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院落,因為主人的忙碌而變的喧鬧。進了小院,梁盼弟顧不上換衣服,就先讓范進趴在床上,三兩下解了衣服,準備敷藥。
范進道:「不忙……先把傷口處理下,聽我說,需要鹽、烈酒,另外還有針線……」
傷口消毒,傷口縫合,這些技術在當下還沒被發明出來,方才不和軍醫官說,是怕說了他們也未必聽的明白。左右傷的不重,即使不這麼做,也未必一定有風險。不過眼下有了機會,范進也不想玩命。
梁盼弟按着范進的吩咐,用棉花蘸了鹽水擦傷口,又用針線去縫合,范進趴在床上,感受着佳人的手,在自己背上拂過,一滴滴雨珠隨着動作,落在背上,分外清涼。
「三姐,你哭了。眼淚不能處理傷口,不用它來當作料。你看我被砍了幾刀都沒哭,你又何必哭呢?是不是你也被砍傷了?那就讓我先給你敷藥吧,然後再給我敷。」
「不……我沒受傷,砍我的兩刀,都是你幫我擋下來。如果不是為我,你根本不會受這麼重的傷,都是我……是我不好。」
一向剛強的梁盼弟,此時卻已經哭的泣不成聲。「是范通說……說把你叫來,一切好商量。我沒想到,居然……是這樣。我如果知道,一定不會寫那張字條……都是我的錯。」
「寫不寫那張字條又有什麼分別呢?就算三姐不寫,我又不能一輩子住在巡撫衙門,早晚是要回家去的。他們在小院裏等我,也是一樣的。這根本不是三姐的錯,不怕賊搶,只怕賊想,只要他想要找我麻煩,怎麼也能找到。我只是想不明白,三姐這麼好的身手,怎麼也會被他們抓起來。」
「我……我一見到范通,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根本不敢還手……我是不是很沒用,白費你教了我這麼多。一見到人,就像老鼠見了貓,什麼都不敢做。」
「這也很正常,積威之下,不敢反抗,這大概就是習慣的力量。不過最後,你還是朝他揮了拳頭,否則他就要朝我放銃了。所以三姐最後還是救了我,而不是什麼對不起我。」
「其實我對他……早就死心了。不管是他不回來也好,還是打我也好,我都可以忍,哪怕是他要殺我我也不在乎,就當是我欠他的。可是他朝你舉銃,這我怎麼忍?一看到他朝你瞄準,我腦子裏什麼都沒有了,就只剩了生氣和害怕,害怕你真被槍打中,害怕你的大好前程就這麼沒了。當時什麼都不想,只想要保住你不死,就算我被銃打死也沒關係。現在想想,倒是有些後怕,聽人說對自己相公動武,會被雷劈死的。你說過幾天打雷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范進一笑,「這種鬼話該不會又是那個尼姑教你的吧?我跟你說,咱們東南有名的戚繼光戚老虎三姐知道吧,本事大的不得了,連倭寇都怕他。可是他老婆照樣打的他滿天飛,搞得他連討小老婆都要偷着摸着,見老婆的時候還要着甲。你想想看,要是會被雷劈,他夫人不是早就被劈死了。所以你只管打沒有事,何況范通這次參與到海盜的事裏,本來就犯了死罪,你算是替朝廷出力,無過有功。就算是神仙,也會給你記功,不會怪罪你。就是四妹那邊……當時的局勢就是那樣,我不捅林鳳一刀也沒辦法。」
梁盼弟道:「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釋什麼,不管林鳳是四妹的什麼人,他要拉着你造反,大家就是仇敵。這個時候你給他一刀,也是天經地義,即使將來四妹怪你,我也要為你說話。現在想想倒是真後怕,你要是答應了林鳳造反,現在就不是在這裏裹傷,而是要進大牢了。」
范進笑道:「我又不糊塗,怎麼會跟着他們走死路。再說,錦衣衛就在房上,我又怎麼會跟着林鳳干?」
「你……你知道錦衣衛在屋頂上?」梁盼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范進,她從小練功,耳目比普通人要靈便的多。但是錦衣衛里也不乏善於隱匿形跡的好手,他們的行動連梁盼弟都沒聽出來,不知范進如何察覺。
范進道:「我不是聽到的,是看到的。你還記不記得,林鳳在說話時,屋頂有一縷光來,時間很短,一般人不會注意。但我的心細,注意到那個蹊蹺情形,就知道房上來了人。有人動了身形,所以陽光進來,但隨即又遮擋住,並沒引起林鳳那些人的注意。我之所以敢動手,就是知道來了官軍,不管我能不能打的贏,只要官軍來,總是有救。當然這也有點冒險,沒想到官軍那麼沒用,居然不能摧枯拉朽取勝,反倒是害我差點被砍死。」
「那……那你跟林鳳提的條件?」
「刀槍無眼,我當然希望三姐離開是非之地,我留下來跟他們周旋。萬一打起來傷到三姐又該怎麼辦?沒想到林鳳這個傢伙不肯通融,我這一刀有一半就是為這個捅的。專捅這種不開竅的死腦筋。」
柔軟的身軀覆在了范進背上,小心地避開了他身上的傷口,熾熱的唇順着范進的臉一路親到了脖子上。梁盼弟少有的採取了主動,如火熱情幾乎將范進吞噬掉。
「進仔……你……你怎麼這麼笨。姐會功夫的,就算是我留下來,也不會吃虧。打起來我自己會保護自己,你應該自己逃啊。就算是姐被砍死,又有什麼關係,你有學問有前程,將來做了大官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何必為了我冒險。你這個衰仔……姐長這麼大,只有你對我最好,等你傷好了,不管你想要什麼……姐都給。」
過了許久,梁盼弟才問道:「林鳳是海上龍王,手下人多勢眾,要拉你入伙為什麼非要自己走一趟。」
「拉我入伙?三姐你也是跑過江湖的,卻也這麼容易上當。他那不是拉我入伙,而是給我挖坑,如果我答應了他的條件,轉頭就會把我賣了。到時候說不定就是他的手下,把我送到官府治罪,連帶整個范莊都不能免罪。這是條絕戶計,要滅我范家滿門的。」
梁盼弟搖搖頭,表示不明白。范進道:「他到廣州,肯定不是為了我,無非城裏有他的關係,進城來接頭的。至於拉我入伙,純粹就是他們演的一齣戲,如果我答應了,那就要為他們做事。水滸傳我給你講過的,你還記得投名狀麼?我只要一交投名狀,就等於把刀柄遞到了別人手裏,人家拿着刀,想怎麼斬我就可以怎麼斬,我除了伸頭等死外,就沒有其他路走,你說是不是要絕戶?」
「那……你是說他沒誠意?」
「當然了,如果有誠意,就不是這麼個搞法了。一定是先來接觸,確定有了苗頭再談入伙,哪能這么半調子,直接就來搶人,這不是招人入伙的手段。分明就是準備栽贓,可惜啊,要跟個讀書人玩栽贓,他還差的遠呢!」
梁盼弟皺着眉頭,「那究竟是誰有這麼大膽子,敢勾結海盜來害你?就算是有這麼大的膽子和仇恨,為什麼不直接一刀把我們殺了?」
「一刀殺了我們,他自己的罪過並不能減輕,相反還會擔上殺人嫌疑。前罪未去,後罪又來,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所以他設這個局,就是想要壞我的名聲,如果我成了反賊,他身上的罪過就沒了。你想想看,有誰跟我是這種勢不兩立的關係?」
梁盼弟略一思忖,心內已明,驚道:「洪家?他們家居然勾結海盜?」
「金沙十八村,村村趕海,洪家也不例外。想來就是在趕海的時候,與林鳳有了接觸。至於為什麼林鳳肯給他面子,我就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次害我,肯定洪家是主使。證據眼下拿不到,不過人心似鐵官法如爐,總歸是有海盜被抓住,只要用了大刑,不怕他不明白招認。洪家……我看你們這回怎麼死。你們害我被砍幾刀,我要你們拿人命來抵!」
「這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洪家要對你不利,何必又把糧長的差使交出來,那些衙役啊,幫役啊還有糧長的職位退的這麼幹脆?又把這麼多田地讓給你們范家,如果我是他啊,就什麼都不給。」
「那不就把自己暴露了?不管林鳳怎麼想,洪家人可沒有跟着他去打天下登基當開國元勛的念頭。不管是搶土地,還是培養幾個書生,都是為了在大明立足紮根,開枝散葉做準備。所以自然要站穩腳步,不能跟為非作歹的勾當沾上什麼關係。他們按着約定,把該交卸的都交出來,自然就是為了洗刷嫌疑。等到我被官府抓了,范家滿門都牽扯到這通匪謀反大案里,吃下去的一切,還不都是要吐出來?所以這就是欲擒故縱,玩的手段而已。」
范進冷笑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海盜們的行蹤,想來早就在官府掌握之內,這回被瓮中捉鱉也算活該。」
「他們活該不活該我管不着,我只是有些不痛快。薩世忠平日與咱還是朋友,這回這麼大的事,卻連個消息都不露出來,可見這幫當官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人家是官,不是江湖人,你拿講義氣來要求,就錯了……」
兩人又說了會話,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梁盼弟應了門,見兩名巡撫衙門差官在門首傳話。一是詢問范進傷勢,另外通知范進如果傷勢無大礙,就去衙門裏一趟回話。
范進舊有的衣服滿都是血,已經不能再穿,好在他在梁盼弟這裏存有衣服可以更換。本來范進的傷休息十天半月都是情理中事,但他略一思忖,還是堅持着天一黑,就到了巡撫衙門參見凌雲翼。
巡撫衙比起平日忙碌了許多,人來人往進出不斷,書辦幕僚全都忙的腳不沾塵,臉上全都是笑容,一望而知必是大獲全勝。范進只一通傳,立刻召見。等走到書房裏,見凌雲翼滿面笑容居中而坐,手上拿着一份文牘正在觀看,見范進來先問了傷情,然後才道:。
「無大礙就好,本來還要用你這支大筆,可是現在你受了傷,還是先養傷要緊。從帳房支一百兩銀子,算是老夫送你的湯藥。這次以你為餌,實是下策。但是林賊為害已久,嘯聚南澳,據地稱王,其害已現端倪,久後必成心腹之患。可是南澳地勢複雜,易守而難攻。又處於閩粵交界,朝廷縱能攻下南澳,想抓住林鳳卻不容易。這次是個難得的機會,只好放長線釣大魚,希圖一網打盡,結果就讓你受了點委屈。」
范進道:「東翁何出此言,為國出力是學生的本分。反過來學生倒是要感謝東翁回護之恩,派了精銳標營與陳護軍帶人接應,否則學生多半就要殉國。再者說來,賊人與我私恨,如果不是朝廷經制官軍抓住這伙賊寇,學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全,怎麼想也是學生該感謝東翁,哪還敢說委屈二字。」
「你能這麼想,老夫就放心了。今後還有的是你為國出力的機會,只要你用心辦差,自有你的錦繡前程。至於你的仇人……那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武斷鄉曲橫行霸道,這些事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內通海盜,謀反!這回,他們是自尋死路,朝廷不會饒過他們!」
「東翁,勾結林賊的是……學生仇人?」
凌雲翼點點頭,「洪家喪心病狂勾結叛逆,罪在不赦。林鳳這幾個妄人,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卻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也是兇惡慣了,到了廣州還敢殺人,真當這省城沒有王法了?他們的行蹤早被錦衣緹騎所偵知,但是一直要等一個好時機才好收網,所以才有今天你受的這番驚嚇。」
范進心裏明白,凌雲翼這話半真半假,早有所知可能是有,但是說等待時機卻未必。與其說等待時機,不如說是順帶考驗自己的忠誠。既然林鳳可以與洪家搭上關係,范莊也做海上生意,且有個范莊人在林鳳身邊做事,那麼自己的忠誠也就得不到相信。
現在自己在巡撫身邊做幕僚,忠誠就更是首要考慮因素,至於這次的試驗是凌雲翼自己的意思,還是某些幕僚的建議,范進既無所知,亦不打算去窮究結果。
凌雲翼一方面準備試驗忠誠,另一方面與自己談笑無忌,讓自己必須給這些大明的優秀官僚寫一個服字。從凌雲翼目前的態度看,自己總算是順利過關,這就是最好消息。
以恍然大悟的姿態應對着,表示着自己對凌雲翼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崇敬,在簡單的說笑中,范進隱約感覺,自己比之過去,與巡撫的關係變的更好。
凌雲翼道:「等會與陳龍崖好生聊聊,後面的差事你先幫着他辦。有傷在身不要喝酒,老夫這裏有福建送來的好茶,你可以喝一些,嘗嘗味道。」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s 3.928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