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從你到學院這麼長時間以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吧?」老人俯身打開柜子,「酒……還是茶?」
「上次在葬禮上見過您一面。【】」陸巡縮在沙發上,「茶就好了。」
「正好,我的酒也快喝光了,上次那場酒會可是幾乎搬空了我的私人收藏。」上校笑笑,從柜子裏取出茶罐,關上櫃門,轉身把罐子放在茶几上,然後坐下。
陸巡的視線落在黑色的木質茶罐上,罐子很陳舊,蓋子邊緣被摩擦得光亮。
「烏沃茶。」老人介紹,語氣中不無得意,「這或許是世界上最後一罐錫蘭高地紅茶了,這種茶產自斯里蘭卡的錫蘭高地的山嶽地帶,每年的七八月份女工們就會上山採茶,因為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東北季風就會把雨水送上高山,這個時候茶葉的品質最優。」
陸巡愣愣地點頭,肖恩上校無疑是在對牛彈琴,因為陸巡根本無法理解對方的得意和炫耀,他對茶葉完全沒什麼研究,他本人也極少喝茶,上校拿出這樣名貴的茶讓陸巡品嘗,顯然是讓牛嚼牡丹。
老人提起水壺斟茶,水聲淅淅瀝瀝,深紅的茶水漸漸漫上來,醇香四溢。
「學院裏還住得慣麼?」
「還好啦,吃得好睡得也好,每天都是自然醒,主任對我很關照,什麼重活都不讓我干……趙高也很關照我,什麼活都讓我干。」
距離殺戮者那一役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除了學院裏被燒焦的草坪還沒復原,其他一切都進入了正軌,傷者們陸續出院,趙高被關了半個多月禁閉,出來後仍舊生龍活虎興風作浪。
陸巡東張西望打量上校的辦公室,麥斯威爾·肖恩的辦公室很普通,木質地板,一張辦公桌,桌後是直通天花板的高大書架,書架邊的衣帽架上掛着一副深色的大衣,玻璃茶几和沙發擺在辦公室的正中央,如果說這裏有什麼地方能讓別人矚目……就是那扇寬闊的落地窗了,站在窗前可以把整座學院盡收眼底,遠遠望去整個上海市的高樓大廈都在自己的腳底鋪開。
不知道這個老人每天站在這裏眺望,心裏會想些什麼?
上校用茶匙輕輕攪拌茶水,然後把杯子推給陸巡。
喝下午茶是英國人的習慣,慢條斯理的英格蘭老牌紳士喜歡在這個時候坐下來喝一杯茶,麥斯威爾·肖恩明明是個性格急躁的美國人,還是一幫武裝暴徒恐怖分子的頭子,沒想到居然也有這樣優雅的習慣。
陸巡接過茶杯,低頭呡了一口,水溫正好,口感純厚,上校顯然精於此道。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上校端起茶碟,抬眼看了青年一眼。
陸巡點點頭。
「問吧。」老人微笑示意。
「上校您知道的吧……我失憶了,所以之前的所有事我都想不起來了。」陸巡說,「什麼末日病毒,感染者,獵人,還有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我都毫無印象。」
老人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很懷疑,人類社會真的如此脆弱麼?短短几十年就全部崩潰了?末日病毒真的有這麼強大?」
上校笑了笑,「人類社會當然不會如此脆弱,應該說人類的力量是非常強大且可怕的,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團結起來,我不知道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他們辦不到的……但你真的認為我們的社會是毀於末日病毒麼?」
陸巡一怔。
「人類社會是個龐大但鬆散的組織,內部充滿了分歧和矛盾,我們總說,人類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他們自身。」老人接着說,「末日病毒只是一切的源頭,它只是個導火索,末日病毒引發的恐慌,混亂和絕望才是真正毀滅我們的元兇,它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基礎。」
「我們的社會和文明已經發展到了這樣一個地步……就像是古代神話中的通天塔,每個人都醉心於塔尖高聳入雲,幾乎觸摸到了上帝的足跡。」老人把手邊的幾本書摞起來,「但越高的塔需要更大更穩固的地基,一旦這個基礎被動搖,那麼整座塔都會瞬間崩塌。」
上校猛地抽掉書堆底下的一本書,書堆嘩啦一聲坍塌。
「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當年的互聯網,末日病毒爆發之前,互聯網已經發展到可以把全世界中的所有人都連接在一起,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都能在這個龐大的信息網絡上找到。」上校說,「但你是否想過,這個看似龐大華麗的網絡,其根基其實非常脆弱?每個人都在網絡上娛樂和工作,但在你計算機和移動電話屏幕的背後,其實是千千萬萬的程序員和服務器在支撐着這龐大的數據量,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程序員在維護這個網絡,讓全球網絡能得以正常運作……但如果萬一有一天,所有的程序員都突然罷工了呢?」
「這……這怎麼可能?」
「這個網絡就會癱瘓,然後建立在這個網絡之上的所有高層建築都會跟着崩塌。」上校接着說,「人類的社會也是如此,能源和糧食都是社會的基礎,如果這個根基一旦被動搖,上層社會就將陷入混亂和恐慌,你能想像六十五億人的混亂和恐慌麼?」
陸巡怔怔無言。
「這個社會,一旦陷入自我毀滅,那麼誰都攔不住,因為那股力量實在是太龐大了。」老人嘆了口氣,「這種自我毀滅的傾向和力量暗藏在我們所有人的骨子裏,暗藏在整個社會和文明里,所以人類歷史上戰爭不斷。」
「你明白了麼?末日病毒把人類推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然後人類就用這股巨大的力量毀滅了自己。」上校說,「切記,不可傲慢,人們與生俱來的傲慢才給了末日病毒可乘之機。」
陸巡點點頭。
「我以前一直在想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如果末日病毒爆發在一千年前的封建社會甚至奴隸社會,那麼會是個什麼結果?」
「那人類肯定就會滅絕吧?」
老人搖了搖頭,「可能會滅絕,也可能倖存下來。」
陸巡一愣。
「在沒有人權,沒有自由和民主的時代,那些奴隸主發現自己的領地中有人變成了感染者,他們會怎麼做?」上校說,「他們不會去鑑別感染者和非感染者,而是會把所有可能感染病毒的人全部殺死,這樣反而杜絕了末日病毒的傳染。」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選擇擁有自由權利但是會被毀滅的現代社會,還是把人當做牲畜但是能存續下去的奴隸社會?」
「我……」陸巡猶豫。
「人類是很矛盾的,個體很矛盾,群體也很矛盾,這會讓我們有時候無從抉擇。」上校接着說,「我們追求的東西有時候會反過來毀滅我們自己,比如憐憫,比如同情,比如自由和權利,你覺得捨棄一切乃至捨棄生存的機會,去追求這些東西……值得麼?」
老人直視青年的雙眼,目光如炬。
陸巡意識到這個問題自己必須回答。
「我覺得……是值得的。」
「哦?」上校眉頭一挑,「為什麼?」
「人活在世上,總要信點什麼東西吧?」陸巡支吾,「就像你們信上帝大鬍子們信安拉,我們信馬克思一樣,如果連這些東西都沒有了,那我們和外面那些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那才叫人類文明徹底滅亡了。」
老人大笑起來,陸巡被他笑得惴惴不安。
「很好很好,這個答案很好。」上校探身過來拍了拍陸巡的肩膀。
「我……我還有一個問題。」陸巡輕聲說。
老人點點頭。
「是關於檸檬的……」陸巡說,「上次對付殺戮者時,我看到她……」
「是想問屍化的事,對麼?」
陸巡點頭。
「關於屍化,我了解的恐怕並不比你多多少。」上校說,「屍化是一門禁忌的技術,生物學上看它是一種自體控制變異的方法,具體的機理目前還不清楚,沒人知道它由什麼人開發出來,但它很危險。」
「很危險?」
「是的,無論是對屍化者本人,還是對其他人。」上校說,「屍化最早起源於一項數十年前的計劃……究竟是什麼樣的計劃我恐怕不能告訴你,那項計劃後來被證明是個很大的錯誤,所有擁有屍化能力的人都出自那項計劃。」
「也包括檸檬?」
「是的,檸檬也是那個計劃中的一員,準確地來說,她是實驗品之一。」老人說,「其實整個蜂鳥獵殺小組都是那個計劃的實驗品,蜂鳥小組的成員們擁有異於常人的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獲取能力不是沒有代價的。」
「什麼代價?」陸巡心驚。
「那些孩子的能力來自於變異,也就是末日病毒,他們的身體無時無刻都在遭受末日病毒的侵蝕,他們體內正在經歷緩慢的變異,這最終會摧毀他們的身體。」上校說,「屍化是其中最激進的方法,它通過人為的手段加劇變異的程度,榨取自己身體內的潛能,但這也會加速細胞的凋亡,其最終的結果,就是身體被末日病毒完全佔據,變成喪屍。」
陸巡呆住了,「那……那檸檬……」
「檸檬那丫頭是學院裏唯一擁有屍化能力的人,相對應的,她的身體狀況也是最糟糕的。」老人說,「最理想的情況,她最多還有七年的生命。」
「你說什麼?」
陸巡問起屍化的問題,原本是想看看屍化和自己的第二人格會不會有什麼聯繫,但沒想到肖恩上校突然丟出來一個晴天霹靂,頓時就把他劈傻了。
檸檬活不過二十六歲。
「這件事……她……她自己知道麼?」
「她比誰都清楚。」上校說。
「沒什麼方法可以救……」
「如果有方法可以救她,我們早就救了,不惜一切代價。」老人輕聲說,「但是很遺憾,我們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現實,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她只剩下七年的生命,你還讓她上陣對抗獵人?」陸巡的聲音顫抖。
「如果她不上去,那麼就會有人代替她上去,最終的結果肯定是會死更多的人,她不能自私,我也不能自私,你還不明白麼……所謂上海海軍軍事學院安全區,所謂蜂鳥獵殺小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每個人都在直面自己的命運,這無可逃避。」上校起身,向對面的青年伸出手來,「那麼……陸巡,我當初邀請過你加入蜂鳥小組,但你拒絕了……現在我再次向你發出邀請,你可以選擇握住這隻手,或者轉身出門。」
「這也是我的命運麼?」陸巡抬頭看他。
陸巡這才明白上校為什麼會邀請他來喝茶。
「你有權選擇。」老人微笑。
陸巡深吸了一口氣,起身伸出手和老人交握。
上校的手大而有力,皮膚粗糙乾燥。
「我可以問問……這次你為什麼會同意加入蜂鳥小組麼?」
「你說檸檬不得不上去,因為她不上去就必須要有人代替她上去。」陸巡收回手,「那就由我來代替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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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一聲,老人坐在沙發上,目送青年出門。
「那丫頭自己都沒聲張,你何必要多嘴?」背後有人問。
「因為虛無縹緲的希望比絕望更能讓人心碎啊。」上校緩緩說,「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早點做心理準備有什麼不好。」
中年人上前坐在沙發上,扭頭望向窗外。
傍晚的陽光無聲無息地落在地板上。
「真平靜。」中年人說,「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出去散個步什麼的麼?」
「我們恐怕沒有時間散步。」上校搖頭。
「什麼?」中年人一怔,「殺戮者都幹掉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你擔憂的麼?」
肖恩看了他一眼,轉身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疊文件,放在茶几上推過去。
中年人眯眼,「約翰·瓊斯……這不是那個被殺戮者嚇傻的執行部部員麼?他現在還躺在醫院裏做康復訓練吧?他怎麼了?」
「我仔細研究過他遇襲的經過,根據安娜的推測,約翰·瓊斯遇襲時殺戮者已經躲在學院的地下了。」
中年人放下卷宗,「你的意思是他的精神失常和殺戮者無關?」
老人點點頭,「他是被什麼其他東西嚇成了那樣。」
「就憑這一點?」
上校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玻璃瓶里有小半瓶透明液體,看上去像是眼藥水。
「這是什麼?」中年人把瓶子拿起來對着光端詳,「風油精?」
「這是信息素,酒精溶解的。」上校回答,「三年前的那個雨夜裏,我從某個生物的血液里把它提取出來了。」
中年人一驚,像是觸電一樣把玻璃瓶丟開了。
上校伸手接住瓶子。
「你難道不奇怪麼,為什麼這三年來學院幾乎都沒有遭到過獵人和喪屍的襲擊?」上校問,「對獵人來說,學院是沒有其他獵人佔據的空白領地,而且還有大量食物,它們為什麼不對這裏發動進攻呢?」
「那不是因為你把周邊的獵人全部都清掉了麼?」中年人問,「現在學院周圍都是初級禁區,喪屍都看不到了,哪來的獵人?」
「其他高級禁區裏的獵人呢?它們為什麼不蜂擁而至?」上校接着問。
中年人答不上來了。
「因為它們不敢。」上校捏着瓶子,「我們有這個……每次執行部開車出去打獵時,我都會把這瓶子裏的液體灑在車廂上,讓悍馬把它們帶出去,酒精會迅速揮發,信息素會彌散在空氣中,我們做過實驗……只要萬分之一毫克的信息素,就能驅散方圓一平方公里的區域內所有的獵人。」
中年人屏住呼吸。
這東西又勾起了他不好的回憶。
「那為什麼這幾個月會有襲擊?」
「我不知道。」上校搖頭,「可能是殺戮者已經強大到不再畏懼這氣味了,也有可能……」
老人沒有說完,但中年人知道後面會是什麼。
「那場噩夢……又要來了麼?」
「我不知道。」上校嘆氣,「我們至今都不知道那一夜的真兇究竟是誰,但可以預見的是,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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