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喝酒,又是在雪地里舞蹈,風寒感冒本是很正常的事。江寧眼下倒是不缺郎中藥材,治療這種病也不算太費力。但是有天花這個大背景在,難免談虎色變,聽到發病,人就先嚇了一大跳,等到問清原因,張嗣修少不得要罵幾句。
以往少女在家中受寵,喜歡向兄長撒嬌,即便是自己做錯了,被罵時也會找到破綻頂撞回去。她人既聰明讀書也多,辯才無礙,當兄長的也習慣了妹妹的狡辯,只當是兄妹間的情趣。
可是這回,破天荒地,少女沒有做任何辯白,只沙啞着嗓子認錯。這種態度開始時讓張嗣修很滿意,可等到出了房間,又有些奇怪,嘀咕道:「不對啊……小妹怎麼感覺怪怪的……」
雪越下越大,一場意料之外的暴風雪居然襲擊了江寧。一連三天過去,外面的雪都積了一尺多深,每天都有人向外抬凍死的乞兒屍體。
張氏一行人對這種事不大關心,只等雪一停,便準備回請徐維志,大家吃過飯,再去徐家拜望一下,就該聯繫劉勘之,準備進京備考。
張懋修這幾天的反應也有點怪,甚至還想冒着雪溜出去,結果被二哥抓了回來,問他去哪也不肯說。至於說去見徐維志,又扭捏着不想去,讓張嗣修忍不住懷疑兄弟是不是和徐維志鬧了什麼彆扭。可再想想,徐維志那種性子,正常人都知道不會和他一般見識,自己兄弟又素來厚道,怎麼會和他翻臉,硬拉上兄弟走了。
等到掌燈時分,張家兄弟從徐家返回,臉色都不大好看。見了張氏,壓低聲音說出一個驚人的消息:徐六小姐出了天花。
張氏的身體其實還是很差,燒剛剛退下去,但是身體依舊虛弱,本來她的身體素質不錯,不至於這麼容易被放倒。可這回病來的似乎格外厲害,即使請了江寧最有名的郎中,這病勢也不怎麼見起色。可是這消息一傳來,她依舊拖着病體由丫鬟攙扶出來,詢問着兄長。
「天花?一共才三天時間,怎麼就知道得了天花?」
她的嗓子依舊很啞,說話有氣無力,中氣不足,往日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現在一副病嬌樣子。張嗣修低聲道:「別鬧,小點聲……這事徐家還是想要壓住,聲張出去不大好。我也希望是弄錯了,可是據說情形有點不大妙,症狀看上去,很有些像是出花的樣子。」
「也許只是風寒也不一定,這病一開始也看不出來,多半是看錯了。她好好的,怎麼得的天花?」
「妹子,這瘟疫的事誰說的准?總歸是瘟皇灑的痘下來,不知道落到誰身上。公爺把徐維志吊起來打了一頓,說他若不是好端端的搞什麼酒席,六小姐也不會得天花。」
張氏道:「那這麼說,其實是在怪我了……」
「不不,沒這個意思。今天徐千歲還特意跟我說了這事,說這不關咱們的事。是徐維志不像話,不但搞宴會,還請了那麼多清樓女子來。這些人交往最雜,誰知道哪個客人沾了瘟毒,帶出來就染了人……」
說到這裏,張嗣修停了停,打量幾眼妹子,「妹妹,你身上可有什麼不舒服?比如四肢疼,或是身上哪裏不對勁什麼的?」
「咳……二哥,你想到哪裏去了……咳咳……」說着話,她又是一陣咳嗽。張嗣修出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實話,連我現在都有些後怕,天花啊,這東西誰要說不怕,一準是吹牛。早知道那天就只請薛五一個了,她是出過花的,而且模樣也好,還能跳舞,只找她就好了。其他女人都沒出過花,誰都有可能染病在身,這六小姐也是倒霉,本來快成親了,居然趕上這麼個事。」
「別亂說,也許她根本不是花……」張氏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張懋修在旁不說話,只低着頭。張嗣修道:「好吧,但願不是花,那麼好的一個姑娘,若是出了天花也怪可惜的。依我說,咱們最好是抓緊離開,這江寧城的天花要是鬧起來,可是不能住人。可是你這身體……現在還是走不了,趕明個抓緊吃幾服藥,先把病治好再說。」
張氏沉默片刻,又問道:「劉世伯那裏……二哥去了沒有?」
「去了一趟,把禮物送了進去,劉世伯也回贈了東西,不過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永遠是一副鐵麵皮,仿佛大家都欠他很多銀子似的。說他公事很多,不便過多招待,說了幾句話,就送客了。至於勘之兄,聽說是在房裏苦讀,沒讓出來見面。」
「苦讀?」
「是啊,聽劉世伯說,勘之兄在翻閱家裏的醫書藥典,想找出個治天花的方子來,救救城裏的百姓。還有就是想要和城裏幾位官員子弟以及士紳搞個文會,募一筆錢,給城裏的乞丐們搞個粥場,再舍一些棉衣,總是要少死一些人。」
張氏點頭道:「這倒像是勘之兄的為人,世伯家中藏書甚豐,其中很有幾本古籍醫典,現在大多失傳,真正的醫家也不知其中方子。但願他能找到有用的東西,把這瘟疫治住。小妹這病,拖累了二位兄長的行程,這實在是……」
張嗣修道:「你說的這叫什麼話,自己兄妹,還說這麼客氣的幹什麼。就是大家最近都注意一點,沒事別出門,尤其是你,三弟!你前天大晚上要溜出去幹什麼?還帶了那麼多銀子。」
「沒……沒什麼,想買……買書。」
「買書讓小廝去就好了,你自己帶那麼多銀子出門很危險的,現在城外逃進城的流民越來越多了,你帶着那麼多錢,留神被人搶了。小妹你趕快休息,早點把身子養好,咱們也早點動身。真沒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鬧開天花了,可真是!」
由丫鬟扶着回了房,少女只覺得腦袋陣陣發暈,手腳沒什麼氣力,思維也不似平時敏捷。喘了好一陣,她才問丫鬟道:「春香……范進范公子,他在做什麼?」
「啊?范公子?這個奴婢可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去問問,看看他在幹什麼。問問范公子明天有沒有時間,有就請他來這裏坐一坐。」
「這……不好吧?男女有別,小姐又在病里……」
張氏粉面一寒,「我與范兄光風霽月,豈怕無知妄人蜚短流長?你不肯去,難道也是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丫鬟素來是怕她的,見小姐發惱,只好出去打問,過了時間不長,就回來稟報道:「范公子說是在寫什麼東西,這兩天一直把自己窩在房子裏,哪也沒去。具體寫什麼,就不知道了。不過他還給小姐寫了些東西,可是找不到人送。奴婢方才遇到范公子的伴當,把那東西給要來了,小姐要不要看看?」
要不要看看?這個問題讓少女也有了瞬間的迷惘,自己是該看,還是不該看?原本以為范進這兩日必是冒雪訪艷,不是去見王雪簫,就是去見薛五。如果是那樣,自己的心裏可能會有些失望,但也會有些釋然。沒想到他居然是把自己關在房裏,給自己寫東西,這寫的是什麼?看了之後,自己該如何回應,將來兩人的關係,又該向着什麼方向走?
病中的人思維本就不似平時靈敏,一連串的問題搞的她芳心紛亂,諸般念頭雜陳而至,一張臉變的通紅。丫鬟連忙用手摸向小姐的額頭,「誒?沒發燒啊?」
「蠢材,你懂什麼?把那東西拿來,給我看看。」
那是一張折好的宣紙,裏面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內容,但沒有少女想像中,那種讓她臉紅心跳,或是不知如何自處的東西。說不上是欣慰,還是失望。仔細看去,看上面的文字其實是若干條目,如同醫家的醫囑。包括必須喝開水,房間裏煮醋,保持空氣暢通。天花的傳播途徑,然後根據這些論證,少女得的只是感冒,不可能是天花。再下來,則是感冒的一些小藥方之類。
此時有不為良相即為良醫的說法,讀書人多少都會點醫術,一般情況下不與郎中搶飯吃,不過要拿個方子來他們是能看懂的。范進開的藥方不算多高明,但看的出很認真。
後面的則是許多注意事項,比如要防範感冒病症惡化轉移,變成其他症狀,以及有什麼反應之後,又該去看什麼郎中,或者該做什麼防範之類。字寫的不大,一張紙全都寫滿,將將寫完。
少女看了一遍之後,撇撇嘴道:「比娘還煩……真是的,大男人婆婆媽媽的,說了說去都是小事……」
「那奴婢去把它燒了吧。」
「閉嘴!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這事不許跟其他人說,記住了麼?還有,你明天去一趟劉府,劉兄身邊那兩個僕從不是跟你很熟麼?你讓他們帶句話給劉兄,徐六小姐可能得了天花,也可能不是,請他務必要翻看藥書,儘快找出治天花的方子,萬一真是天花就指望他救命了。還有這事必須保密,提醒劉兄,千萬不可走漏風聲。」
呵斥走了丫鬟,少女並沒有把這張紙丟掉,而是捧在眼前又看一遍。在紙張四角,用鉛筆畫了幾張笑臉,這種畫風和圖案,當下除了范進沒第二個人做。看着那些畫,少女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知己難得,好兄長或許比好相公更難得。
人在病里,精力不比平時,於看東西上其實很懶惰,可這張紙她拿在手裏反覆看了多次,才將它小心疊好,放到了貼身的一個小香包內。頭有些昏,她閉上眼睛準備睡一覺,拉了拉被子,腦海里下意識地就響起范進的聲音。「被子不要捂的太嚴……」
「煩人,婆媽……將來成了親,他娘子一準被他煩死。」女孩嘀咕了一句,將被子略微鬆了松,沉沉睡去,睡夢裏的少女,露出了一絲美麗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自從那日舞后,卻已是很少出現了。
次日過了辰時,范進依約而至,春香已經到劉勘之府上送信,房間裏沒人伺候,一切就只能范進自己來。他自顧倒了水,又給女子斟了一杯,上前伺候她喝下去。
打發丫鬟送信這事,本來就背着張嗣修,自然也就沒人知道少女房間裏沒人,在丫鬟回來前,她也只好渴着,喝水時,嘴唇已經有些發乾。范進念叨着,
「我不是說過了麼,一定要多喝水。其實說實話,什麼藥有多大效力,郎中自己也未必說的清楚,我知道最好用的藥,其實就是水。前提必須是開水,你們愛喝生水這個毛病是必須要改的,生水絕對不能喝……還有什麼雪水,什麼搜集了一年的梅花上的雪水,那玩意不能……」
「好了……你是兄長又不是嫂子,不要那麼煩人。」少女難得的發了次嗔,范進就閉上了嘴巴。張氏看看范進,「聽說范兄這兩日在房中奮筆,莫非是在寫什麼文章?」
「文章沒有,隨便寫了點東西,其實說到用處也未必有多大。」說話話,范進已經從身上拿出個自己裝訂的本子出來,這是用竹口紙自己裝訂的,質量還過的去。裏面既有文字,也有圖形,一時看不太清。
范進道:「這是我寫的賑災條陳,基本就是根據我們廣東那邊鬧災的情形,還有鄉下的一些情況,自己整理的注意事項。曾想過獻上去,但想了想還是算了,畢竟寫了兩天,到時候讓應天府直接拿去點火,有點可惜了。這些親民官做了這麼久,對地方上的情形比我熟,我能想到的,人家一定想的到。我想不到的,人家也能想到,我就不獻醜了。」
「范兄過謙了,這東西能讓小妹看看麼?」
「當然可以,不過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別沒事看這個勞神。其實倒是可以給勘之兄送去,聽說他最近要發動城裏一些士紳還有官府的力量賑災,如果能給他提供點幫助,就最好不過了。」
少女笑了笑,沒說話。范進又倒了杯開水來,伺候着她喝下。女子道:「范兄,就算是兄長身邊那幾個書生,也不會伺候兄長喝水的,這種事下人做的,讀書人怎麼可以紆尊降貴。何況你是男子,伺候一個女子喝水,很沒面子的。除非是長輩,否則即便是夫……我是說再親近的人,做這事男人也覺得丟面子。」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了,我從來不覺得男人伺候女人有什麼彆扭的。如果這都彆扭,將來老婆罰跪可怎麼辦?」
女子噗嗤一笑,「范兄改日該認識一下戚南塘,你們兩個一定有話說。話說回來,范兄寫了好多天花如何傳播,如何散佈的東西,你懂這些?」
「略知一二而已。」
少女道:「若是按范兄所說,徐家妹子她不該染天花啊,沒這個機會的。」
「是啊,所以我就說,六小姐多半就是風寒,當然,這打徐維志一頓也沒錯,誰讓他沒給妹妹預備好暖轎的。小姐也別擔心,吉人天相,六小姐人品好,自然有好報,這病不會是天花。」
「但願如此吧……可是簡單的風寒,徐家不會鬧這麼大,我總覺得心裏不穩當,想去看看她,可我這病……」
「你現在去,也未必見的到人,只等到病情有了定論,再動身不遲。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養好身體,風寒這種事可大可小,如果轉成其他的病,可就很嚴重了。這幫郎中啊,看病還行,可是下藥差一些,知道你身份,不敢亂用藥,只用太平方,這怎麼治的好人?只好多喝水,多休息,希望靠自身的免疫力把這病撐過去。」
少女嫣然一笑,「羅嗦,越來越像嫂子了。你陪我下盤棋吧,最近實在悶的慌。」
一連五天過去,張氏的病時好時壞,反覆了幾次,但整體而言,還是向着好的方向發展。也就在此時,魏國公府方面的消息傳來,徐六小姐身上,已經發現紅班,可以確診,就是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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