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馬事先已經通知了村子,范長旺帶着族人敲鑼打鼓,如同迎接要員或是慶賀重要節日,把范進一行人接進村子。胡屠戶滿面紅光地把范進從車裏攙下來,自己跟在後面,仿佛也是朝廷大員。
由於吞併了洪家的產業,又成了糧長,范莊的日子遠超從前,飲食極是豐盛,酒山肉海,幾名士兵與車夫晉爵倒是不愁吃喝。
胡大姐兒與梁盼弟是兩天前到的村子,現在全在范家。除了她們,范家還有十幾個女眷,都是村裏的親屬。如今的范家與當初大不相同,籬笆牆已經被磚牆取代,牆既高且厚,於鄉間而言,已經是一座極體面的建築。加上修房子的是陳璘部下的官兵,手藝好,但是建築明顯帶了軍營風格,一座院子怎麼看怎麼像堡壘。
范進方一進門,一群婦人就迎出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胡大姐兒從人群里擠出來,接過范進手裏的禮盒,緊緊攥着誰要也不肯鬆手,直接奔了廂房。范進來到上房,范母如今一身上好絲綿襖,頭上插了幾樣首飾,雖然還沒用上金杯,但於范莊而言,就是最體面的老婦人。
等磕過頭,范母拉着兒子坐在身邊,上下端詳着,「好……比去年回家時,又白淨了些,看來這一年沒怎麼吃苦。聽說羅山那個地方險山惡水,比我們這裏還要差,進仔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你是個書生,打仗的事不在行,人家一動武,你千萬記得要逃。刀槍無眼,不要把自己弄傷。娘聽說了,如今制軍倚你為臂膀,就是二三品大官見了你也要以禮相待,咱們范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你了。可是在娘看來,這些東西都不如你安穩來的重要,就算是什麼都做不成,只要你平平安安娘就歡喜。還有,別忘了多讀書,你的前程在功名,可別在打仗的事上太浪費光景。」
「娘,兒子有數的。長樂鄉那邊怎麼樣?有沒有又來鬧過?」
「鬧肯定是鬧了,尤其去年過年的時候,官府不知怎麼就抓了他們的人,他們就怪是我們幹的,這簡直都沒有道理了。這一年兩邊打了幾次架,你也知道的,咱們金沙過去是洪家最能打。他們家滅了以後,打架的事我們肯定是吃虧,打官司的話又是兩個縣也不容易,好在呢村里還有兵,他們也不敢太過分,就是土地上咱們吃虧了。你這次回來,族長還要跟你說這事情。」
母子兩個說了一會子話,范進給母親裝了煙,卻怎麼也找不到梁盼弟,范母見兒子四下張望的模樣,臉色也一寒,
「人在廚房裏,想她就自己去。你大了,很多事娘也管不住,但是給我記牢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事是你能做主的,什麼是你不能做主的,想明白再說!」
自從抄了洪家,范進自己家就已經進入地主生活,村里兩個孤寡婦人到范母身邊既陪着做伴,也幫她收拾房間料理家務。加上總有人來這裏串門,廚房按說是不用人的。可是當范進推開廚房門,卻見梁盼弟一身布裙正在灶間忙碌,聽到門響,她回頭望去,於是兩人的目光就在此交匯。
「三姐……娘子……」
范進上前一步,梁盼弟也已經放下手裏的菜刀一步趕過去。拉住范進的手上下看着,「讓我看看,你瘦了沒有。剛才我就想去看你,可是這裏還有活實在走不開,你知道的,你一回來就要燒很多菜,實在是忙了。還有啊,在家裏不要亂喊娘子,大嬸聽到不高興的。」
自從范進到羅山,兩人見面的機會也不多。只有他偶爾到廣州談軍食採辦的事,兩下才會見上一面。梁盼弟如今在廣州算是極出色的女商人,一品香里又有廚娘,平素不用她勞作,任誰也不會相信,她會荊釵布裙於鄉下的小廚房裏親自燒火做飯。
范進望着她那狼狽模樣,心裏只覺一酸,「三姐,這是我對不起你。我得和娘去談……」
「談你個鬼了!大嬸人很好,雖然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覺得我配不上你,但也不肯做棒打鴛鴦的事,我又給大嬸看了我身上烙的字,大嬸心就軟了。只是告訴我,不要妄想得到名分。將來就算有了孩子,也要算成大姐兒生的,總之呢,就是我一輩子都得不到范家媳婦的身份,偏房也沒可能,最多算是個粗使丫頭。如果願意就做下去,不願意就把酒樓送我,讓我走路。」
「娘……她這是氣話,你別當真。我晚上的時候,再和老人家去談。」
梁盼弟搖搖頭,「老人家說的是真話,而且沒有錯,我的年紀和身份,都是毛病。誰讓我跟你時,就已經是個寡婦,大嬸能讓我在你身邊,就已經是開恩。村子裏一些人也在為這事說閒話,光是做到這一步,大嬸已經很不容易。你要是真為了我跟大嬸去求情,我就翻臉了。你趕快回房好生陪娘說話,我還有事情要做,你呢去應酬族長他們,別失了禮數,聽話,快走。」
「羅山蠻那麼多人,我一條計謀照樣把他們算死,現在回了家裏,反倒是沒了施手腳處,連你的名分都要不回,我是不是很沒用?你給我點時間,我娘總歸是疼我,只要我找到辦法……」
新年本就是熱鬧的時候,范進的高調回歸,讓范莊更變得喧囂熱鬧。金沙四姓族長甲首的拜訪,范志文、范志良兄弟又拿了自己寫的文章來找范進看,希求指點。原本范家不再準備供這幾個子弟念書,可是自從放倒洪家發了財,手上有了銀子便想着多栽培幾個讀書人,於是社學依舊,讀書依舊。其他各姓子弟想要讀書,或是想要其他前程的也紛紛來找范進指教。除此以外,駐於村裏的官兵也要到范進這裏拜個山門,表達一下自己的盡職盡責。
范家院子裏開了流水席,梁盼弟每天在廚房裏忙碌不停,幾乎就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范母並沒有刻意針對梁盼弟,兩人的關係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於范母而言,更多時候是把她當成廚娘兼大通房看待。拉着胡大姐說家常話,或是把一些東西送給胡大姐,卻不與梁盼弟說話。好在梁盼弟亦是經過摔打的人物,對這些並不在意,只要身邊的男人依舊對自己好,就什麼都沒關係。
明面的寒暄問候暗中的勾心鬥角,所謂田園生活,亦不代表平靜安詳。時間一點點流逝,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時間便已到了冬至。在廣州有民諺冬至大過年,范家的冬至日,就更是熱鬧。整個金沙鄉的頭面人物差不多都到了范家喝酒賀冬。
月上柳梢,酒終人散,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范進躡手躡腳摸進廚房,卻見那窈窕身影依舊在灶間忙碌,他如同狸貓般靠近,女子的肘擊卻已如雷電般轟至,只是他那簡單的一聲娘子,就讓百鍊鋼化為柔指繞。
「要死了,不要隨便靠近練功夫的人後面,否則收不住手,要吃苦頭的。」女子小聲地埋怨,隨即便是低聲呢喃。
范進緊攬着梁盼弟的腰,輕輕搖晃着她的身體,在她耳邊輕聲道:「被你打幾下,其實我倒是好過些,算是補償你受的罪。本以為有了錢,就能讓你過好日子現在看來,卻是我把事想的太簡單了。」
後者卻道:「這個罪我願意受,無非是做飯辛苦點,只要能看到你,什麼都好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你進京考進士,我就看不到你了,我想做飯也不知做給誰吃。好了,今天賀冬了,你去給大嬸獻襪履,我要煮湯圓了,你別搗亂……」
一聲爆響,卻不知是附近誰家頑童點燃了煙花,空中銀蛇亂舞,將窗紙都映的雪亮。梁盼弟靠在范進懷裏,輕聲道:「真美……」
砰砰。
無數道火花飛起,漆黑的夜空為萬千花火所撕裂。喊殺聲,吶喊聲此起彼伏。手持簡陋武器,身無甲冑甚至連寒衣都沒有的土人男子,絕望地發現自己一如曾經被捕獲的獵物一樣,落入了陷阱里。
身着鴛鴦戰襖,手持鳥槍弓弩長槍大戟的獵手們,在號炮聲中自四面殺出,開始了慶賀新年的狩獵。
軍中書手則伏在案頭擬寫公文
「土人無端襲我營壘,軍械甲仗損毀無數,我軍被迫反擊,殺敵……」
北直隸昌平境內,美艷的女子摸着隆起的肚腹,臉上滿是幸福笑容,手緊抓着自己那年輕而英俊的相公的手。「相公,你要當爹了呢。你是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男子看着妻子的肚子,仿佛農人看着即將成熟的莊稼。「兒子……必須是兒子!我們洪家要兒子,越多越好!」
宮中,年輕的帝王趴在桌前,如饑似渴地翻閱着心腹太監從宮外帶進來的《俠義金鏢》,這是從福建來的,很難找,一本書就要花費二十餘兩白銀。雖然錯字很多,有的地方還有掉字,但是對於小皇帝來說,這已經是最美味的精神食糧,亦是這個冬至自己最好的禮物。
遺憾的是這本書是分若干冊出的,京里買的不全,這位急於知道全文的帝王,終究還是少年心性,悄悄向身邊的小太監吩咐道:「你去幫朕問問,這書是誰寫的?哪裏可以找到全的?」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喜有人愁,有人生有人死,有人遇到貴人,有人遇到災星……人生各有際遇,人人各不相同。就在這複雜紛亂的情緒紛擾中,丙子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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