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的第一次講課,效果比呂調陽要好出許多。這倒不是說他的學識比之呂調陽更高明,而是他教學的手段與教材大為不同。在他手上,拿的是一本新繪製的圖冊,上面繪製的都是歷代明君治國的小故事,又或是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
之前張居正就編撰過《帝鑒圖說》也是以這種看圖說話的模式,對皇帝進行基礎教育。不過那本書的畫工比較古拙,強調的是道理而不是繪畫水平。張四維手上這本圖冊,則是范進這兩天操持喪事之餘抽時間畫的,人物生動形象,與他說岳全傳、十三妹裏面的畫工相若,讓萬曆一見就大生親切之感。再加之范進就在殿角侍立伴讀,讀書的效果比上次強的多。
其實在范進看來,萬曆眼下這個歲數,早過了看圖學知識的年齡段,應該進行正規教學。這種連環畫教科書教這個歲數的皇帝,實際是有點浪費時間。自己在廣東那種遠瘴之地,論條件與他沒得比,但是在相同年齡時,學識也遠在萬曆之上。這位萬乘之尊如果拋棄身份加成,此時下場科舉的話,能不能中個童生都在兩可之間,實在是辜負了這些教導他的當世名臣大儒。
但是沒辦法,皇帝就是皇帝,不管學識才具高低,都是這個帝國最高的首領。大明體制的追求,以及文官制度的目的,就是保證皇帝不管才具如何,都能大權獨攬。身為人臣就只能儘自己所能,將知識教授給皇帝,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讓皇帝多掌握一些知識,提升其能力。
而在大殿一側,幾個太監高挑一道珠簾,在珠簾之後,便是當今李太后在那裏聽講。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范進,一般在范進這個年齡的書生,不管學問有多好,平日多鎮定,到此時也會有些緊張。可是在珠簾之後的李太后看去,這年輕的書生神態自若,表情固然嚴肅,卻絲毫沒有緊張的感覺,這讓她頗為欣賞之餘,忍不住讚嘆道:
「這范卿果然有些名臣氣派,第一次進乾清宮如此鎮定,這份養氣功夫可當真了不起!」
李彩蓮心道:他當然不會緊張了,連我都成了他的枕邊人,皇宮於他不過是走親戚,皇帝是他外甥,在珠簾後的一國太后於他而言就是小姨子而已,有什麼可緊張的?但還是順着太后的話道:
「太后說的是啊。若是上了年歲的大臣,有這份沉穩倒是不奇怪。難為他這個年歲,這份沉穩勁,可是個名臣的氣派啊。太后你看,范公子這歲數與陛下差不多,等到萬歲到了四十歲的時候,范公子也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到時候君臣相得可不是一段佳話?」
「是啊……」李太后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堂姐,往日裏這位堂姐雖然身份尊崇,於自己面前說話也有分量,但是為人處事極有分寸,不會為某個大臣開口揄揚,於朝政更不過問。在宮裏會主動避開朝政中事,偶爾開口也是保持中立,不會有傾向性。怎麼今天表現得如此反常?
「母后,皇姨娘今天好漂亮。」站在李太后身後,一個眉目清秀地小太監輕聲道。聽聲音便知,這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監,而是個大姑娘。
李太后瞪了她一眼,低聲呵斥着:「不許出聲!沒規矩!你磨着哀家帶你來聽讀書,已經是違制,怎麼還敢出聲?若是讓人知道你個未出閣的姑娘聽人讀書,還活不活了?」
雖然呵斥了女兒,但是李太后也發覺,今天的堂姐與往日不同。她……施了脂粉?
姐妹二人離得近,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這倒是不奇怪。可是再看她那鮮紅似火的面頰,就覺得她頗不對頭。由於在保明寺出家的關係,堂姐平日裏總是擺出個神仙態度,家裏幾個子女都很尊敬這個姨娘,但不會贊她漂亮。
可如今看來,這神仙卻沒了往日的超然脫俗。一張芙蓉粉面微微泛起紅暈,明**人,着實是漂亮的很。她的手緊攥着拂塵,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看向珠簾外的眼神迷離,滿是傾慕之意,那神態分明就是相思少女偷看情郎。作為過來人,李太后的目力不差,再者說自己於簾後窺伺張相國的時候,不也是這般模樣?難道堂姐與這書生……
看看李彩蓮的樣子,再聯想她今天的反常言行,李太后心裏有了六七分把握,基本可以做實自己的想法。
冤孽!這是冤孽!
不管是年齡還是身份,兩人都不可能有什麼結果,李太后自然不會同意堂姐做這種荒唐事。以她的身份,要想拆散兩人,乃至解決范進,都不過是隨手一揮的事。可是……她的腦海里不禁想起當年那一幕。
無助的女孩,舉着手裏的簽,絕望地跑到柴房裏,身子緊頂着門,誰叫也不開。仿佛這樣就可以逃開那該死的命運,避免嫁給那個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的老頭子。
事後想來,那種反抗當然是無用的。可是對一個貧家女孩來說,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反抗命運?漆黑的柴房裏,女孩絕望的哭泣,外面是父母的呵斥,自己那做泥水匠的父親破口大罵着,說是要捆着自己上轎,總之不能壞了這樁姻緣。
年紀輕輕就已經頗有智謀的小女孩心裏也清楚,這種抵抗註定以失敗告終,胳膊扭不過大腿,自己早晚還是得嫁給那個老員外做填房。就在她絕望的準備鬆開房門,接受命運時,堂姐站了出來,高喊道:「簽抽錯了,合該是我去,不關彩鳳的事。」
等叫開房門,又像小大人似地不許爹爹打自己,還千方百計哄着自己高興。其實小女孩心裏清楚的很,是堂姐替自己去犧牲了……
如果不是有堂姐當日的犧牲,自己又哪有今天的富貴。這些年來自己雖然可以給她優渥的生活,卻給不了她其他的慰籍。同為居孀的身份,讓她對於堂姐的痛苦很清楚,即便以太后之尊尚免不了午夜夢回時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何況堂姐?
罷了……隨她去吧。李太后心內想着,回頭只要吩咐着馮保,務必保證不要讓事情鬧大就好,只當是自己報答了她當日的恩德。再者自己做不到的事,如果由堂姐做到,也許……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她心內有了這個念頭,再看范進時,便帶了些許挑剔的視角。這書生不但壞了張居正愛女清白,又把自己堂姐的心勾了去,若不是看在堂姐面上,只要隨口一句話,就可結果了他的性命。可是……倒也不怪姐姐,似這等俊美少年,誰又不愛呢?
「母后,范公子真乃名臣風度,皇兄應該多向他學着些。」在李太后身前,一個胖嘟嘟的男孩討好地拉着母親的袍袖說道。這便是萬曆的同胞手足朱翊鏐,依大明規制,宗室是沒資格與皇帝享受同規格教育的,所以不存在宗室子弟到皇宮裏給皇帝當伴讀的可能,就連一起聽講,都有違制嫌疑。但是李太后寵愛幼子,非要帶了他來,也沒人敢真的指責她有什麼不是。至於那扮做太監的女兒,純粹是沾了兒子的光,才能來此聽講而已。
「不許說話,好生聽着。」李太后小聲訓斥着兒子,又對李彩蓮道:「范卿的年歲是不是小了一點?按說這樣的歲數……不合適。不過只要皇姐看他中意,就一切都好說,將來安排個什麼位置,哀家會與皇姐商量着辦,但也要他自己知道進退,懂得分寸,不要恃寵而驕,肆無忌憚,那便是取死之道了。」
李彩蓮此時一顆芳心都在范進身上,眼睛緊盯着他,於太后話里的埋伏一點未曾聽到,只點頭道:「一切都聽太后安排,有勞太后成全。」
張四維第一次授課,結束的時間很早。萬曆等到張四維離開,就連忙把范進叫過來道:「范卿你不曾進過皇宮,朕帶你去轉一轉。」
大明的皇宮,其實不像後世清朝那麼閉塞。在距離太子居處慈慶宮僅一牆之隔的玄武門外,逢四就有簡易集市進行貿易。包括刀劍弓矢一類的兵器,也可在那裏買到。在另一個時空裏,著名的梃擊案做案人,就是經內市進入皇宮行兇,更為神奇的是,這件事發生之後,內市照常營業並未受到影響,氣度胸襟實在不是清朝能比。
萬曆還沒有大婚,宮中沒有妃嬪,只要不出乾清宮範疇,倒也不擔心冒犯到哪位天家內眷。范進也自知進退,不會讓皇帝帶他去遠處,再者為人臣子者,隨便窺伺內宮也不是個道理,再說萬曆自身有病,走路不是很利索,所以只走了一小段路,君臣兩人就很是隨意的坐在地上休息。
一般而言,大臣在此時都會提醒皇帝注意坐姿,或是找個座位什麼的,范進卻沒有這樣的要求或表示,很平常地坐在天子對面,這讓萬曆心內頗覺歡喜。他一直以來都處於一種被管束被壓抑的環境裏,既有嚴師又有母親,即使是馮保也會對他的行為多方規勸,能徹底放鬆的時候很少。范進也是衣冠中人,本以為會與恩師等人一樣嚴肅,不想竟是如此灑脫性子。萬曆問道:
「范愛卿,你不會勸朕注意儀態,或是要尋個什麼東西坐麼?」
「回陛下的示,眼下已經入夏,京師氣候溫暖,坐在地上也沒什麼關係。最多就是弄髒衣服,再說宮裏這麼幹淨,連這也不用擔心,臣不會無聊到連這種事都要干涉的地步。」
萬曆大喜道:「范卿的話說到朕心裏去了,一直以來朕就覺得有些事做了也無妨,卻偏生被人管着,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生無趣。」
「群臣有群臣的想法,太后有太后的想法,對陛下而言,有人關心其實也是一件好事。臣少年時在家裏也是被高堂管着,這次離了家,初時覺得歡喜,可如今卻又有些懷念起老母的家法滋味。」
兩人的談話從一開始就像朋友多過像君臣,畢竟萬曆心中對范進還是當成偶像崇拜,而范進則從來沒想過當什麼直言敢諫的清流名臣,也就刻意迎合着萬曆去說。當然,這不是說他就能帶着萬曆隨便折騰,宮裏有太后有馮保,宮外有張居正。他們這些人代表的就是這個時代最為強大的力量:秩序。
皇權依靠絕對秩序而存在,維護秩序就是維護皇帝的權力。如果皇帝帶頭離經叛道胡亂折騰,實際損害最大的,就是自己地位權柄的根基所在。如果有大臣試圖帶着皇帝胡亂折騰,傳輸些諸如虛君實相一類的奇怪思想,甚至不用皇帝自己動手,就是這些維護秩序的人,就會出手把這個有可能帶壞皇帝的傢伙從世上抹去。
眼下小皇帝還沒親政,再怎麼討他歡喜,也不會有特別直觀的好處。如果讓李太后這個小姨子認為在自己是在帶壞他兒子,一準沒好下場。是以范進並沒敢把桌遊一類的玩意現在就拿出來討好皇帝,而是借着聊天的當口,為皇帝講着尊奉秩序對於皇權的好處所在。
只是這種道理,一般大臣不會給皇帝講,或者說講了皇帝也未必肯聽。范進以秩序入手,為萬曆做着講解,比起方才張四維授課來,他講的東西比較淺顯,屬於術而不是道,但是對萬曆來說卻顯然比人生的道理,明君的思想三觀更為入耳。
他點頭道:「這麼說來,張先生與母后他們的話就很有道理了,可是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話說與朕聽?除了范卿,還沒有其他人對朕說過這些。」
「臣以為,張先生他們是在循序漸進,等到陛下年紀到了,或書讀的差不多,自然就會講。」
「那范卿以為,朕書讀的如何?」
「陛下真龍下凡,區區文章算得了什麼?這天下寫文章的人,都是陛下您的臣子,只有大家擔心自己文章不好,而沒有萬歲安心書讀的不好的道理。萬歲只要管住這些善文章之人,包括臣在內就夠了,而不需要和他們比什麼文才。」
「可若是文章讀的少,便是奏章也看不懂的。」
「陛下何等聰明,不用擔心奏章。最多是有些奏章用典晦澀,或是事涉隱秘,非陛下所熟知的範疇,這也沒什麼。只要有親信忠臣代為講解,略一分說便徹底明了。」
「范愛卿說的是,治國需忠良,尤其是范卿這樣的忠良,朕定要大用。范卿,你記住,不管到什麼時候,都要對朕說實話。」
「臣不敢欺君。」
「不必這麼緊張,朕只是說你我君臣相處時,有心裏話直管說出來,不用在意君臣之分。哪怕是罵朕一頓,也不是不行。」萬曆說到這裏,又向四處看看,雖然有太監宮女遠遠伺候,但終究不敢靠前,他這才壓低聲音道:「范卿,你畫那十三妹是憑空想像,還是世間真有這等女子?前些時有人給朕送了一幅美人圖,據說畫的是東南俠伎薛五,可是那模樣看着……實在是和范卿你送的不能比啊。」
范進連忙笑道:「薛五綽號薛五麻子,模樣不問可知。這等女子麼,臣在趕考路上確實見過,只是驚鴻一瞥不見蹤跡,若是有機會尋訪出來,定要將她送入宮中。」
萬曆眼前一亮,「范愛卿果然深知朕心,是個忠良。這事你好生去辦,若真能找到這樣絕色的佳麗,朕不會虧待你的。」
「陛下,世上女子也不一定非要是畫中那般絕色,畢竟那等人少見的很。其實美人總是有的,關鍵是要靠眼睛去發掘,這也是一門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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