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吞虎咽風捲殘雲,顧不上燙也不需要鹹菜佐餐,眨眼之間,三碗白米粥就見了底。這時候京師的早點樣式也不多,大量日後京師人耳熟能詳的食物現在還沒發明出來,屬於空白階段。眼下的早餐基本沒有幾樣能入范進的口,好在桂姐是個比較稱職的家庭主婦,做早餐沒問題,他們隨身又帶有米糧,自己開伙也不為難。
時移事易,這白米粥對於現在的范進來說,已經不是什麼難得食物。可是鄭家小姑娘得的津津有味,仿佛在享受珍饈。看不出那單薄的身板,飯量居然如此之大。看她吃飯的樣子,就知道女孩確實餓的狠了,一連吃了三碗顯然還不夠,她看看幾個大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道:
「各位老爺奶奶,我雖然吃的多,但是我也可以幹活的。一會劈柴燒水洗衣服掃地這些活,都讓我干,你們都別動。」
桂姐見她這麼吃,一肚子氣消了大半,摸着她的頭道:「行了,你才多大點的孩子,誰能忍心讓你幹活,好好吃你的吧。看的出來,你家是太窮,吃不上飽飯,有口吃的,還得緊着你那不着調的大哥,就委屈你個小可憐了。你慢點吃,別撐着。你這孩子,有什麼話不能明說,非下瀉藥,真是……」
「爹不讓說,怕我說出去,被壞人惦記上,像抓姐姐一樣,把我也抓走了。」又喝了一大口粥的小姑娘,表情極是認真地囑咐着眼前幾個女人。
「你們都是好人,我才好心提醒你們,京師里壞人太多了,你們雖然是舉人老爺的女眷,可是遇到壞人一樣沒辦法。桂姐姐,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要不給你下瀉藥,你回頭還是會給我洗臉,萬一被人販子看見來抓我可怎麼辦?我爹現在需要人照顧,我大哥要去幹活賺錢,就只有我來伺候爹爹,我不能被賣掉的。」
「你不伺候爹爹也不能被賣掉啊,天子腳下,拐子居然如此猖獗,眼裏還有王法麼?我聽你爹說,你家只兄妹二人,沒聽說還有個姐姐啊。」
小姑娘情緒有些低落,將粥碗放在一邊,「那是我大伯家的閨女,是我的堂姐,比我大幾歲,人很好。大伯死的早,便由爹爹照顧着,跟親姐姐也沒區別。平日幫着家裏幹活,還幫爹爹張羅生意,是個很本事的人,里外都能忙和,還曾跟一位跑大宅門的廚娘學過手藝,能燒成桌的團席。本來都找好婆家了,結果人莫名其妙就找不見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人,爹的病也是從那時落下的。」
薛素芳道:「你堂姐丟幾年了?」
「五年多了。」
「可曾報官?」
「官自然是報的,但是沒什麼用。你們不是京里人不懂,京里老爺多事多,衙役老爹們,可是沒工夫為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忙和。去報了官,只換來一句,你們自己去找,找到了人,再來找我們。問的急了就說,一定是你家女兒和人私奔了,天大地大,我們哪裏尋去。後來爹爹使了些錢,一位衙門的老爹才說了句實話,讓我們別找了。不知道被哪位大貴人看上帶走,沒地方去找。後來倒是有位貴人想幫忙,可惜……連他都死掉了。」
范進問道:「怎麼?這裏還出了人命?」
「可不。爹爹當時上街找姐姐找的急,不小心撞了個人,對方問起來知道這事,願意出頭。那是錦衣衛里一位緹帥,又是慶雲侯之後,皇親國戚,想來這樣的大貴人出面,怎麼也能把人找回來。不想沒過多久,那位大貴人家裏就遭了難,據說是丫鬟和長工私通,又勾結了一個屠戶夜晚進來,殺了緹帥搶錢。雖然那事沒牽連到我們,可是爹爹一想起來就害怕,人家可是侯爺的族人啊,要是真為我們而死,我們不是得抵命?連怕帶嚇又受了些氣,便鬧起了病,家裏就逐漸成了眼下這樣子。」
「慶雲侯……」范進念叨了一下,把這個名字記在腦子裏。鄭氏此時又道:「婆家那邊非說是我們賴婚,打了一場官司,連店面都賠掉了。爹爹又鬧了這病,家裏一點積蓄用光,就只好借錢。那些放債的與拐子一樣,都不是好人,借的閻王債永遠還不清,圖的還不是我們這八間大瓦房還有院裏的樹?不賣,打死我們都不賣,我們才不會把房子給他們呢!」
范進道:「你昨天發脾氣,就以為我們和那些放債的一夥?」
「是啊,你們和唐牛子一起來的,只當你們是一夥的,不想您真是個舉人老爺。我聽人說舉人老爺很早就來京城趕考,怎麼范老爺來的這麼晚?而且為什麼還有這麼多漂亮姐姐跟着?她們是家眷麼?」
范進拿起個饅頭朝着鄭氏的眼前一放,「好好吃飯,小孩子別那麼多問題。」
「不是啊,我是真的為你們好,京里人心複雜,壞人也比別處厲害,兩位漂亮姐姐要真是遇到壞人怎麼辦?還是像我一樣,弄醜一些的好。」
薛素芳一笑,用手指了指腰間,「姐姐有武藝,不怕。」
小丫頭的眼睛也落在薛五腰中劍上,目光里流露出幾分好奇與感興趣,「姐姐,你真會武藝?不是那些賣藥的騙人把式?」
范進道:「你薛姐姐在進京路上一通連珠彈,打瞎了十幾個乞丐,手段高明着。」
「那便好了,有這本事才不怕那些拐子。姐姐姐姐,你教教我武藝如何?我可以給你幹活的,我力氣可大呢,什麼活都會。」
薛五摸摸她的手,見上面因為天冷,已經凍裂了許多口子,心內頗為不忍,也不顧髒,將小女孩一把抱在懷裏,憐惜地摩挲着她的頭髮。原本高冷又不喜歡與人親近的薛素芳,自從心頭堅冰被范進融化之後,也願意與一些人來往。尤其是這個看着很像自己的小孩子,她一見就覺得投契,心中儼然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小女孩也很少與人這麼親近,此時被薛五抱着,眼淚也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姐姐姐姐的叫着。薛五問道:「學武很苦的,你怕不怕?」
「不怕。我只要能找回姐姐,吃多少苦也不怕。」
「練武是防身的本事,不是找人的本事,你就算練成武藝,也不代表能找回姐姐啊。」
「我知道,姐姐就在城裏,被哪個壞人看管着。我大哥在街上曾經見過一次姐姐,只打了聲招呼,就挨了一頓毒打,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下地。我就知道,一定是落在了壞人手裏。我只要練好功夫,就能把姐姐找回來,把那些壞人都狠狠打一頓。」
她又道:「姐姐,你們從唐牛子那租房子,一定會上當的。他是個潑皮,經常靠着租房子訛人,你們可小心着,過幾天說不定他就會帶一群人來鬧事,趕你們走。」
「他敢?他敢來羅唣,我就揍他。他要是敢打官司,咱家還有個舉人老爺呢,打官司也不怕他,退思,你說是不是?」
見范進點頭稱是,薛素芳心內一甜。由於張舜卿不在,眼下她的感覺和主母頗有些類似,身邊有僕人有丫頭,眼前是自己的良人。她甚至想着,自己如果就在這裏一直住下去,似乎也不錯,最好張舜卿這輩子不要離開相府,自己與范進就這樣在京里做人家,過一輩子。
范進剛剛搬來,對於鄭家人自然談不到了解,確實覺得鄭家人可憐,但是也不至於聖母到想要為他們出頭幫忙。到底小姑娘的話有幾分可信,現在也說不好,只能將來慢慢相處中再去了解。如確實如她所說,只要在相府那說句話,想來也不難找到人。唐牛子那人,他看着也不靠譜,不大相信對方是好人。只是自己既是舉人,對方只要腦子沒壞掉,就不會動自己的腦筋,對於潑皮或是人販子,他都沒往心裏去。
吃過早飯,便開始準備禮物,準備着到張府拜訪。雖然名義上是張江陵相邀,可實際上,這怎麼也有點毛腳女婿初次上門的感覺,尤其未來岳父是堂堂帝國宰輔又是放眼天下有數的名臣良相,范進心裏着實有些緊張。
這種事在薛素芳面前辦,總有些不妥當,因此不管是換衣服還是準備禮物,他都是回到自己房裏。正在忙和着,房門一開,薛素芳從外頭進來。范進朝她一笑:「昨晚上你沒怎麼睡,吃了飯還不補覺?」
「你不也是沒睡?我來幫你看看,怎麼穿戴拿什麼禮物。別看你是舉人老爺,文曲星下凡,可是要說到丈人家送禮,還是得問我。」
這話並非自誇,能做花魁的女人,對於人情往來,迎來送往,本就是專家水平。社交上該用什麼禮節,拿什麼東西,對她們來說,只是基本功一級的功夫,其提供的意見很有價值。只是范進這是去拜見張居正,讓薛五參謀,總覺得有些對她不尊重,是以並未開口。
薛素芳卻很大方道:「我自己知道,沒資格做你的正室,總歸是做外宅,當然希望自己的男人功成名就,我這外宅才能多拿些好處不是?我說過了,我們這種女人雖然比不得大家閨秀高貴,但是貴在有自知之明,不會強人所難的。來,讓我幫你看看,該拿什麼。」
她主動走上前,幫范進先選了幾樣從廟市買來的禮品,價值不算多貴重,但是很用心,也算是文雅,符合讀書人的身份。隨即又從范進帶的衣服里,挑了一身顏色較為樸素的穿上,親自為范進搭配着配飾。
「第一次去丈人家不能太寒酸,被人當成是想要吃老岳的窮小子就不好了。可是也不能太奢華,被當成爆發戶也不好。尤其退思是書生,更要體現出讀書人的高貴不俗,你和張江陵雖然身份有差,但卻都是聖人門徒。拿捏住這個尺寸與他打交道,就不會讓他看低了你。」
她邊說邊幫范進整理着衣服,范進的手輕輕抓住皓腕,薛五微微一掙,「別搗亂!你這是要去拜丈人的,要是弄上一身脂粉香,信不信出不了張府啊?我人就在這裏,想要什麼時候都可以要,不用急在一時,要緊着去吧。先把老婆騙回來,才是最要緊的事。只要有了這層關係,今科春闈范郎一定高中,那時候我這個野女人才可以沾光。」
「五兒……」
范進用力一抱,薛五卻如游魚般從范進懷裏滑出去,朝他笑道:「行了,一共才和大小姐分開一天,不至於就受了吧?快着些去,我在家給你預備好吃的,今晚上……什麼都依你。」
留下一個給人無限遐想的許諾,薛素芳輕移蓮步先行離去。去張居正家,自然她不能隨行。范進在京里一時也找不到腳力,就只好雇了頂轎子,一路直奔紗帽胡同。
到達時已是過了辰時,門前兩排長椅上,坐滿了等待接見的客人,個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寒風凜冽中,不少人都在打着噴嚏,但依舊正襟危坐,坐姿不敢有絲毫隨意,想來多半是外來入京銓敘的官員,時刻要牢記自己大明棟樑身份,不能在偉大的宰輔以及他老人家的門子面前失儀,寧可被凍成冰棍,也不能挪動分毫。
范進將名刺遞進去,時間不長,兩個男子就從裏面走出來。其中一人范進認識,正是昨天見過的姚曠,另一人他不認識,但是看穿着打扮乃至氣質,都與姚曠頗為相似,想來多半就是同為相府管家的游七先生游楚濱。
兩人出門先與范進寒暄幾句,有引着他從側門入府,外間一干官員如何猜測身份,范進就顧不上。只聽游楚濱道:「相爺本想親自向范公子道謝,奈何直廬里有急事要辦,不得不離開,只能委託三公子代為接待,范公子別見怪。」
「不敢,二位管家客氣了。相爺為國事操勞,若是分身來見學生,倒是學生的罪孽了。」
三人邊說邊向書齋走去,而在另一邊,從僕人處得到消息的張嗣修恨得牙根痒痒,在房間裏咬牙切齒道:「可惜老爺不讓我出面,否則我非一頓拳腳,把這銀賊打成豬頭不可。老三,千萬別手軟,好好揍這小子一頓,給小妹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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