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閉上眼,長呼了一口氣,面無表情的將胖廚子的身體輕輕放下,伸手摘了腰刀,以刀杖,支撐着站起身來。
他看了身前的小男孩一眼,小男孩若有所覺又不明所以,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親發愣。
胖廚子的家人張震都見過,他認得眼前這個小男孩。
張震輕聲對小男孩道:「長生,回家找你娘去。」
長生愣愣的道:「我娘讓我喊爹回家吃飯,我爹他怎麼了?」他大概好奇爹爹為什麼不再理會自己,伸手想去推,見血淋淋的又不敢下手,他身子縮了縮,淚水在眼眶裏不停的打轉。
張震一把將他拉過來,攬在懷裏擋住了他的眼,壓抑着心裏的悲憤低聲對他道:「你爹累了,他想睡一會兒。長生乖,先回家。」
說着張震就領着長生往外走,讓他在外面牆腳處等着,自己反身關了店門。在店門即將關上的時候,張震從門縫裏朝胖廚子的軀體深深的看了一眼。
隨即店門合嚴,店裏的人店外的人,被一扇門板徹底隔斷。張震面朝着門板,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表情有瞬間的變幻,等轉過身來,他又換了一張淡漠的臉。
外面圍了很多人,他們很早就圍在了這裏,應該早到胖廚子剛被打的時候。他們興致勃勃,切切察察,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只有當張震目光所及,他們的視線才四散開來,很快又重新聚攏。
胖廚子被打的時候,他們在圍觀,打人者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圍觀,現在張震領着小長生出來,他們還是在圍觀。
哈!多新鮮的事兒啊!看着一定很過癮吧。
張震曾經很堅定的認為人性是個很美好的東西,現在他們用這種表情神態告訴他,其實不然。
張震嘴角忽然向一側揚起。
他低下頭,拍了拍長生扎着朝天辮的腦袋,淡淡的道:「長生,回家。」語氣里多了幾分命令式的冷意。
或許是對張震的異樣有所察覺,又或許,他還在為爹爹一身是血無動於衷而奇怪糾結,長生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三步一停的回家去了。
目送長生走遠,張震收回視線,邁步剛要走,忽然,他從人群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他看到他的時候,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張震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麼樣的神情,可他只要不瞎,就能讀懂對方麵皮之下藏着什麼樣的感情。
張震曾經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那時候自己站在樓梯之上,而他,拾階而上。
現在,自己站在麵館門口,他則藏在人群之中。
此情此景,恰似彼情彼景。
張震想等着他朝自己走過來,但這次他沒有,他只是用這樣一幅表情跟自己對視片刻,然後悄悄的後退,在人群中隱沒,像一匹受傷的狼。
張震沒有叫住他,而是緩緩的抽出了身上的腰刀。他跟他做事方式不一樣,就像上次一樣,可他們的目的依舊一樣。
人群一片譁然,如受驚鳥獸四下逃散。
張震提着刀,走了三步,又停下來,他前面不遠,站着一個人,另外一個人。
「你別攔着我。」張震語氣依舊冷漠,裏面還是多了一絲感情,他對她,不能不帶感情。
她看着他,神情戲謔,好一會兒,朱唇輕啟:「想好了?」
張震沉着臉點了點頭。
她嗤笑一聲,原本嫵媚的臉上一片譏諷,吐出兩個字:「匹夫。」
張震瞬間怒髮衝冠。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擅長掩飾感情的人,這麼多年來,也確實是這樣。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能夠輕輕巧巧的讓他內心的情緒洶湧傾瀉。
「你別攔着我!」張震這回是吼出來的。
她臉上冷笑之意更重:「給我個理由。」
「你說要我當官,我當了!你說讓我行善執正,我頂着趙老虎主持公道,我執正了!你說讓我得民心,我被是一群人圍着打沒有還一點手!可現在你看看,我忍這麼多苦受這麼多氣,換來的就是這樣一群麻木不仁的冷眼旁觀?我告訴過你,我只想清清靜靜的開家麵館,現在連店裏的廚子都沒了,我還開個屁的麵館!我還得個屁的民心!我本來就是個殺手,你讓我當.
讓我當官,我當個狗屁的官!」
張震將腰刀一亮,邁步就往前走,殺氣騰騰。
花連蕊往旁邊挪了一步,讓開道路,道:「去!你去!你去把趙老虎殺了,再把范猛殺了,再把麴七殺了。」
接着她眼神冷了下來,用一種嘲弄的語氣道:「你想殺人是吧?我再勸你一句,既然開了殺戒,你最好把黑虎幫上上下下一千多個人全都殺了,省的他們事後找薛琪小染報復,哦,還有你那廚子的家人。剛才那個小孩是叫長生吧,你要是不把黑虎幫的人全殺了,萬一留下幾個有種的,那小傢伙才這麼大就得隨他爹去了,怪可憐,他爹還給他起了個名叫長生,呵呵不過也沒事兒,這都是我瞎操心,你張大老闆武藝超群,殺個千把人還不跟玩兒一樣。」
張震腳步慢了下來,又走了三步,停住,一口牙咬得咯吱響。
花連蕊冷冷的喝道:「去啊!你不是能耐嗎?你不是血性嗎?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托我料理你的後事吧?沒問題,我還有點積蓄,要真不夠,大不了我去賣,保准給你打口上好的棺材。就連薛琪小染她們的後事我都能幫你辦了,絕對風風光光的,一點都不寒磣。」
張震嘴唇動了動,嗓子一陣乾澀,道:「我先把他們送走,再回來動手。」
花連蕊唇角揚了揚:「那你要送走的人可真是不少。再說了,薛琪可能會聽你的,小染憑什麼走?你們廚子的家人憑什麼走?就因為你要逞一時之快,他們就得背井離鄉?就得四海飄零?眼下這種世道,漂泊他鄉跟當一條喪家之犬有什麼區別?先前我見你在店裏想保薛琪的時候能拼着挨刀子,還以為你是個沉得住氣的真男人,沒想到也是個魯莽冒失的匹夫。虧得我還又是找人又是幫你支招,現在看來,老娘我真是瞎了眼!」
張震不說話了。
花連蕊輕蔑的看了張震幾眼,勢準備離開。
張震嘴裏發苦,問道:「你要去哪兒?」
花連蕊道:「我要去收拾東西離開通禹城,省的哪天受你連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張震伸手使勁撓了撓額頭,他覺得很難受,說不出的難受,他知道她的話很有道理,這卻讓他更加難受,一腔的怒火都畫苦悶在胸口翻湧又無處發泄。
過了好一會兒,他長呼了一口氣,看向花連蕊,眼眶發紅,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我心裏憋屈。」
花連蕊不再咄咄逼人,改換了一張善意的面孔,溫聲道:「張震,我當然知道你心裏憋屈。可要想為常人所不能為,就得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現在要是忍不住,不但前功盡棄,你自己、你的朋友也會下場悽慘。你還記得嗎,你說過殺人誅心,你要是這會兒找黑虎幫尋仇,才是真正的誅心,不止誅你的心,更誅通禹城萬千百姓的心。他們會覺得,他們寄予厚望的,看起來似乎能為通禹城一掃污濁廓清環宇的新任捕頭,其實不過是假公濟私公報私仇。你想對付黑虎幫,最終要依靠的,還是民心,你一旦失了民心,就徹底輸給了黑虎幫。我本來就告訴過你,民心這東西很縹緲,你現在只是在他們心裏種下了一粒種子,還遠沒到舉火燒天的時候。張震,再等等,再忍忍,算是我求你了。」
張震看了看花連蕊懇切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家麵館緊緊閉起的店門,店門之上,還有他關門時留下的血手印。
好一會兒,張震一語不發,轉身移步。
「你還是想去?」花連蕊詫異的開口,哀近於心死。
張震停了停,看着手裏的腰刀,想要揮舞一下,還是輕輕插回刀鞘里,黯然道:「我腦子有點亂,想一個人走走。」說完徑自走開。
張震沿着桐萍街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他想了很多,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腦子亂的像一團麻。
正走着,突然有幾個人從他身旁跑過去,一邊跑一邊驚恐的大喊:「出人命啦!有人當街殺人啦!」
張震心中一動,頂着逃散的人潮加快腳步,沒走多久,就看到了一地悽慘。
三個死人,其中一人沒了腦袋,另外兩個滿身刀傷。
張震眼神在三具屍體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若有所覺,扭頭朝旁邊一條小巷子裏看去。正見小巷的另一端,陳步文一手拿着把短刀,另一隻手裏,提着個正在滴血的腦袋。腦袋像是先前被人打過,鼻青臉腫,有淤血和傷痕,此刻嘴巴微張,眼睛瞪得溜圓,神情里凝結着驚恐,赫然是麴七。
張震想要開口叫住陳步文,陳步文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了小巷的轉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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