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光這個人確實很強,不在於他武功有多厲害,或者腦子有多好用。說實話,在官府面前,一個人再怎麼本事也沒用。但是十面埋伏居然還能讓他殺出城去,這就值得稱道了。誰能想到,一個守門軍官居然受過他的大恩,甚至受過恩後連名字都不記得,直到看到人,才發現這是恩公。接着就主動開城門,配合他逃跑。這是有死無生的時候,這種時候還能這樣知恩圖報,也不怪人家說。」
大船上,范進與張氏之間,已經擺了一面棋盤,兩人分執黑白一邊下棋一邊閒談。信奉棋手絕不下場原則的張小姐,行事風格顯然是給我沖而不是跟我沖那種人。事先佈局計劃時會想的很多,總擔心謀算不周全。到了實施環節,她反倒變的有些淡漠,當然也可以稱為從容。
所有該謀算的事謀算好了,該發佈的命令發佈下去,剩下的就只是聽下面的人把結果反饋回來,至於輸贏勝負,那就不是她所能干預的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肯定不會親臨一線指揮,更不可能持刃殺人,所以留守在船上與范進下棋對局,就是最佳的選擇。
她的棋是跟劉勘之對弈練出來的,棋力與號稱三絕的劉堪之差相仿佛,兩人之間每次對局,都得幾個時辰才能分勝負。這份手段放眼湖廣,都算是一流,按她想來,與范進對局,自然是有勝無敗,倒也沒太在意棋盤變化。
長沙城內的情形,通過旗語信炮以及士兵,流水般傳遞過來。精心準備的伏擊,大批動員的士兵,從人數和大勢上看,自然是官府佔據了絕對優勢。不過具體到單獨一處戰場上,被伏擊者倒也並非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曾光這夥人是武藝高強的技擊健兒,眼下沒了退路拼死一擊,作戰就更勇猛,一時抓不住倒也正常。其印妖書聯土司,做的是殺頭滅門的大事,在衙門裏自然不會沒有耳目。即使用了利益等手段分化他們,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人為其拼命。於這種變數,也是考慮過的。
范進這個佈局沒有一開始就收口,而是逐漸加力,也是想看看到底會有誰在這個當口跳出來拉曾光最後一把。這個門官的反水,倒不至於讓計劃徹底失敗,最多就是讓人覺得有些錯愕。
這名門官已經被擒,簡單的審訊,就得到了口供。居然是十幾年前其欠了一筆王府的高利貸,幾以落到要典妻賣子的地步,多虧曾光替他償還了債務才免去家破人亡。當時曾光並沒留名字,只是相貌被記住,於此時重逢,便破了性命來報恩。
事件本身不足為怪,但是在層層埋伏下還是出現這種小變故,總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更不可思議的,則是范進在設定計劃之初,實際已經把這種變故計算在內。
真實的戰爭不是話本,自然不存在所謂掐指一算,或是久候多時之類的話。伏兵這種東西的設置,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不可能於每條路上都安排一支人馬在等待曾光截殺。
在制定計劃時,劉堪之等人着眼於城內層層撒網,可是於目標破網後如何追擊考慮的並不周全,又或者說在人力不足的前提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范進在計劃之初,就為曾光突圍做了打算,甚至備了後手。是以,聽到奏報之後,張氏心裏對於范進的謀算就更為佩服。
逃出去不代表安全,六扇門、官軍、錦衣衛甚至一部分江湖人物,都在後面進行追擊。畢竟曾光身上關係着價值幾十萬金銀的巨款,現在又有官府追擊,不少江湖人想要火中取栗,或是求財或是求官,從他身上發一筆財。是以少女並沒有多少失意或是驚慌的情緒,只微微一笑,
「是啊,做官的人一般到了這一步,就是樹倒猢猻散。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在馬上的時候自然可以呼風喚雨,可真若是翻身落馬時,還能有幾個雪中送炭的可是難說的很。從這一點看,還是他們這些江湖人更有情義一些。」
身為仕宦子弟,她年紀雖然不大,於沉浮起落的感悟,卻比范進來的深刻。長嘆聲中,不知帶起多少回憶。
范進笑道:「曾光這個人很本事,不但有武功,腦子也夠用,人也有手段。身邊聚集了這麼多能人,足以證明其本身的才幹。這種呼保義一般的人物,能遇到幾個死命報恩的人,也算正常。也是他運氣好,如果遇到幾個張鐵臂,也一準要遭殃。」
張氏也笑道:「他很有本事,但是比我們還差一些,從一開始他就中計了。讓他帶了那麼多拖油瓶,既跑不快,也藏不住形跡,依小妹看來,三十里之內,他就要伏法了。」
「極限差不多就是這樣,如果本地公人能得用一些,十里之內就該把人收拾了。曾光是以仁義為標榜的,大俠麼,就是這樣。仁義既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最沉重的包袱。尤其到這個時候,更是弊大於利。如果他拋棄了仁義,就算他活着,號召力也沒了,所以他現在是騎虎南下,只能帶着這些人跑,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沒的選。做大俠就是這麼慘,沒辦法。」
少女道:「范兄所想的計謀與小妹相同,都是先以一處陷阱誤導反賊,聲東擊西,十面埋伏,借王府的兵力以破敵。現在看,這個計劃已經成功了。只是我覺得,如果想要解決曾光,一定有更好的手段,現在船上只有你我二人,范兄可願對小妹說明?」
「這個也沒有什麼願不願的,手段是有,但未必是好。曾光再厲害也是一條命,想弄死他不難。比如在王府里搞幾口箱子埋火藥,他們來搬的時候就炸死他們。但問題是沒有意義,這些人以江湖成勢,進而還想要謀反,取他們的性命容易,壞他們的根基較難。我想的方法,也是怎麼讓他們在江湖上無從立足,即使有漏網之魚,也掀不起風浪來。從這個角度看,讓他出城也沒壞處。」
「現在城裏那麼多江湖人,官府如果願意,就能把他們都掃了。從曾光起事到現在,這些江湖人就是一個站隊的過程。站曾光的,接下來就要迎接死的命運。站朝廷的,就得跟曾光拼下去,將來再有第二個第三個曾光也不會信他們,認準他們是朝廷的人。他們自己也知道,今後必須和朝廷合作才能有出路,否則江湖同道就能斬了他們。即使原本對官府印象不好的,這事結束之後也得乖乖給官府辦事,此消彼長,還是給官府增加了力量。歸根到底一句話,曾光的力量來自江湖,我就讓江湖斗江湖,一方面以勢壓,一方面以財挑,不怕那些江湖人不自相殘殺。拿刀的人死的越多,這天下就越太平,於我們而言就是最大的好事。」
少女點點頭,又看向棋盤,「不錯,這些不聽話的棋子死光,棋手才好佈局。范兄,按小妹看來,如果不是時間不夠,這局還可以布更大一些。」
「小姐高見。」
「小妹把握人心的手段不及范兄,但是看人的本事總是有的,我倒要請教,如果此時我們不急着上京應考,范兄會如何謀劃?」
范進笑了笑,一子落下。「也沒什麼,無非是把這個計劃放大,讓曾光繼續跑,一直跑到湘西。接下來,就是逼那些土司站隊。保曾光的呢,自然就要打擊。那些中立的要拉攏,那些投靠朝廷的要扶持。其實朝廷對於土司眾多的地區,大概都是這麼幹的吧,找幾個聽話的扶持,找幾個不聽話的收拾。其實說到底,誰也不是朝廷兒子,沒有所謂真的完全聽話,還都是要靠力量說話。只要力量夠強,那些土司就不會鬧的太過分,反過來就沒辦法。曾光這次搞兵書妖書,是要謀反,這個時候保他的,怎麼也要斬幾個祭旗,讓其他土司消停一陣,將來麼再緩緩圖之。」
少女不住點着頭,「范兄不愧是在廣東幫辦過軍務的,與一干只尚空談的書生完全不同。小妹向來自詡有能,可若我佈局也只是以大兵入湘西,再想如何殺賊,放眼湘西舉目皆敵,比起范兄這拉一派打一牌手段可差的遠。」
「小姐不必過謙,我這也只是紙上談兵,實際要做起來很困難。資金資源還有上面的支持力度,自己手上能調撥多少兵力都說不好,所需時間也曠日持久非朝夕之功,只能算是旁門左道。我說過,計謀再好也只是巧,小姐則是用勢去碾壓敵手。兩下相比,小姐的方法是正途,小生這個則是取巧邪道。」
少女笑道:「范兄不必太謙了,用力不一定強過用巧,何況力人人會用,只看能出幾成力,只有巧字才見功夫。范兄如有時間,可以把自己所想寫下來,整理成冊。若有機緣,或可轉呈上憲,他日按法實行,亦是范兄為朝廷立的功勞。」
「好,就依小姐高見。」
張氏與劉堪之相處時,談話遠比范進為多,但是大多數言語都用在吵架上。像現在這樣她說什麼,男人就聽什麼的時候,幾乎未有。以她的容貌身家,想要找一個對自己千依百順的男人並不為難,但是這樣的男人多半沒什麼本事,除了仰女子家族勢力鼻息外,很難有所發展,像這樣的男人,固然聽話,卻又難以入女子法眼。
當下畢竟是個大男子主義社會,既有才情,又肯在女人面前伏低做小的,就比較難找。范進所勾勒的藍圖,足以證明其自身才能,這種文章詩文之外的學問對這少女而言,也比詩詞文章更能令其認同。交涉之下,在她心內不免升出個念頭:這世上原來不是所有才子,都像堪之兄那麼驕傲。
只是這念頭甫起即滅,反倒是讓她覺得臉上發熱,心頭亂跳,不停告誡着自己:范進只是自己看中的一員虎將,不能多想……不能。
好在她性子與普通閨閣少女不同,這等念頭旋起旋滅,注意力又放回棋盤上。手中白子高舉,卻遲遲不能落,半晌之後,才自嘲地一笑,「光顧了說話沒看棋,居然下成了個倒脫靴,這盤我是輸定了。自小妹棋藝有成,勝負雖有,但還沒這麼快敗過,我可不會那麼容易認輸,咱們再來。」
范進心道:倒脫靴……如果有機會,倒是真要脫你的靴,不過不是在棋盤上。那時候來幾次,都沒關係。
兩人這盤棋沒下多久,就被自橘子洲傳回的消息打斷。出了簡瘦梅行刺的事,那邊的文會也就進行不下去,加上長沙城內的戰鬥基本已經結束,零散爭殺發生在城外,這些文士以及官員就都想着回城。
張家那一行人也在向船上趕,范進道:「想必二公子回來就要商議大事,這棋還是改日吧。」
「你啊,無非就是不想讓堪之兄難堪而已,其實大可不必,堪之兄對上男人時,氣量還是很大的。只要不讓他輸給女子,就怎麼都好。不過即使不要棋盤,也未必不能下,范兄可能下盲棋?」
盲棋?范進心頭暗笑,自己有系統加持過目不忘,盲棋於他根本不算難事。只是這張家千金,難道也有此能?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過目不忘本領的不止自己一人,遇到一個也不稀罕。他點點頭道:「尚可。」
「那就好了,我們把棋盤收起來,就沒人知道我們在下棋了,大家下盲棋就好。不過這棋不能白下……」少女忽然露出一絲調皮的笑容,「若是范兄輸了,須得輸個東道,跟我二哥他們一樣,穿上女子衣衫,到長沙城裏轉幾圈。」
「這算什麼東道了,就算不輸,也一樣可以穿啊。只是范某此來,只帶了男子衣服,未曾預備女子衣衫,還得去買。」
張氏見他說的灑脫,心內不免又想起自己發脾氣時,二哥想了這個辦法哄自己,那一干書生自然要依從二哥安排。劉堪之卻別調獨彈,堅決不肯這麼穿戴,甚至窩在船上不動,也不和自己同行。固然有其家教嚴格,劉一儒是理學大家,持身甚正,教子也嚴。
但不論如何,與范進這種順從態度,完全不同。而對方其實並不需要依附自己,照樣可以過的逍遙,這種順從就不是做作而是發自內心。
從自己看的那些話本故事,再到初次相見,幾次默契,以及方才范進談笑間勾勒出的平蠻方略。再到他對自己的百依百順,並未存男尊女卑的定見。
或許……他不止可以在父親帳下擔任衝鋒陷陣的大將,還可以是一個……好哥哥?
就在少女腦海里轉過無數念頭之時,又一道有關軍情的消息被送過來,曾光一行人已被官軍圍困於一片樹林之內,距離長沙城:二十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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