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2006 第十六章 破局（下）

    台上。燈光輝煌，處在最中間的油亮光頭格外刺眼。

    郭嵩直指要害道：「劉總方才的回答似乎在刻意迴避問題，我特別好奇，劉總配件廠是否與比亞迪真的存在利益輸送關係？」

    劉余棟心裏一蹬，這主持人也太蹬鼻子上臉了，利益輸送的大帽子能隨便亂扣嗎，還真不嫌事大啊，他面色嚴肅道：「民企與民企之間，只有互相欣賞，不存在利益輸送。」

    「劉總，據我所知，你曾以女兒的名義認購過比亞迪港股增發的新股，至今還未出售。」王平不合時宜的聲音再次響起。

    劉余棟臉色白了不少，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有備而來，將自己數年前操作的資本查的一清二楚。

    他稍加盤算，意識到方才罔顧事實替比亞迪站台早已不言而喻，即使強行解釋觀看直播的公眾恐怕也不會買賬。

    這事可以做，卻絕對不可以認。

    不認不僅可以給比亞迪和自己企業帶來話題，也可以為自己留個下台的台階，雖然這個台階不怎麼好看可一旦認了，無疑在給兩家企業抹黑，他哪裏對得起老朋友王傳福。何況這事他也沒完全錯，只是不謹慎，用詞不當。

    「購買配股屬於企業間正常的商業投資。」劉余棟目光複雜地望了眼台下的年輕人，顯然低估了他的對手，打蛇打七寸，這伙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直指要害。

    王平目光沒有絲毫迴避，似乎看透了人心，這一刻他從對方陰晴不定的眼神里摸到了進退間的那個度，笑道：「劉總，你肯定不知道，其實我與你是同鄉，你白手起家的事跡在我的家鄉廣為流傳。

    劉總。您不僅是位務實的企業家，更是一位心懷家鄉的慈善家，創業成功後多次扶持家鄉建設，帶動當地經濟發展，認真來，我有個親戚還是劉總扶植的。」王平這段話得快為粗略，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目光帶着縷歉意迎向這位讓他發自內心敬重的「人民企業家」。

    七八年後，直到劉余棟車禍意外死亡的那一天，很多事才被當地政府披露，那一天，成千上萬受其恩惠的家鄉人民為他哭喪送行。

    「劉總，即使別人不相信，我也願意相信，您不會收任何人錢，也不會替任何人站台，更不存在內幕交易，至於我提到的這筆投資，港交所早有過信息披露，是正常的企業投資行為。」

    恩？什麼意思？

    全場看熱鬧的師生集體懵逼，感情你們這是要鬧哪出啊！上演將相和？

    場外關注的群眾也不開心了，搞毛啊，明明你才質疑對方收錢站台，怎麼眨眼間變了態度一德商的高帽套了過去，你以為你是三月的天變就變啊。

    光頭郭嵩眼睛開始冒光，別人只當聽了個笑話，他卻從年輕人這番話里聽出了震撼人心的故事。

    劉余棟一時語塞，內心卻是百感交集，別人不明白年輕人的話，他心裏卻蔥拌豆腐一清二楚。

    這麼多年來，他和他的企業兢兢業業，與共和國一同分享改革了開放的紅利。

    作為鄧平先生的踐行者，成了億萬富翁的他始終不忘初心，牢記先富帶動後富的宗旨，不僅主動將廠房搬回家鄉帶動當地脫貧就業，更投資了數筆巨款扶植建立了配套鄉鎮企業，將一個貧困縣逐步發展成規模化的現代化鄉鎮。

    做完這些不足掛齒的事後，他主動要求當地政府為他隱姓埋名，媒體不予報道。

    要不是台下這位口無遮攔的年輕人的抖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事，恐怕轟動全國的新聞得等到七八年後意外發生的那一天才會見諸媒體。

    但，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如何知曉隱情，劉余棟百思不得其解。

    郭嵩暗中打量着這位不按常理出牌年輕人，不時將目光落在劉余棟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的表情上。

    躺在沙發上的趙穎在熒幕里再次看到那張帥氣的面孔上漸漸浮現出如沐春風的笑容，嘆了口氣：「哎，又有人要倒霉嘍。」

    更多的觀眾則是一臉吃了翔的表情，這他媽什麼玩意，好的互懟呢？好的人物惡鬥資本家呢？怎麼什麼也沒有！

    他們哪裏知道收集好嘉賓資料的王平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懟過任何人，世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水到渠成前總會橫着無數因果，就像一部，一定會有，但註定一波三折。

    現在的王平不過如同滄海里的扁舟，大浪里的浮游，想借股吹起的風，行的更遠。

    東風吹，戰鼓擂，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挖的雷。

    王平沒有任何道歉和解釋，只是看着這位面色剛毅的中年企業家心裏想着：老天爺為什麼總是不公平，好人活不久，壞人萬萬年。

    他心裏好像再次響起一個聲音：做一個壞人吧，對付那些人，如果自己不夠壞，一定會害得親友被只剩下渣子。

    王平臉上漸漸露出釋然的微笑，笑道：「在座的各位，不如我們打個賭吧，我押諾基亞五年之內必將垮台！」

    全場啞然，接着肆無忌憚的鬨笑。

    電視機前吃飯的觀眾當場噴飯。

    論壇里有人發帖：這子哪來的，是猴子請來的逗逼吧？無數人跟風稱讚。

    趙穎饒有興致地看着屏幕里的王平，轉頭撿起丟在沙發上的nki擺弄着，她可不信他會無的放矢，一定有什麼理由讓這個壞人這麼。

    台上。

    劉余棟沉默不語，兀自思索。

    其他幾位企業家卻沒有那麼好的涵養，鄙夷有之，嬉笑有之，眼前的年輕人就像沒有任何戰力卻主動上門挑釁的嬰兒。

    互聯網領域的企業家嗤笑：「伙子，你挺有意思的啊，你知道搞經濟的最怕什麼，形而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諾基亞這樣手握盈餘的世界巨頭就算什麼都不做，也不可能在五年內垮台。」

    又一人接話道：「目前諾基亞已經全線佔領了全世界高檔市場和低端市場，沒有任何手機企業匹敵，你的賭局無異於痴人夢。」

    主持人郭嵩同樣選擇了隔岸觀火，沒有開口制止這場突如其來的辯論，其實他做這個決定已經有些放縱台下這個不知輕重的人物了，但他能預感今天這檔節目一定會異常火爆，有人要火了。

    台上台下幾乎一面倒的口誅筆伐。

    熟知未來的王平早有預料，這才危言聳聽，甚至故意將諾基亞滅亡的時間提前兩年。事實上當年突然聽到諾基亞垮台的消息時，他還有些不信，然而這就是市場的選擇，資本市場上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會有什麼活雷鋒，用不了多久，喬布斯將帶着他的蘋果一口口咬開諾基亞毀滅的序幕。

    「啊，我也不相信它真的會垮台。」王平意味深長道，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我聽哥白尼當你寧願被宗教送上絞刑台，也還在堅持日心，所以，我想試一試。」

    劉余棟依舊在觀察，作為數分鐘前的對壘者，他比所有人都看的更清楚，這個僅僅三言兩語的年輕人讓他越來越看不透，方才故意繞了自己一個大圈眼看就要將自己徹底裝進口袋時，卻又柳暗花明將自己放了出來，他一定想做什麼吧，就像兩軍對壘，攻擊有時候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可他究竟想做什麼？

    證券行業的嘉賓沒有劉余棟的眼力勁，開口道：「時代變了，日心本身就是個荒謬的錯誤，這位同學，真理需要心求證，而不是靠打嘴炮。」

    全場鼓掌。

    一個聲音突兀的在掌聲中響了起來。

    「因為年輕啊，想試試所有的不可能，萬一，夢想，一不心成真了呢？而且，我聽，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不卑不亢的聲音和筆直挺立的身影被攝像機完美的錄了進去。

    半晌不曾開口的劉余棟終於語重心長的開了口：「伙子，你叫什麼名字。」

    「王平，一抔土的王，平凡的平。」

    「好，我記住你了，你的賭約我劉余棟願意替他們接下。」

    「劉總，你不再考慮考慮」有人竭力勸。

    劉余棟揮了揮手：「不考慮了，年紀大了，看問題或許不再有年輕人的眼力勁，萬一，他夢想真的成真。」

    「是啊，萬一呢？」電視機後無數人重複着這句話，夢想是什麼，有些人已經忘光了。

    不忘光又能怎樣？

    被生活和瑣事折磨耗盡了所有的熱情，但在這一刻，澆熄的烈火似乎又開始熊熊燃燒。

    在他們看來，王平這個第一次闖進他們眼中的年輕人像活在現代都市裏的唐吉柯德，荒誕，不真實，以驢為馬。

    但誰不曾年輕過呢？誰不曾有過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台上，中年人不曾詢問賭注，年輕人也從不解釋賭注。

    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不知為何，劉余棟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演過的樣板戲林海雪原，穿一身貂皮棉襖扮演楊子榮的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王平想到的卻是人心險惡，中年人雖然品行不錯堪稱新時代的楷模，但善的背面就有惡，他們一體兩面，無法迴避，完美無缺的人性怎麼可能存在呢？他會不會故意應下自己留待秋後算賬？轉念一想來自己的事已經這麼多了，虱子多了不壓身。

    郭嵩直到此刻才知道年輕人的名字，按理作為主持人他是唯一有資格詢問提問人姓名的，但他出于欣賞和保護他沒有那麼多，因為他的每一個問題都直指要害咄咄逼人。「王平，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郭爺爺，我想和您握個手。」十年後耳熟能詳的綽號，王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機會。」

    郭嵩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明顯一愣，隨後咧嘴笑道：「這個稱呼有意思，沒想到我女兒才上學，自己就當爺爺了。」

    王平登上台主動伸手：「我一直很喜歡你的主持，相信不久的將來，我會看到更加精彩的節目。」

    郭嵩眉頭一緊，明顯覺察到握住王平的掌心裏有個硬邦邦的東西，下意識想要抽回手。

    「相信我，你一定可以錄製出更好的節目。」王平伸出另一隻手，雙手緊緊拽住郭嵩試圖抽開的手，「你是真正不會讓我失望的媒體人。」

    直到這一刻，郭嵩終於恍然大悟。

    所有的迷霧全部揭開。

    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人，這個打亂全部計劃的年輕人，這個信口開河的年輕人，他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尋找接近自己的機會，將東西交給自己，那麼這究竟是個什麼重要的東西呢？

    郭嵩不動聲色的將東西放入口袋。

    二人灰心一笑，交錯而過。

    轉身離開的王平徹底告別了今夜舞台，在師生的眼皮子底重新擠出活動大廳，出門，遠去，沒有任何停留，直到走到黑暗完全淹沒的世界，才取出手機，猶豫來數秒後，撥通了號碼。

    「兄弟謝謝。」

    對方沒有任何回答，傳來嘟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