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去,新春的腳步悄然而至,南方氣候溫暖,但是初春的夜,院子裏還是會有些涼。但是對於大多數窮苦百姓而言,他們沒有資格說冷或是其他什麼感受,那是有錢人才有資格說的話。一品香的那些盲女,尤其如此。
本就是身體有殘缺者,謀生比普通人艱難,混到把自己賣掉的地步,實際已經到了社會環境的最底層。人身的保障或是基礎權力這些東西,於她們而言,都已經談不到。
廣州是個不缺少機遇的城市,在這個城市裏,每天都有人能找到生路,但每天也都有人餓死。而這些既沒有體能又沒有什麼求生手段的盲女,即便是在乞丐堆里,也是最容易被侵害的那一部分。
不管何等骯髒齷齪的男人,都可以來佔有她們的身體,而食物除非是快速吃到嘴裏,否則馬上就會被其他飢餓者奪走。她們年紀雖然不大,但是早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做弱肉強食。
像阿巧這樣僥倖可以保持自身清白者,等到家裏實在無力供應不得不把她賣掉時,其實命運也就是那麼回事。伎寨或是其他什麼下等地方會專門買下這種女子,供有特殊癖好的男子享用。
打罵虐待飢餓乃至對身體的侵害,都算是家常便飯,對這幾個女子而言,自從被交易的那一刻,其實都已經做好了迎接命運的準備。每天可以吃飽,偶爾還有葷腥,不被打罵,男主人也不會來侵犯她們,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幾個女人沒人會相信這樣的故事,更不會相信這樣的好運氣會落在自己身上。畢竟對她們而言,命運已經奪走了生命里全部的光明,不曾想還會留下最後一道光。
不管是出於生存需要,還是出於報答心理,就算是男主人現在真的要她們獻上自己,幾個女孩也不會有一絲猶豫。何況現在要做的,還不是那麼羞恥的事,只是要她們記住一些身份,台詞,以及適當的表演,對於她們而言,已經沒有什麼比這更輕鬆的工作。
男子的聲音在幾個女人耳邊迴響着,「你們要記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阿秀,你家裏曾經有多少畝地,幾頭牛?」
「八百多畝地,牛不曾記得,從小生長在閨閣,哪裏記得那等俗物?」
「很好,你們聽,阿秀這說的就很好,很符合自己的身份。而且她哭的也恰倒好處,很像個大家閨秀。阿枝,你就差些了。怎麼都裝不像個千金,就只好說是農人家的女孩。」
「奴婢本就是農家之女……」
「對,但你爹是賭錢欠了賭場高利貸,所以賣你還錢。而你將來要說的是,被差役逼的破產,才被迫賣掉自己還債,記得麼?一樣都是欠債,原因是不同的,把你逼得破產的原因是差役!你家原本有屋有田,還有頭老牛,結果因為派你爹的力差,就什麼都沒了。好好記,記錯了就餓你一頓,你飯量這麼大,看你到時候記不記得牢。多跟你們阿巧姐學,不但學曲子快,記東西也快,表演的也最好。昨天那一哭啊,還有位秀才要娶她做小呢。」
接着,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插進來,「恩,白白淨淨,秀氣的很,當然那些秀才喜歡了,其實我也很喜歡的。」接着,阿巧就感到有一隻手摸到了自己臉上,那手上滿是繭子,一摸上去就讓臉又麻又癢,格外難過。更為難過的是這种放肆的接觸,隨即又感到有個熱熱的東西貼到臉上,吮吸着什麼。
說話人的聲音不好聽,有些沙啞,聲音聽不出男女,但是這麼放肆必定是男人。即使早做好了身體不屬於自己的準備,但是阿巧心裏奉獻的目標只是家主,而這個說話的明顯不是。她驚叫了一聲,大喊着救命,雙手胡亂前伸,想去推開這個不知哪來的登徒子。
隨即就聽到男主人適時地終止了這個沙啞嗓音的作為,「在我地頭上,收斂一下好不好?你們幾個回房去,好好練,我明天教你們新曲子。」
幾個盲女如蒙大赦萬福離去,阿巧走在最後頭,眼睛一盲,耳朵就比普通人靈光,隱約聽到風聲中,傳來幾聲笑聲。那笑聲如同銀鈴,像極了女子,阿巧心內暗疑:這院裏幾時又來了女人,怎麼聲音從來沒聽過?
一身極普通的短打衣靠,頭上又扣了頂斗笠,讓林海珊看上去就像個走江湖的武師。於初次見面時相比,女子狂野依舊,中性依舊,只是於粗豪的做派中,多了幾分沉穩。只是一些取向方面的愛好沒改,乃至自己伸手之後,也不覺得有錯,反而對范進頗有微詞。
「你到底行不行啊,難道兩個女人就應付不了,放着這麼多年輕女人不碰?她們你隨便搞,不會有麻煩的。其實要我說,她們還巴不得你去搞她們,好讓自己爬上枝頭變鳳凰,從賣唱女變成老闆娘。」
「得了,不要再害人了,你自己也收斂點,現在做了大當家,要有當家的樣子,你喜歡那些玩意不是不能搞,但是要注意點影響。」
「球!我是海盜麼,搶男霸女都是該做的事,注意什麼影響。」林海珊很豪氣地罵了一聲,隨即在院裏坐下,拿起酒罈自己倒了碗酒喝,「書生,我怎麼不知道你們還會做菜的?像是這個什麼雙皮奶,還有那個蝦餃燒賣,以前都沒吃過。還有剛才你弄的范魚,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真好吃。」
「這就是你不懂了,蘇東坡知道吧,當初也流放到過廣州,他還研究過東坡肉呢,我們讀書人研究些吃喝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有時間麼。怎麼樣,看過林鳳了,氣色還好吧?我過年還特意給他送了湯圓過去,算是對的住他了。」
「還好,比監獄裏強多了,說了些話,也可以吃點東西。牙被打落了,硬食吃不了,不過雙皮奶倒是可以喝。大鳳哥很節儉,即便做了頭領,也很少吃美食,這雙皮奶吃他吃過的東西里,少有上品佳肴,看的出,他很喜歡。」
「那我以後天天給他送就是了。現在你的情形怎麼樣?」
「不算大好,但是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了。總算最後大嫂的命沒有白送,先前跑掉的人,又來投奔我,還有後來從南澳突圍的那些,也有大部分歸隊,現在手上四千多人。不過距離你說的執掌兩洋,還差得遠呢。」
「有心就能實現,急什麼?你能從大嫂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我就很高興了。以前你們自己單打獨鬥,這次有了官府幫你,還有十八鋪的人和你們貿易,糧食布匹甚至是武器都有地方接濟,就不至於像過去那麼辛苦。你如果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我會儘量幫你,至於要做的事,就是幫助制軍辦事,把羅山的水路封死。」
林海珊點頭道:「我明白。現在羅山人都拿我當菩薩,因為我在水路上賣的糧食量大,也比陸路上來的便宜。他們都很樂意跟我做交易,包括一些部落,我也去過,連路都認識。按你說的自己人放進去,外人來搶飯,全都一刀砍了,生意做的很順。等到制軍下令,我就封死他們的水路,保證從水上不會有一粒米,一兩鹽流進去。」
「更重要的是金雞納樹皮,這個東西關係重大,不要忘了。」
「放心了,我們自己人也離不開那個,我怎麼會鬆懈?不過你們這回,真要讓羅山蠻死絕?」
「差不多吧,羅山蠻不死絕,羅山怎麼定啊?殷正茂在南京當尚書,凌制軍現在是兵部侍郎銜任兩廣總督,總覺得矮了三分。四川的曾省吾滅了九絲蠻,現在進京做兵部侍郎,如果不是譚子理在他上頭,說不定他就可能當上大司馬了。凌老的目標,就是京里六部正堂的位置,督撫想轉正堂,就要打個漂亮仗。羅定羅定,這次是要徹底安定,他們不死光,又怎麼叫安定。你不會是心裏不忍吧?」
林海珊噗嗤一笑,「惻隱之心?省省吧,我們這行人如果有這個心,早就沉海了,惻隱之心是沒的,如果有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以抓幾個來,總好過便宜官兵。」她看看范進,又問道:「那我真的開殺戒行不行?」
「當然行了,你是奉令殺人,只要不是總督的人,隨便你殺過去,你要扯旗自稱林魔女,這次不立一個魔女本色怎麼行?」
林海珊又道:「那我有個想法,派幾個人在你的店裏做事,你能不能安排。」
「安排是可以安排,但是我不知道你這是?」
「方便聯絡,我不認總督,只認你這個書生。殺誰放誰,聽你一句話。沒有你發話,就算拿着總督軍令,我也照砍不誤。將來,我有什麼事找你,也方便些。至少在你考中進士之前,咱們不了聯絡,我們總是要有人通消息才好。再說,現在和西關的人做生意,留幾個人也好聯絡。」
范進想了想,「這樣倒也沒什麼不好,你安排吧,最好身手好一點,連帶着可以當女保鏢。有會做飯的最好,我這缺廚娘。」
兩人又說笑幾句,林海珊又問道:「我在海上也聽人說一條鞭法,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怎麼搞的好象很多人都受了影響似的,有的地方盼,有的人罵,還有些人接濟我們,就是想要我們給凌雲翼找麻煩,把他趕出兩廣。」
看她二目中滿是期待之意,范進心知,她又是想要偷師,笑道:「這個你學了也沒什麼用。就像我上次說的,明朝是條大船,有些地方破了爛了,就要修補。一條鞭法,就是修補手段。說好說壞都不客觀,只能說有的地方適合,有的地方不適合。於城裏人而言,秋天是最好過的時候,因為萬物豐收,糧價便宜。可是對莊戶人來說,米賤則傷農。租子要交,欠的債要還,全都指望收了莊稼想辦法。偏生莊稼收下來,米價反倒低了。過去總歸是要米,拿米交上去,就可以完稅。現在是要銀子,百姓打了糧食,就要賣糧交稅,可是糧商在這個時候壓價。過去一石稻穀可以完的稅,現在要賣一石半,才能夠上稅額,表面是減少負擔,實際是給百姓加了稅。而這,還是在廣東。如果是在北方就更慘,那邊銀貴銅賤,老百姓賣了糧食換銅錢,再用銅錢買銀子,你想想,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早晚有一天,百姓全部的收成都不夠交稅,那時又是什麼景象?」
「誒?那豈不是說是惡政?」
「也不能這麼說,佛山那邊就很歡迎這個政策。他們有地都去辦場採鐵,要銀子就有要糧就沒有,自然是希望交銀子。大明太大,不可能有一條政令各地的人都支持。一些人喜歡,一些人討厭,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如果所有人都討厭,那就不能搞,所有人都喜歡註定是在做夢,大船就是這樣,不能想着面面俱到。對於當官的來說,其實想的更簡單一些,這是首輔要推行的政令,誰如果跟首輔對着幹,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必須推行下去。至於百姓喜歡不喜歡,官員並不在意,真正可以干涉這一切的,是士紳。所以我們要在羅山打場勝仗,就是為了跟士紳搞個妥協。在羅定那裏讓出一些權力,換他們對一條鞭讓步。好在廣州的士紳整體上好對付,總督認了真,他們也得低頭。」
林海珊道:「那這麼看還是小船好。沒有這麼多麻煩,也不會有這麼多礙手礙腳。」
「任何一條新船都是如此了,但是小船早晚會變成大船,新船也會變舊,到時候這些問題一樣有。至於能不能挺的過去,就看你訓練出的水手合格不合格。」
林海珊的胳膊搭到范進肩膀上,將他摟向自己懷裏,故意用那雄偉的山峰,撞着范進的胳膊。「契弟,要說訓練水手,你最在行了對不對?其實考舉人也無非為了發財,你來我這裏,我給你把交椅坐,你幫我訓練水手怎麼樣?」
「可以啊,等我七老八十科舉無望時,或許會考慮的,現在麼,算了吧。」范進邊說邊不客氣的在林海珊胸前一抓,「還有,問問題要付學費,別賴帳。」
兩人嬉笑打鬧了一陣,林海珊心內卻反覆盤算着林鳳對自己說的話,「小妹,如你所說,范進心中有東西,應該把他拉過來,那樣我們海外立國的事就有希望了。至於怎麼拉,就要你自己想辦法,總之你們都拜過堂了,學着當一下他的娘子,人都是幫自己人的,只要你對他好,他就一定會對你好。給他生個兒子,還怕他不入伙?」
海盜是最現實的群體之一,認同力量,追隨強者。如果范進於林氏艦隊無關緊要,即使拜過堂,林海珊也只當是個笑話,不會真的在意什麼。可是眼下情形並非如此,林氏艦隊經過南澳大敗之後,目前能夠維持,范進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因素。
西關商人與自己交易,加上官府的支持,讓林家艦隊得以度過最艱難的時期,現在也能從陸地獲得穩定的物資補給。這些都是靠范進作為橋樑,才做得到的事。再加上其教授的管理方法,如今的林氏艦隊規模雖然小,但是實力上未必比林鳳時期弱上多少。
這種切實可靠的好處,比起虛無縹緲的情愛,更能打動林海珊,是以被摸幾下她倒不會惱,只是想着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書生跟自己徹底綁在一條船上,讓其為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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