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淒涼。
廣州城外的珠江碼頭,一到了夜裏就變成無法世界。碼頭這種地方社會複雜,基層力夫里好勇鬥狠之徒居多,乃至有些江湖人或是逃犯也混在力夫隊伍里討生活,躲避官府通緝。為了爭搶碼頭地盤,又或是腳錢生意,大家打架鬥毆乃至拔刀殺人都是常有事,基本一天都要打上幾次,只要不出大格,就沒人過問。
隨着最近軍糧生意越做越大,外地糧船漸多,苦力們的競爭變得更激烈,於是撕殺也就變得更為頻繁。尤其是到了夜裏,爭奪殺戮就變的更為兇殘,為了幾兩銀子腳錢砍死十幾個人的事已經屢見不鮮。在這個時代里,書生的性命很貴,普通力夫的命,或許只值幾個銅板。衙門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也不怎麼關注苦力死活,到了晚上大老爺們看不見,碼頭上怎麼亂都和他們沒關係。
天黑之後,衙門把執法權交給有力者,於是魑魅魍魎就可以橫行無忌。
奔跑聲,慘叫聲,以及刀劍砍入人體的聲音,驚醒了一處窩棚里的人。這種窩棚在碼頭上有很多,都是租不起房子的外來人,賴以棲息的地方。
這樣的人連戶籍都沒有,在碼頭這種地方就沒有人權可言,兩個幫派火併,打到這裏,把住在這裏的無辜卷進去一起砍死的事也常發生。官府對他們的死活不會過問,惟一能保護自身權益的,惟有手中武器。
住在這窩棚里的四個漢子,幾日裏經歷過幾次這種事,早有了經驗。聽到打鬥聲以及撞擊門板的聲音,人從地上坐起,兵器已經拿在手裏。房間裏沒有燈,月光從窩棚縫隙間灑下,照在四人身上,隱約間照射出魁梧的輪廓,以及墳起肌肉。
外面的打鬥持續時間並不長,被追逐者抵擋了一陣,又開始逃,追擊者並沒有對這窩棚起產生多少興趣,罵了兩句髒話,提起武器繼續追擊。四個男子長出一口氣,一個人小聲道:
「他娘的,這幾天晚上都不得輕閒,連個覺都睡不安生。若是在島上,一刀一個殺光這群鳥人。」
「別管他們了,忙過正事就可以早點回去,不用跟這裏廝混。那位還是沒消息?早點把人交給官府,我們也好回去。」
窩棚里一片寂靜,幾個男子都很善於打鬥,但是對打鬥之外的事並不在行。至於跟官府打交道,利用官府裏面的眼線借刀殺人,除去自己昔日同伴這種事,更是一竅不通。考慮到過去兩下的關係,幾人嘴上即使不說,心裏的滋味也絕不好受。
即使已經走上殺人越貨之路,也總有良知倖存,何況往日裏以義氣之類的說法進行自我標榜,天長日久,自己總歸也會受到影響。現在做着背叛自己信仰的事,心裏怎麼也不會好過。
一陣長吁短嘆之後,一個漢子道:「不管怎麼樣,當家交代的事也要做,咱們也是為了自己好。林獠已經完了,總不能真讓他接了位子,沒有這個規矩。」
「可是交給官府……這不大好吧?」
「官府里已經答應了,拿住就弄死他,不讓他受罪,也不會泄露什麼機密。眼下看,這是最好的辦法,再說那些大戶也放不過他,早晚也是要死的,咱們的內線動手,會讓他少受罪。」
就在這時,窩棚的破門再次被人敲響,聲音有氣無力,時斷時續。對這種敲門方式,幾個男子很熟悉,被砍成重傷的或是裝死的醒過來,就會試圖敲開身邊最近的房門尋求幫助。一個男子冷聲道:「滾開!再敢擾老子好夢,殺了你!」
敲門聲並未停止,依舊堅持着響起,大漢提刀來到門前,壓低聲音道:「你等一下,我給你開門!」門字出口,刀已經順着門板捅了出去。
預料中那刀鋒刺入身體的感覺並沒有出現,刀穿過門板,前面空無一物。久經大敵的男子感覺得很清楚,這一刀是刺到了空氣中。男子下意識地向後抽刀,木門本就破爛不堪,刀抽的很是容易,可是就在刀抽回的一剎那,一聲機括搬動的聲音響起。
伴隨一聲喀嚓聲,一根雪亮槍頭貼着刀身刺入門內。
槍鋒由機括發動力量很大,後發先至,大漢的刀剛抽回一半,槍尖便已經刺入其前胸,將他那一聲不好封回了喉嚨里。人踉蹌着後退,撞翻了另一名剛剛站起的同伴。另外兩人就那麼看着他身不由己的後退,直撞到用木頭搭成的牆壁上,鋒利地槍尖插入壁板,連帶將人也釘在上頭。
大漢一時卻未曾死,拼命地想要挪動身軀,但是槍刺的太深,越是掙扎血流的越多,除了陣陣慘叫着流血外,其他一無所能。
「華三哥的斷魂槍?」
一條大漢看着那整個刺入窩棚的短槍一愣,這兵器他很是眼熟,但是卻不相信兵器的主人會對他們下手。那破舊的木門發出一聲巨響,向左右分開,朦朧月色下,一個纖長的身影出現在門首。
「沒錯,這是華龍飛的斷魂槍。你們敢反水,最大的憑仗就是有這杆神槍。現在神槍在此,你們還有什麼底牌,不妨拿出來讓我看看。」
方才惦記的目標,忽然出現在眼前,幾個漢子先是一愣,隨即就是一陣驚惶。那方才被撞翻的漢子這時剛剛站起,用手指着來人道:「你……你為什麼有斷魂槍,華三哥人呢?」
「槍在人在,槍失人亡。現在他的槍在我手上,你說他人在哪?」
「你殺了華三哥?怎麼可能?你怎麼殺的了他……」大漢的語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驚慌更為恰當。
來人的手上,一口長刀在月光下發出幽藍色光芒,如同死神巨鐮,即將收割眼前卑微的靈魂。說話的語氣同樣如同無常,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從你們出賣手足勾結官府那一刻,就該知道有今天這個下場。不管索魂槍,還是你們,都要死。我在錦衣衛衙門裏受了傷,殺華龍飛時又受了傷,現在最多只有平日的四成力,你們幾個可以拼一拼,或許有條活路。」
三個大漢互相對視一眼,忽然一咬牙,提起手中兵器向着門首的人衝來,那人雙手握刀身形微微下蹲,一聲大喝聲中,刀已經向當先衝來之人迎面斬去。碼頭上刀光劍影,殺聲陣陣,間或有慘叫聲響起。
兩名派來值更的捕快,對碼頭的殺戮早已經麻木,即使當着他們的面砍人,他們也只會當沒看見。聽着喊殺聲,追逐聲,喝罵聲,只當做是娛興節目。兩個公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着,「這次九頭龍硬幹鬼殺全,你買誰贏啊?」
「難說了,一個半斤,那個有八兩。一個關係在軍里,另一個關係在標營,鬼知道輸贏,這種賭你也敢下,當心輸死你啊。」
「有賭不為輸麼,這裏的幫會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這樣的大事件,不賭幾手,怎麼對的起自己。」說着話,捕快伸了個懶腰道:「好睏啊,好端端的,查什麼劫獄大盜,還要被打發來巡夜。碼頭這裏的夜有什麼好巡的,真是的,脫線!如果不是上面的亂命,我現在還在家陪老婆睡大頭覺呢,結果現在好了,還要在這裏陪你餵蚊子。」
「大家都差不多了,誰也不要埋怨誰,上命難違,不知道什麼時候錦衣衛就來查崗,做好做歹,也在這裏待一晚上了。我讓我老婆煮了湯,等天亮換班時,到我家去喝湯啊。」
兩人正說着閒話的當口,一聲悶響從碼頭上傳來,聲音並不是很大,仿佛是個悶雷。兩個打哈欠的捕快一楞,一人揉着眼睛道:「九頭龍是不是瘋了,敢用火銃?」
「難說,也許是鬼殺全,這個人腦子不清醒的,上次火併時連弓箭手都敢用,誰知道他會不會發瘋買火銃。這事要不要去看看?」
「看個鬼了,他現在連火銃都敢拿出來,去看不是要挨打?等天亮以後上報錦衣吧,讓他們去查查看,到底是誰敢破壞規矩?砍人就砍人好了,居然敢用火器,這下看不搞死他們才怪。」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光景,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兩個公人視野里,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緊不慢,仿佛閒庭信步。在夜晚殺人干架奪地盤的碼頭,一個人這樣行走,透着莫名地古怪。兩個公人出於職業本能,伸出手準備攔下來人,進行盤查。可是只與那人的目光一對,兩人的心頭都莫名打了個突,準備問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極默契地看向另一個方向。
直到那人走出很遠,一名捕快才道:「他……走了沒有?」
「走……走了。」
「你看到了吧?」
「是啊,好多血啊。以前只知道鬼殺全是瘋子,現在看九頭龍多半也是瘋的。不知道哪個雇了這麼個殺手來砍人,這下非出大亂子不可,就算他們這次拿幾百兩銀子來抹平,我也不會替他們遮掩了,必須上報。」
「我沒說這個,那人去的方向,我怎麼感覺是……進城?這麼晚了,他能叫開城門?」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大概爬城吧。不過這麼晚了,他進城去幹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一件事,殺手進城,自然是要去殺人。這回的廣州,八成要出大亂子。想到與這麼個修羅般的人物擦肩而過,夏日的夜晚,兩名公人只覺得周身發涼,一人默默念叨着:「不光是喝湯了,這回必須找個神婆收驚才行啊,太嚇人了。」
半個時辰之後,肥佬王罵罵咧咧地打開了房門,準備教訓一番這個深更半夜砸門地不速之客,不管是誰,也先罵他個七葷八素再說。可是門剛一打開,一個皮囊就遞過來,在一聲驚叫聲中,皮囊落地,人頭在小院裏來回滾動。房間裏,披衣而起的梁二姐已經問道:「這麼晚了,誰啊?」孩子的哭鬧聲,也隨之響起。
陽光普照。
於碼頭的變故,或是兩名公人的遭遇以及錦衣衛對碼頭幫派的整頓,與范進實際都已經沒了關係。雖然人回了城,薩世忠也想着幹大事,可是范進卻以大收試在即,讀書備考的名義在凌雲翼那裏告了假,回到家裏讀書。以退避的方式,躲開暴風眼。
隨着林鳳的被拿,圍繞着利益的爭奪也變得更為直接。固然由於讀書人的身份,大家不好像武人那樣攘臂揮拳的搏鬥,但是無形刀劍殺傷力未必就小過真傢伙。范進這種出頭鳥,自身又沒有功名根基,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像是陳璘被參,顯然就是凌雲翼身邊的人與羅應鶴合作的結果,借打擊陳璘以打壓范進的勢頭,不能讓他躥升的太快。至少也要給巡撫留下一個范進為人見識短淺,行事乖張的印象。
范進如果選擇反攻回去倒也不是不行,靠着自己的知識見識以及薩世忠等人的力量,未嘗不能和那些幕僚見個高下。不過敵死一千自損八百,自己肯定也要付出代價。更何況那些幕僚或是跟隨凌雲翼多年,或是同鄉,真到了取捨的時候,范進也說不好凌雲翼會捨棄哪邊。再者給東主留下一個自己咄咄逼人見功即搶的印象並不明智,之前維持的形象也會打折扣,考量再三還是選擇了退。
當然,給薩世忠那邊出的主意也是要出,偶爾錦衣衛也會送些情報來,大家分析該如何抓人。范進本來就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所能提出的意見,未必算多高明,只是參與進去,分些功勞罷了,日子過的反倒是比眼下巡撫衙門清閒。比起衙門操勞埋身文牘,還是這小院裏的風景更為迷人。
「進仔,三姐這衣服好看不好看?顏色可能艷了些,不過好在只在院子裏穿就沒關係,穿出去就被人家笑話,說我是妖怪了。」
頭上插着范進送的木簪,身着大紅襖裙的梁盼弟,整個人如同一朵怒放牡丹,在范進面前轉了兩個圈子,隨後又學着大家閨秀的樣子,飄飄一福。「怎麼樣,三姐美不美?」
自從上次被砍之後,梁盼弟對待范進的態度就大為改觀。以往的她雖然與范進相好,但是在親熱上總是有所避忌。或是礙於身份,或是考慮到年齡的差距,顯得很被動。兩人相處模式基本都是范進進攻,盼弟逃避。可是自從這次從鄉下回來,梁盼弟一改往日風格,轉守為攻,如火熱情讓范進心神皆醉,半步都不想離開她。
看着她那一身大紅,范進拍手道:「美,當然美了。什麼老妖婆,三姐你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正是女人的好年華,如同鮮花怒放,不要把自己說老了。不過平時三姐不是總要我多讀書麼,怎麼今天反倒不要我讀書了?」
「上吊也要緩口氣,今天我不去盯糧倉,你不讀書,咱們兩個誰也不叫,好好說說話好不好?就算大姐兒來,也不許你開門!只要進仔你覺得好看,我這銀子就沒白花,我跟你講啊,我買了好幾件衣服,你等着,我一件件換給你看,你看看美不美。」
「美當然是美的,就是這衣服那麼好,簪子太舊了,拔下來換個新的。」
「敢?誰敢動我的簪子,我跟他拼命!我現在要說買首飾呢,是能買不少的,也有人願意送我些東西,但是於我而言,就算把天下的首飾都堆到我面前,也換不回這一根簪子,只為它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你坐着不要動,我去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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