或是悲戚。
一盞煤油燈,火苗顫抖,微弱生存,置於黑夜之中,一人提着它懸於半空中,照亮身後人,引領路程,帶領眾人。
二十幾人,一路寂靜,朝目的地前進。白紙落於頭上,身上,地上,帶有獨特的氣味。
約莫半個時辰,來到半山腰,這裏有一片平地,槐樹村一旦有人過世,就會來到此處。不在白天出殯,許是傳統罷,只會挑在夜晚出行。
壯漢抬着棺木置於挖好的坑當中,取下繩索,拿起鐵鍬往裏填土。村民站在四周,無悲無喜,好似已經沒有了人類的七情六慾。
中年女人捧着相框,目不轉睛盯着。雙眼乾澀,已經沒有淚可流。
濕軟的泥土逐漸覆蓋整個棺木,一位少年安詳的躺在裏面,雙手交疊置於胸前,額頭上長長的傷疤,皮肉外翻,能看到白皙的骨頭。
一位婦女走到中年女人身邊,抓住她冰涼的手,語重心長道:「二狗他媽啊,你也別太傷心了,二蛋還需要你照料哩,你可不能有事吶!」
女人僵硬着脖子,看向身邊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孩,蹲下身,撫摸他的臉,「二蛋,你沒有哥哥了,只有我了,只有我了!」
她不斷重複,神情僵硬,二蛋的小手放在她的臉上,撲在她懷裏,口齒不清說着:「媽、媽,不哭。」
旁邊的婦女抹去臉上的淚,自言自語,「這一家人怎麼就成了這樣?老子,老子走了,剩着小的也死了,這是做了什麼孽喲!」
幾個壯漢動作異常麻利,一個新墳拔地而起,在頂端插上一根長杆,上面綁着白色布條,在這裏,顯得那麼刺眼。
弄完一切,所有人按照原路返回。
平地上,連片的墳堆,張二狗的墳顯得格格不入,新鮮的泥土,新鮮的棺木,新鮮的屍體。
棺材裏,他穿上一生中最昂貴的衣服,材質柔軟,貼身。緊閉的雙眼,睫毛細長彎曲,鼻子挺翹,面容清秀,身材清瘦,讓人忍不住感嘆,好一個俊俏少年郎。
雨浸濕了白布,涼了屍體,冷了心靈。
大概雨後都會天晴吧。
第二天,太陽趕了個早集,早早出現在它該處的位置。村民聞雞起床,拿起鋤頭去到地里,翻新泥土,除掉雜草。
昨天夜間的葬禮,就像是浮雲一瞬間,很快忘卻,一天的忙碌又開始了。死的總歸是他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並不妨礙第二天的勞作。
二蛋邁動他的短腿,費力拿起板凳,站在上面,給媽媽做早飯。
按照槐樹村的習慣,一天只吃兩頓——中午和晚上。張蓮花因為體力透支,二蛋才打算做些早飯給她補補。
小小的手臂在大鐵鍋中緩慢攪動,「我要代替哥哥照顧媽媽。」
張蓮花躺在床上,身上一張破了幾個洞的棉被,雙眼無神盯着上方,屋頂,久未修繕,已經有了幾個大窟窿。
透過窟窿,能見到天上自由的鳥兒,海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
不久,二蛋滿臉鍋灰走了進來,放下手裏的碗,爬到床上,拽她的手,「媽媽,起來吃飯了。」
她空洞的眼睛,盯着二蛋,白髮人送黑髮人,已讓她深感疲憊,心像是被剜走了一塊,很空,很痛。
二蛋不停叫着,終於拉回她木然的心,一把抱住這小小的身體,眼淚總算掉了下來,二蛋輕輕拍打後背,往下順着,安慰道:「媽媽乖,順順毛,不怕咬,拍拍背,不齁淚。」
這是二狗教他的,用哥哥的方式去安慰受傷的老母親。
斯人已逝,留給生者的除了傷痛,還能有什麼呢?無限制的痛苦和面對生活的掙扎。是了,她還有二蛋,為了他,也需要振作,儘管難於上青天。
一碗稀粥下肚,臉上難得浮起笑容,捏捏二蛋肥嘟嘟的小臉,說:「媽媽去下地了,你在家乖乖的,等着我回來哦。」
「嗯,知道了,媽媽。」
二蛋笑着,天真,甜美。
待張蓮花走後,二蛋從水缸打來一盆水,扔進一張破抹布,侵濕,放在桌上,道:「我是屋裏的男人,我要幫媽媽做事,以前哥哥教過我的。」
提起哥哥,小臉隨即皺在一起,但很快緩過來,笨拙的擦拭着不大的房間。
一天很快過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所有莊稼人的習慣。槐樹村是一個偏遠小村,人們依靠勞作而活。貧窮,死亡,在此屢見不鮮。
夜間的山村,黑暗,寧靜。村民們早早上床睡覺,鼾聲在枕邊人耳中響起。
望天墳,埋葬張二狗的地方,村長給其起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新墳經過一晚細雨的洗禮,往下癱軟了許多,墳頂的長杆不知被誰抽掉,光禿禿的樣子,像是光滑的窩窩頭,不染一絲塵埃。
除了祭祀或葬禮,沒有人涉足。
突然,一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晃晃悠悠來到此地,左右環看,眼光落在張二狗的墳上,蹲下身,手拍打着泥土,喃喃自語道:「小子,你該醒了。」
一陣忙活,嘴角帶起奸邪的笑,邊走邊道:「我很期待你的成長。」
原本黑咕隆咚的天空,忽然出現一輪圓月,映照在他的墳上。
泥土輕輕抖動,逐漸分散開來,一雙手陡然從里伸出,隨即整個身體探了出來。從中爬出的他,睜開雙眼打量這新鮮的世界。額頭上的的傷口,往外滲血,順流而下,經過眼睛,臉頰,來到嘴唇時,他伸出舌頭舔了舔,砸吧着嘴。
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很疑惑,「我怎麼在這裏?」
按照記憶中的道路,跌跌撞撞走回家。
「砰砰」他敲打並不牢固的大門,驚醒了床上睡覺的兩人。
「媽媽,誰在敲門呀?」二蛋揉着惺忪的雙眼,吶吶問着。
「不知道,媽媽去看看。」張蓮花掀開被子,披上一件衣服,走了出去。來到屋外時,前行的腳步生生停住,雙眼圓睜,嘴裏不停嘀咕,「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裏。」
屋外的人瞧到了她,聲音嘶啞喊道:「媽,是我啊!」
她已然愣住,二蛋被聲音吸引,跑出房間,很驚喜,伸出手,跑過去,「哥哥。」沒錯,哥哥回來了,是哥哥。
張蓮花急忙揪住他的衣領,撈回到自己身邊,粗嗓一吼,「天吶,來人啊,詐屍了!」
張二狗很茫然,為什麼他的媽媽會是這樣的反應?
村裏的住戶緊緊挨着,東家稍微一吼,西家就能聽到。詐屍這個字眼,在這裏很敏感。村里人認為,這很不祥,是老天的懲罰,因此,必須把這個東西消滅。
稀稀拉拉的人從房間出來,手裏提着傢伙事,在黑夜中閃着寒光。村長帶頭,謹慎的向張蓮花家靠去。
儘管很怕,但,這並不是第一次,一些膽大的漢子壯足了膽子向前快速奔跑。揮舞的鋤頭,勁頭十足。
張二狗不明白,為什麼村里人對他是這種態度,他只記得他摔下了懸崖,昏睡了過去。一夜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可,現實容不得他再想,壯漢急速奔跑,逼得二狗無處可躲。遠邊的二蛋跳着,鬧着,哭喊着,「那是哥哥,你們幹什麼。」
張蓮花緊緊拽住,不讓其自由跑動,心裏的震驚無以復加,明明把他推了下去,看着他咽氣才離開,而且昨晚也已經把他埋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裏?
二狗被逼無奈,又手無寸鐵,只得倉皇逃跑。見此,身後的壯漢更加得意,追得更緊了。漸漸的,越跑越遠,張蓮花已經看不到他們。
拉着二蛋的手終於放開,流淚勸說道:「二蛋,那不是哥哥,哥哥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你知不知道。」
二蛋冷靜下來,哇的一聲撲向她,很委屈,很傷心。
張蓮花抱住他,眼淚不止,心道:二狗,別怪我,我也是被迫的。是媽媽對不起你,來世,再償還我欠下的債。
張二狗一路逃竄,身後的人越追越緊,叫喊聲,辱罵聲,聲聲不息。
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卻用來觀看紅塵。
為什麼一夜之間就變得和村民有深仇大恨一樣,他不明白。想起張蓮花震驚厭惡的表情,他的心猛地一痛,喘不過氣來。
慌不擇路的他,在黑夜之中亂竄。後面拿上火把的村民,喊打喊殺不停歇。這時,見到前面有一片樹林,張二狗想也沒想就跑了進去。
追趕的村民堪堪停下腳步,一人說道:「前面是死人溝啊,村長,還追不追了。」
村長面露難色,其實,他很害怕這個地方,咳嗽一聲,說:「裏面有野獸出沒,就算我們沒趕走他,也免不了被它們驅逐,行了,我們就回去吧!」
一群人基於對死人溝的恐懼,迅速往回跑,一溜煙的就不見了人影。
張二狗這才得以喘息,慢慢蹲下來,頭埋在膝蓋處,委屈落淚。
突然,一陣涼風在他後背揚起,冷得打了個哆嗦。心裏的傷痛,已讓他顧不上其他。
此時,一身穿白衣的老者緩緩向他飄去,停在他面前,說:「小伙子,你怎麼了?」
張二狗聞聲抬頭,不看還好,一看,瞬間嚇得他止住了哭聲。磕磕碰碰道:「你,你,媽呀,鬼啊!」
他又開始了無休止的奔跑。
老者站在原地,笑着,「你不屬於這裏,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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