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張居正看着范進,眼神頗有些玩味,「退思,說實話,你讓老夫有些失望。這個建議如果是其他人提出來,老夫會覺得恨滿意,但是對你來說,這個方法太泛泛了,與你的雄心壯志和往日的表現大為不和。自月港開海以來,朝廷與外藩的貿易並不少,但是收益卻十分有限。月港每年歲入不過兩萬兩,就靠這麼點小錢,能濟什麼事?」
「月港兩萬兩,是因為太監在管。大頭的收入進了太監的口袋,所以朝廷的收入便少了。其次,便是徵稅的法子有問題。月港不是良港,夷船不易停泊,之所以選在月港開海,是因為其地在閩省,便於漳、泉兩州百姓領取船引,出海便當。倭寇之中多有閩人,開海的目的就是給閩人一條活路,不讓他們鋌而走險,是以開海不為牟利,只為安民,這樣的港口,確實所得也有限,朝廷的收入就只有船引錢,以及出海貨物稅款。這裏面的收入不大,真正的大頭控制不住。依小侄之見,要想開財源,就要多開港口。不但要把貨賣到夷處,更要把夷商請到大明來。不要把夷人當賊來打,而是要當朋友交。正德年間,我大明水師就曾打破佛郎機艦隊於海上,但是兩下並未因此成為生死之敵,反倒是將壕境租與夷人居住,年得款兩萬零六百兩。昔日壕境本為不毛之地,歲無所出,租賃與夷人便成廣東地方一處重要稅源,一進一出,利害不言自明。」
范進又道:「其實我們廣東人都知道,夷貨是禁不住得。朝廷嘴巴上說要禁止番貨,實際廣州城裏就從沒少過番貨賣。小侄上京時送的禮物,就有不少是南洋夷貨。可見這東西攔不住,與其硬坐惡人,不如因勢利導,就讓番貨光明正大進來。以我之有,盡遂夷人之需,兩下商賈互通有無,朝廷以官方督辦,按值抽分。這裏面自然要有太監監督,但是也要設文官作為掣肘,以免好處都落到太監的口袋裏,更放着他們盤剝商賈夷人,壞了通商大計。以沿海絲、茶、瓷器等物,易夷人之銀,這樣的開源遠好於收稅。官府不把眼睛盯在百姓的錢袋上,願意讓國內有錢人越多越好,才是人間好世界。」
「我先不說開海有多難,只說你說的利,此利利在商,於官何益?相反,夷人可以自由往來,我大明海疆虛實盡收其眼下,他日若興兵來犯,我大明機密盡為人所知,又如何抗敵?」
「世伯。夷使進京一樣要沿途周轉,我大明還有什麼虛實是他們看不見的,又何必怕多幾個商賈?再說,我國的商賈出海,對方一樣可以詢問。只要開的價碼合適,商賈們一樣不會為大明保守機密。是以機密之事沒什麼可考慮,該泄露的總會泄露,能保住的總能保住,不在於他來或是我去。嘉靖二年,寧波爭貢事發,朝廷曾嚴肅海禁,海上片帆不見,倭寇之患卻比未禁海時猖獗百倍。直到先帝時月港開海,倭患為之大減,如今已成癬疥之患,不足為慮。可見備敵如治水,不在於堵,而在於疏。只要朝廷有足夠的錢糧可養大兵,百姓腰包豐厚,不去鋌而走險,縱然有人興師來犯,也必然全軍覆沒,難逃公道。以我泱泱大國,何懼番邦諸夷?」
范進頓了頓,又道:「再者,這次小侄也見了幾個夷人,了解過海上局勢。夷人眼下在大明總歸是少數。只要沒有本地人幫襯,他們鬧不起什麼風波來。而百姓們若是有衣有食,不至於餓死,誰又願意為夷人效力?再者當日倭寇風頭最盛時,海上以汪五峰為首。只要招募五峰,則海疆可定。只是王本固之流壞事,將一樁好好的招安變成了一場禍事,讓倭寇之亂又多了幾十年。如果我們可以招安海上一路巨匪,令其拱手來降,每年向朝廷繳納大筆稅金約束海上諸盜,則國庫可以充盈,海防也可安穩。」
張居正看着范進,「你是說,如今海上又出了一個五峰?」
「五峰因勢而成,不可能再出第二個。如今海上再不可能有那種海王,無非是幾隻像樣的螃蟹罷了。這次所謂的暹羅使,實際便是大員島主門下。那一路人馬頗有些氣力,又有心來投朝廷,小侄認為可以考慮……」
張居正臉色一寒,「住口!你可知通倭是什麼罪名?」
范進心道:通倭是罪名,捅倭又不知是什麼罪名。這倭寇頭領被我捅的都快生孩子了,這又怎麼算?但是嘴裏說道:
「世伯明鑑,小侄天大膽子也不敢通倭。這大員島主乃是大明子民,無論如何也不是倭寇,海上之人,亦商亦盜,本就是常態。此人於大員聚眾數千人,已成一方豪強,且與夷人有所結,頗有幾分氣力。最難得者,此人於國朝赤膽忠心,情願接受招安,為大明鎮守一方。只要個名分,就願意為大明鎮守國土。大員雖為大明版圖,然澎湖巡檢司名存實亡,大員亦缺少衙門約束,島上土人猖獗,有大肚番自立為王,不奉王化。似此等不毛之地,以大兵相攻,兵費開支龐大,得不償失。如任其自生自滅,則此地朝廷就難以干涉。像這樣的豪強,正好是朝廷藩屏。當年鄭和封施氏於舊港,百年之後,物是人非,施氏灰飛煙滅,於大明既無益也無損。如今大員距離遠比舊港為近,朝廷如果支持一個肯接受羈縻的土司,遠好過容忍一個不知天威為何物的土司。如若他日不奉節制,只要不予扶持,也不過是施氏第二而已。何況如今大員之賊若為盜,則可糜爛沿海,十年未必得平。若為我所用,則可保沿海安寧,商路通暢,為大明節省兵費無數,箇中利害,望世伯三思。」
張居正冷哼一聲,「他們送了你多少銀子,值得你為他們那麼說話?」
「世伯明察,他們雖然送了銀子給小侄,但是小侄的言語確實是為了朝廷考量。把他招安於朝廷帳下,總好過逼到佛郎機人那邊。這些人是大明的好百姓,只要給個官身,就肯為朝廷賣命,實在是一顆忠心感召天地。」
「好百姓?好百姓都在田裏種莊稼,即便餓死,也不會想着與朝廷作對。嘯聚海上,殺人放火的,又哪有什麼好百姓?至於忠心,更是可笑至極。一群盜賊,又哪有什麼忠心可言?國朝招安強盜,那是早就有的事,不過從沒人會蠢到替強盜打包票,說他們不會再造反。記住,盜賊就是野獸,他們沒讀過聖賢書,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禮義廉恥於他們而言毫無意義,誓言之類的話,也約束不住他們的行為。你可以保舉他們,招安他們,利用他們,但是絕對不能為他們打包票!也不能讓人直到,你們二者之間有什麼交情,這是要掉腦袋的!」
張居正語氣略緩,「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但是正如你對老夫說的話,做人做事都不能急,欲速則不達。招安的事茲事體大,徐徐圖之,你可以給他們找幾條路走,讓他們疏通了關節,到時候水到渠成,事情自然可以成功。急於求成,就註定一敗塗地,明白了麼?」
「小侄明白!」
「大員的事我只當沒聽見,開海的事,你寫個條陳上來,連罷內織染局的事都提了,也不差多一條開海。最多只當你發了熱昏,也不至於讓人覺得太詫異。你的話我老夫會考慮,但是眼下咱們說回上元,說說看,你心中的城池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又是怎麼做。」
范進清清喉嚨,指着那幅平面圖道:「小侄心中的上元或者說江寧,就如畫中一樣。每個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當官的安心牧民,讓老百姓可以看得見自己,讓老百姓認為官府會為他們撐腰。百姓各安其業,大家都想着發財,不想着好勇鬥狠,殺人放火。人們可以有非分之想,但是不能有非分之行,誰想要過好日子可以,都只能靠朝廷允許的手段,自己去想辦法,賣命賣自己賣什麼都行,就是不許過線。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線在哪裏,過了線,就要受到處罰。發現有人過線,就去找官府講道理,求衙門為自己出頭。等到大家都主動去避免碰線,遇到有人過線也願意相信官府的力量可以解決問題,這個國家乃至這個天下就太平了。當然,這條線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員都得守,而且官員衙役的線,比普通人還要更緊。這個結果或許不那麼容易得到,但是小侄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事。」
張居正搖頭道:「你說錯了,你的時間並不多。把你丟在上元十年八年,等於牛刀殺雞。你在這裏最多干一任,接下來就給我到其他的地方,去做真正的大事。不過上元這個地方,倒是可以作為東南的樣本,你好好做,我會讓整個東南的縣令以你為榜樣,如果誰學的不像,我就摘誰的紗帽。至於你,如果做的不夠好,老夫也一樣不會輕饒。這副畫給我留下,老夫有用。」
下午時分,范進已經回了自己的縣衙門辦公,張居正在女兒陪同下,漫步於這處鄉間院落的花園內,看着那些被昨晚暴雨摧折的花草。
「一場風雨,多少花木就此摧折,甚是可惜啊。」
「是啊,這雨太大,多好的花也抵擋不住,好在等到來年,這裏便又是百花齊放的好風景。」
「可惜來年,老夫不可能還在這裏賞花,那時候的景色多美,我都看不見了。」
他看了看女兒,「退思說為父行事過於急躁,這個說法是對的。為父知道自己急,但是不急不行。我的年紀大了,後繼又無人,未來一旦不能視事,接任者會怎們樣,是誰也無從預料之事。是以總想着趁我精力還算健旺,把能做的事做完,哪怕過程有些瑕疵,只要能做出成就就好。現在看來,倒是我想差了。退思的話又道理,或許我是該慢下來,也讓其他人慢一些,不要走的太快。」
張舜卿道:「退思年輕識淺,哪裏比得上老爺。若是說錯了話,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不,他的話沒有說錯,相反倒是真知灼見。老夫原本焦急,是因為身後沒有可用之人,如今不急,是因為我後繼有人。老夫先用二十年時間打下基礎,再讓退思以幾十年時間推行,就不信新法不能便行諸省,惠及萬民!」
張舜卿以愣,老爹這話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范進繼承衣缽,做江陵一派未來的頭領。這種龐大的正直遺產,不能用金錢來衡量,連張家自己的子弟都不享受這種待遇,范進一個女婿,又如何能獲此殊榮?
她玉面緋紅,連忙道:「老爺……」說話間便要下拜,張居正卻已經阻攔了愛女的動作。
「這是老夫決定的事,你勸阻推辭都沒有用。這是國事,不是家事,老夫是為國家選一棟樑,不是為自己的家產做處置,你不要多口,將來也不會有人說閒話。這是你我父女之間的話,你不要說給他聽。再者,也不要以為這是什麼好事,這爿基業不是那麼好接的。從現在開始,有得他罪受!他聰明是夠了,但是歷練還不足,就靠凌雲翼那點本事,能教出什麼好門人來?這次他送老夫的上元丁口、田畝數字薄,老夫很喜歡。我不能白拿他的東西,把我那幾本文稿留下,你也多給他提點些。」
張舜卿知道,老父說的幾本文稿,實際是平時處理政務時的心得經驗,屬於大明朝首輔交接時,留下的工作記錄性質。方便後任者好接前任者的班,不至於一無所知。只是嘉靖朝幾位首輔交替都是刀光劍影乃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這種傳遞手稿的事也就不再流行。張居正自己記錄這些,本意是教導張家子弟,現在交給范進,這就是天大的恩惠。
「老爺三思,退思他不是翰林……」
「那又怎樣?閣臣自翰林出並非祖制,如何不能更易?即便是祖制……又怎樣!」
張居正眉峰一挑,目光中滿是不屑之意。「老夫就是要壞一壞規矩,看看誰敢不聽?」
張舜卿聞言心頭狂喜,自己丈夫未來若真能為閣臣,自己一生便再無遺憾。顧不得地上泥污,盈盈下拜道:「女兒代退思謝老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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