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地道的北方人,鄭嬋對南方的夏天頗有些不適應,尤其是當范進必須離開房間去應付胡執禮之後,這種不適應感就讓她覺得越發強烈。江南的夏天就像這座大宅一樣,讓她覺得莫名壓抑。
天空灰濛濛的,就像是籠罩着一層霧,陽光有氣無力,刺不破這濃濃的霧,自然就照不亮人的心。初時感覺陽光柔和不似北方火辣,還認為會很舒服,可是時間久了才發覺,這溫和的陽光就像是文火慢燉,一點點將水氣升騰起來,當你發覺熱的時候,就已經無處可逃,只能任其慢條斯理地炮製。
房間裏悶得厲害待不住人,鄭嬋只好推門而出來到院裏想要散散心。卻發現院裏的空氣同樣壓抑,並不比房間裏為好。她便只信步在花家大宅里轉着,欣賞着這江南的建築。
她沒有什麼美學知識,也看不出這種江南庭院之美。舉目四下望去,就只看到那班駁的青磚牆壁,再抬頭,就看到那一層灰濛濛的天空,讓人心頭像墜了鉛塊般莫名壓抑。范進住的地方是前院,是以路上看到的僕人基本都是男性。
得到了管家婆命令的男僕,對鄭氏很是客氣,每個人見了她,都會對她行禮。但是鄭氏並不能從他們的謙恭舉止中感受到善意。在她看來,這些人的面孔是那樣模糊,雖然是白天,自己卻看不清他們的真實五官面目。所有人行動都很僵硬呆滯,仿佛是一具具傀儡,他們的笑,他們的行禮,都不是出自本身意願而是有個人在後面提着線操縱着行動。
在這座大宅里,是看不見孩子的。繼蔭的年紀按說不適合住內宅,但是在外院裏也看不到他的人,鄭嬋攔住一個男僕詢問,那僕人卻不敢和女子說話,只是在不停的行禮。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如此,直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管事走過來,才敢與鄭嬋搭腔。
「我們花塘寨所有開蒙的孩子,都住在一起,為了方便先生教書。您說的繼蔭少爺,大抵就是這樣吧。那是在祠堂那邊的社學,女眷不方便過去的。」
鄭嬋無奈地又向內宅走,她想見見沙氏,跟她聊聊天。對這個女人其實她沒有什麼好看法,先是擔心其和自己搶男人,後是發現這個人居然看不上自己男人簡直有眼無珠,總之是相處不來。可此時她卻開始有些懷念起沙氏,想與她見一面,哪怕是說些沒營養的話,也是真實的。而不像現在這樣,感覺就像是在一場噩夢裏一樣。
人來到內宅門口,就被幾個膀大腰圓的粗壯女人攔了路。那幾個女人站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道肉屏風,把月亮門洞堵得死死的。手裏提了棍棒,鄭嬋毫不懷疑,她們會對可能的目標揮棍攻擊,即使是對自己也不例外。
一個為首的婦人道:
「花家有家規,為防婦人私下蜚短流長,以至手足不和,家宅不安,因此不許婦人之間私下往來拜訪,免生口舌。再說這個時辰,花家所有女眷除當值之外,都要跟着教養婆子讀女戒,不能見外客,鄭娘子請回吧,等到沙娘子有了空閒,我們再去請你。」
碰了釘子的鄭嬋垂頭喪氣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正走幾步,忽然一個男子在朝她打招呼。鄭嬋順着聲音看過去,卻見是張鐵臂沖他搖着手。
她與張鐵臂不熟,關係還不如關清、范志高親厚,兼且知道其底細,知道他雖然生的威武,其實就是范進眼前一條走狗,論地位比范志高還低,也就不當回事。不過總歸是個熟人,比那些詭異的花家僕人好,走過去問道:「幹嘛?」
「沒……沒啥。關兄與范兄在房間裏聊天,兩人一口廣東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悶出個鳥來,這裏人一個又都不認識。難得看見熟人,打個招呼。」
鄭嬋把臉一沉,「說話注意點,什麼鳥來鳥去,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跟我這樣說話,仔細我叫當家的打折你的腿!」
「啊……這是小的失口了,鄭姨娘可別見怪。」
總算這句姨娘讓鄭嬋心裏歡喜,哼了一聲,「行了,好生回房去,你找不到人說話,就去學廣東話。一男一女在這說話成什麼樣子?咱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不能亂了規矩,滾回去。」
訓了張鐵臂兩句,鄭嬋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麼自己也被這院子傳染了似的,開始在意起男女之防,就連與男人說兩句話也認為大逆不道了?在京師乃至在船上可不是這樣子,出身市井的女人哪有那麼多講究,和誰不能聊天?看來這院子透着邪門,在這待着,居然連脾性都要被它給改了?
一想着以後自己可能也變得如同那些婆子似地不苟言笑面無表情,舉動符合道理,但卻沒有生氣,她就覺得心裏發毛,腳步加快跑回房裏,關上房門時心裏依舊在顫個不停,總擔心外面那看不見的怪物隨着自己一起跑進來。一頭扎在床上,將頭埋在枕頭裏,反覆念叨着:「我不要變成那些女人那樣,我要做迷死當家的小狐狸精,我要當壞女人……」
當范進回到房裏時,便見到趴在床上,倦怠無神的鄭嬋。他連忙關切地上前摸着鄭嬋額頭,卻沒感覺到發燒。鄭嬋與他分別不過小半日光景,卻似久別重逢也似,一頭撲到他懷裏,將頭朝着范進懷裏拱着。
「當家的,咱們走吧。去城裏住客棧,再不住這鬼地方了。這院子邪門的很,人在這裏就像關在大監獄裏,這也不許做,那也不許做,這也不能去,那也不准去,好不彆扭。你帶我離開這,我不要住這裏。」
「好好,我的小妞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剛才是去見了胡巡撫答話,說過話,現在告辭倒也不是不行。不過總要過了夜,等明一早咱們就走成不成?」
「那你答應我,不許走開,留在這陪我。我不想看到花家那些人,實在太嚇人了。一個個都像是廟裏的泥胎似的,你說,他們會不會都是些小鬼變的?」
范進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花家人原本據說也不是這樣的,不過鬧得太過火,差點把家業全敗了。所以賈夫人整頓家規,所求難免過苛,鬧得現在就有些走極端,人就成了這個樣子了。當然,她的很多舉措我也看不順眼,但又管不了她的家事,我也沒辦法。胡巡撫方才跟我說話時,還誇獎賈氏治家有方,準備為她上本,請為地方楷模。讓東南一帶多像她效法,以為天下典範。」
「這麼說,這裏不是都像她一樣的老妖婆?」
「哪能呢。我跟你說過啊,我第一次見到卿卿的時候,她和她兄長穿着女裝游長沙,一起同游的都是東南才子,哪裏會像這裏那麼無趣。江寧城內,十里秦淮,說不盡的封流模樣。那裏的人不但不像她這麼閉塞,反倒是玩的格外歡,男人女人大街上把臂同游也不當回事,你這樣的當心被人說是土豹子。」
「那還等什麼?當家的我們走,去江寧玩玩。我倒要讓他們看看,誰才是土豹子。」
雖然聽到范進提起張舜卿鄭嬋有些吃味,但是她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做不成正房,這個大婦是必然的事,再說只要能離開這院子,其他什麼事她都好商量。范進笑着在她鼻子上一刮,
「你倒是個急性子。哪那麼容易啊,還要給花老辦水陸道場,我這個時候就走,仿佛是花家慢待了我一樣,反倒是有不少人情往來要應酬太麻煩。我們明天早上告辭就好了,我在這陪你,不會讓你悶的。這裏的天氣真是悶熱,看我這一身汗,一會我弄桶水來,我們一起洗個澡,我幫你擦擦,你幫我擦擦……」
鄭嬋膽子再大,對於這種提議平時也是拒絕的。畢竟與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偏差太遠,即便是清樓女子也不是個個都肯,更何況良家出身。但想着這座院落里壓抑沉悶的氣氛,每個人那絕對符合規則的行為,她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種要打破它,要和它作對的衝動,點頭道:
「恩……妾身給當家的擦,當家的也幫我擦……我們這是不是叫做……鴛鴦戲水?」
內宅里。
賈氏的臉色陰沉得如同鐵塊,「光天化日,在臥室里共浴……這樣的人若說和沙氏那賤人什麼都沒做過,老身第一個不信!怪不得他為那小畜生做保,說不定,早就和沙氏什麼沒廉恥的事都做過了,自然為她出頭。」
花繼胤道:「趁着胡中丞沒走,我們不如去告他一狀,孩兒素知胡中丞與翁司寇交情最好,一直想為翁司寇報仇。這次是個大好機會,正好……」
「沒有用的。范進在東南是萬家生佛,為這種事告他,胡中丞不會理會的。再說他與魏國公府頗有交情,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現在又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這點事碰不倒他。要怪就怪朝中是張居正一手遮天,據說江陵相國自己便是好色之徒,沒了正妻便要妙齡胡姬侍奉。哼!上樑不正下樑歪,有這樣的首輔在,下面又怎麼會有正人君子?朝廷里並不拿這種沒廉恥的事做大事看,參也是不疼不癢,反倒是讓他記恨上咱們。繼胤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名,等到三年服滿就可以下闈,只要有了前程,娘這些年的苦就沒有白吃。范進……回頭請他走路就是,這種小人不必要得罪,也不能得罪。你見了他還要客氣三分,恭敬禮讓,切不可有絲毫冒犯。」
「為何?這與娘親平日的教導大不相同……」
「糊塗。娘平日教你的是自己做人的道理,與外人無涉。讀書不能讀死,一定要學會變通。娘讓你做個正人君子,不近女色,都是為了你好,不是讓你也按這個標準去管外人,他的死活與你我有什麼關係?娘讓你結交范進,同樣也是為了你好。少年君臣,未來說不定便是幾十年君臣相得的佳話,即使不為宰輔,亦可能是部堂重臣。這等小人若是得罪了,時刻想着害你,以我兒的忠厚性子,早晚必遭他毒手。與其這樣,還不如與他做個朋友,只要你不跟着他學壞,讓他照應着你的前程,又有何不妥呢?」
「孩兒謹遵母命。」
賈氏又道:「娘讓你做的事,抓緊去做,別耽擱。」
「這……老爺還在喪期里,做這事似乎……」
「一個賤人,跟你爹死活有什麼關係?娘辛苦操持才賺下這份家業,她帶着那孽種一回來,就要從你名下分走一部分田產。那些田地房屋都是娘一鋤一鋤辛苦開墾出來的,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娘這個婦道也要下田勞作,累得半死不活,才有咱們今日的家業。她先是溝引你爹,又要拿走我們的財產,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且先處置了賤人,剩這個小的,將來慢慢對付,總歸是娘給我兒賺的家業,絕不能便宜了外來野種!」
老婦人的相貌本來就很嚴肅,這一刻竟是如同魔鬼般猙獰。花繼胤連忙道:「娘親息怒,兒這就去辦。」
范進與鄭嬋鴛鴦戲水的事,顯然在花家引起了不小影響,次日家中下人看鄭嬋時,眼神明顯怪怪的,那目光里分明充滿着鄙夷與歧視的味道。仿佛她與范進做的事,是傷風敗俗,惡貫滿盈。
賈氏雖然沒說什麼,但是范進提出辭行時,卻也不再挽留,只是吩咐下人挑了個扁擔跟着范進。在前後籮筐里,前面放着上好寧綢,後面放着則是花家的幾卷藏書。等到一行人到了祠堂那邊,見繼蔭果然在裏面跟着一群孩子讀書,原本開朗的模樣重又變得像京師里那樣穩重且缺少活力。
范進將他叫出來囑咐了幾句,花繼蔭回答的很得體,但也看不出多少親近,只是在分手時,才忽然拉了拉范進衣角,可是不等說什麼,卻又主動鬆開。
賈氏帶着族人將范進送出村口又走了好遠才分開,回頭望了望村莊那一座座牌坊,鄭嬋吐吐舌頭,「總算是出來了,這回可好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再也不用看人眼色。當家的,你今天還幫我洗身好不好?」
「好啊,全都聽你的。你們三個,也不用往這邊看,一人拿幾兩銀子,找清樓去玩別來妨礙我。」
一行幾人哈哈大笑,包括范進都覺得,離這座宅子越遠,身上就越輕快,就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南方濕熱的天氣也不那麼難受,仿佛一切都變好了。所有人心裏都有一個念頭:這宅子最好再也不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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