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陰沉,甚至宋天耀起床時還聽到幾聲悶雷遠遠在天邊響起,傅妡娘端着打好的洗臉水進來,收拾床位時,乖巧的對正由書娮幫忙洗臉的宋天耀說道:「宋老爺剛才趕來了,不過沒有讓我們叫醒宋先生你,現在正在外面同六哥他們一起吃早餐。」
「我老豆?」宋天耀等書娮幫他擦淨臉上的水漬,疑惑的問了一句。
宋春良從這間假髮工廠開工到現在,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走出辦公室,果然,宋春良正蹲在廚房屋檐下,與黃六,寧子坤三個人每人都端着一個盛着早粥的飯碗,一邊發出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一邊盯着棋盤。
憑藉英德西藥行每月的收入,家人如今生活富足,趙美珍也並沒有虧待自己父親,宋春良此刻換上了一身高檔面料的西裝,腳上是軟皮鞋,只是蹲在屋檐下端着飯碗的架勢,實在與這身裝扮不協調。
「老豆,你找我有事?」宋天耀邁步朝宋春良走過去問道。
宋春良見到自己的兒子,急忙把飯碗放下,站起身用衣袖抹了下嘴角,臉上幾乎就只剩下笑容一種表情,咧着嘴打量宋天耀。
宋天耀伸手去摸口袋的香煙摸了個空,黃六眼睛都不去看一下,抬手把自己手旁的煙盒朝宋天耀拋來,等乖巧的傅妡娘一路小跑從辦公室幫宋天耀取來香煙時,宋天耀都已經幫宋春良親自點燃,兩個人煙都已經吸了三分之一。
一向小意溫柔對任何人都是副好脾氣的傅妡娘,抓着沒有用上的香煙,低頭悄悄瞪了一眼黃六,卻不想低頭看棋的黃六好像頭頂生了眼睛似的,抬頭朝她望來做了個鬼臉。
嚇得被人撞破心中小小怨氣的傅妡娘噔噔噔朝自己的住處跑去,直到立到書娮詩茵的身邊,確定宋天耀,黃六等人不會再看到聽到她的話和動作,傅妡娘才鬆了一口氣,可愛的朝黃六的方向回擊了個鬼臉,對書娮詩茵兩姐妹鬱悶的說道:「六哥最討厭,以前宋先生如果在工廠里忘記裝香煙都會等我去取,現在六哥就像是宋先生肚裏的蛔蟲,宋先生一摸口袋沒有摸到香煙,他就『biu』一下,把香煙丟過去了……」
「就是就是,以前宋先生忘記出來吃飯,都是我去給宋先生送去房間,六哥來了以後,我就沒幫宋先生再送過飯……」詩茵對傅妡娘的話深有感觸,點着頭連聲附和。
婁鳳芸梳着自己的頭髮剛好走出房間,聽到兩個女孩抱怨黃六搶了她們之前每天要做的瑣事,笑着說道:
「阿六幫阿耀開車,眼力當然足,何況他是男人來的,有什麼好抱怨。」
那邊宋春良夾着香煙咳嗽了兩聲,聽宋天耀問自己來意,他說道:「兵頭花園的杜鵑花上周就開了,今天是吉日,港督府開放,上午記得去港督府里轉一轉,沾沾福氣,你老媽怕打電話給你,你又不聽,所以打發我親自來告訴你,兒子,你做生意也要講究討好彩頭,去年我們全家去港督府轉了一日,結果你後來不就差佬沒做成卻做了褚先生秘書?真的很靈驗。」
宋天耀這才記起,如今已經是春末時節四月初。
香港中環有處歷史最悠久的花園,沒有名稱,因為臨近港督府邸,港督又一向被中國人稱為大兵頭,所以花園就在口口相傳之下,有了兵頭花園的名字,這處花園有成千上萬的杜鵑花三月尾四月初開放,千花怒放花團錦簇的景色,在香港算是難得一見。所以每年這個時節,都有人去兵頭花園賞花。
不知道是哪一任港督訂下的規矩,每年杜鵑花花期期間,港督府定下吉日,向殖民地住民展示大英帝國的開通和仁慈,與民同樂,對香港民眾開放港督府露天花園一日,允許中國人進入港督府露天花園,欣賞由港督府園丁和港督家眷精心栽培的園藝,讓中國人見識一下英國的園藝藝術。
在那時中國人眼中,港督就是海外諸侯,沒有足夠大的福氣哪能做成港督?所以普通華人能進港督府的大門,沾沾官氣和福氣也是好的,幾十年下來,香港華人甚至把這件事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迷信,兵頭花園杜鵑花可以不去欣賞,但是一定要拖家帶口去港督府里走一遭,討個好意頭。
「就是這件事?」宋天耀對自己老爸問道。
宋春良點點頭:「就是這件事,怕你聽電話會敷衍,所以你老媽才讓我來親自告訴你,去轉一轉又不是壞事。」
「不見到你我都快忘掉,妡娘,記得提醒芸姐,把上次去澳門,賀先生送的那些補品讓人幫忙收拾好,師爺輝的工人開貨車送菜來時,讓他們幫忙運去太和街我家裏,留我老爸老媽補身體。」宋天耀想起賀賢送來的很多補品,朝遠處正與書娮詩茵抱怨黃六的傅妡娘說了一句,順便想轉移話題。
「那你到底去不去?」宋春良很好的執行自己老婆的吩咐,一定要等宋天耀親口答應。
「我等下要去機場接人,天氣這麼陰,說不定會下雨,港督府只是開放花園,下起雨來又不會讓大家進裏面的房間避雨……算啦,下午一定去,好不好?」宋天耀對這種事沒什麼興趣,但是宋春良一大早六點鐘就跑來工廠特意通知自己,他不想讓宋春良覺得自己不聽話,畢竟父親也是好意,所以宋天耀說道。
宋春良仍然好脾氣的說道:「趁早去不用同很多人擠,好運氣也能多沾一些,怕下雨就帶上傘好了。」
「我的好運氣在機場,正等着我接她回來,等下讓工人把補品運回家,我走先,下午一定記得去。」宋天耀對自己父親說完,叫了黃六,兩人出門上車,朝着機場趕去。
……
唐伯琦坐在顧琳姍的車上,此時側過臉定定的看着目光坦然,直視前方的顧琳姍,英俊的臉上表情連續變幻了幾次,陰沉的比此時頭頂上的天氣還要糟糕,眼神時而兇惡,時而不甘:
「你為什麼這麼做?你串通律師作假把香港子公司轉讓給唐景元,這是違法的?你有什麼資格替我做決定!」
「比利,你冷靜一下,聽我把話講完,恨我也要等我說清楚之後,你現在要做的是馬上回美國僱傭高級律師,把基美國際貿易在美國的總公司首尾料理清楚,趕在美國渠道商得到消息之前把想保留的公司資產合法轉移走,然後渠道商得到美國商務部確切消息之後對你的公司進行追責提訴,你就直接宣佈破產,如果司法部門召開聽證會,你就用美籍身份解釋清楚,香港子公司由唐家父子負責,你只負責貨品在美國本土的銷售工作,香港子公司事物一概不清楚。只要咬定這一點,動作迅速,再加上付出足夠報酬,美國那些精英律師會幫你無罪脫身。」顧琳姍握着方向盤,直視着前方的機場入口,聲音平靜。
唐伯琦深呼吸幾次,伸手去開車門,再開口時,聲音里已經沒有憤怒:「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別人替我做決定,再見。」
「你現在回去也已經於事無補,如果你再選擇糾纏在香港這處風暴眼,連父母家人都可能會被牽連,你現在離開,是為了以後還有機會!」顧琳姍探手拉住唐伯琦的手,又急又快的說道。
唐伯琦紅着雙眼,如同一隻受傷的怒獸,把顧琳姍的手甩開:「如果我離開,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宋天耀會把一切問題都推到我頭上,我是破壞了香港假髮行業發展而又陰了所有從業者,並且提前逃之夭夭的罪人!一世都洗不清!」
「這就是個死局!你想走就必須要擔得起一時罵名!如果你不走,宋天耀只要找機會通過各種渠道,對美國調查員說一句你是共產主義支持者,在現在美國的政治環境下,你就不止是香港商場上的罪人,還會是美國政治上的罪人!」顧琳姍眼圈泛紅,再次抓住唐伯琦的手臂,扳過對方的身體,揚手一記耳光抽在唐伯琦英俊帥氣讓她沉迷的那張臉上:「比利,你冷靜下來!這一局你已經沒有任何機會,想想我說的話,做過的事,我承認,我的確心腸很壞,背着你串通律師做偽證把基美香港子公司轉給了唐景元,可是想要讓你迅速得到機會脫身,不讓你家人被牽扯進來,這是唯一方法!生意場上,贏了,罵名也能被吹捧成美名,輸了,善人也能被詆毀成惡人!」
唐伯琦被這記耳光扇的愣在那裏,顧琳姍從後座上把裝着唐伯琦私人雜物的手提包取過來,放到唐伯琦的腳下:
「我能幫你就只有這麼多,你如果真的想留在香港繼續糾纏這一局,隨你,如果你想清楚決定回美國,機票在包里。我最後再說一句,唐伯琦,如果你在意一些無關痛癢的罵名,狠不下心,你就算這次在宋天耀的局中平安脫身,下一次還會輸給其他人!」
唐伯琦半張臉有些紅腫,在顧琳姍說完時,他的雙眼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隨後拎起手提包,拉開車門乾脆的下了車,頭也不回的朝着機場停車場外大步走去。
顧琳姍把頭用力抵在方向盤上,任由自己這輛時髦的敞篷車發出連續不斷又刺耳的喇叭聲,遮掩住自己的低泣聲。
以後唐伯琦的前路也許還會有新的風雨波折,也許還會遇到新的女人為他的氣質和相貌心折,卻再沒有自己。
可是顧琳姍在心中告訴自己,她這樣做並不後悔,時間即使能重來,她仍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顧小姐,這裏是機場管制區,你的汽車喇叭聲音……」一個沉靜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顧琳姍紅着眼睛抬起頭,開口吼道:「沒見過女人哭……」
話說出一半,顧琳姍就停下,車外,唐伯琦額角發間還帶着些水漬,此時靜靜的看着她。
「本來想回來對你問一聲,能不能等我回來。直到我發現……」唐伯琦舉起左手握着的機票,輕輕一捻:「裏面有兩張機票。」
顧琳姍不知所措的望着唐伯琦,唐伯琦已經再次開口說道:「我能不能請求你,陪我一起走。」
已經哭花了精緻妝容,梨花帶雨的顧琳姍,聽到唐伯琦這句話後,哭着笑了出來。
一輛福特49慢慢駛入了停車場,停在距離兩人不遠處的車位上,黃六打開後車門,宋天耀慢慢走了下來。
「收到消息,所以特意來送我?」唐伯琦目光複雜的對下車的宋天耀問道。
宋天耀看看唐伯琦,又看看車內的顧琳姍,微微搖頭:「我來機場是準備接機,不過剛好遇到,一路順風。回美國以後,去華爾街吧,那裏機會很多,不像香港這種小地方,只是轉個身都能碰到別人。」
「這一次你贏了。」唐伯琦都奇怪自己能這麼平靜的說出這三個字,想像中見到宋天耀時的憤怒和不甘,完全沒有,聲音冷靜的好像一塊冰。
說完之後,他自然的牽起顧琳姍的手,兩個人並肩走出了停車場。
宋天耀望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內,轉身對黃六說道:「有錢人就是好,都不考慮機場停車場收費很貴的咩,看樣子這輛車要停到那位送情郎去美國的顧小姐返來。」
……
被唐伯琦牽着手的顧琳姍,有些緊張的咬着嘴唇,她之前可是狠狠抽了唐伯琦一記耳光,此時唐伯琦反常的表現讓她非常不適應:
「比利……」
「你說得對,如果我連一些無謂的虛名都要顧忌,下次再遇到宋天耀,仍然會輸。」唐伯琦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顧琳姍長長呼出一口氣:「輸給生意上的對手,很正常,做生意就是這樣,有賺有賠,有輸有贏,何況宋天耀真的很厲害,假髮生意這裏佈局,還有心思在香港股票市場落子,真的可以稱一聲天才。」
「香港股票市場?宋天耀在股票市場做了什麼,你怎麼知道的?」唐伯琦愣了一下,停下腳步望向顧琳姍。
「你自己耗費精力針對宋天耀做的資料啊,幫你收拾在手提包里的資料筆記,不是你自己懷疑宋天耀賺來的錢投入了股市才做的大量分析嗎?裏面還有幾份各類股票的參考資料,我昨晚失眠,取出來看了看,如果不配合你針對宋天耀資金流入做的細緻分析,只看股票數據的確很難看出來,可是加上你那些分析,不是已經能隱約看到些異常?」顧琳姍對唐伯琦說道:「地產類股票,你自己不記得了?最少有四個持牌股票經紀,用其它四支英資地產股票交替掩護,悄悄在股市吸納散戶持有的一支華資地產股票,持續,穩定,低調,分散,按照你那段時間投入大量精力針對宋天耀假髮收益的分析和那支地產股票的股市近幾個月表現,基本能可以肯定,應該是宋天耀着手做的。」
「哪支地產股票?」唐伯琦對顧琳姍追問道。
顧琳姍肯定的說道:「香港林家控股的希振置業。」
「宋天耀是想……算了,已經決定先回美國,解決掉美國總公司的首尾。」唐伯琦本來想思索宋天耀在股市的目的,可是注意到顧琳姍的眼神,自嘲一笑,改口說道。
兩個人牽着手,邁步進了機場候機大廳。
剛剛進入大廳,外面一聲悶雷就在天邊響起,隨後雨點如撒豆般掉落,眨眼間,打濕了外面的世界。
沒能淋濕唐伯琦的這場暴雨,醞釀許久之後終於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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