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談談說說,在有心人的引路下步出東華門,前行不遠時,看到前方十分喧鬧,數十人圍着一頂四人抬的轎子威風凜凜的橫衝直撞而來。
「這是何人的轎子?」宋師襄皺眉道:「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出來,就差鑼鼓儀仗來喝道了。」
「嗯,太過分了。」
「查清是誰,我們可以做一做文章。」
「不必查。」方有度突然笑道:「這文章怕做不得啊,那是李少卿。」
「李少卿?」宋師襄一皺眉,接着又是釋然:「原來是李蕃。」
從這個稱呼來看,宋師襄對李蕃怕是深惡痛絕了。
其餘幾個御史的臉色也不是太好看,李蕃是他們的同年,品性在少年時就相當惡劣,不過人是真的聰明,他們都是萬曆四十一年的同年,自己還安步當車走路閒逛,人家已經是太僕寺卿,從三品的京堂大員,威風凜凜,起居八座了。
李蕃人極聰明,也擅長審時度勢,兩年前魏忠賢尚未真正得勢時他就投入閹黨陣營,在與左光斗等東林筆桿子的爭鬥中,李蕃也算是一個強力人物,上竄下跳十分起勁,他的文章也寫的好,在御史中很快成為知名人物,是為閹黨在御史陣營中的頭號打手。
到天啟五年魏忠賢得勢,論功行賞,李蕃連升數級,直接就成了太僕寺卿,雖然地位和侍郎等重臣還差的遠,但已經是不折不扣的進入了京卿行列。
而叫宋師襄等人不恥的就是這廝根本不管同年之誼,只是面子上敷衍,真正要找此人幫忙他卻是不肯的。
眼前李蕃如此威勢,在場的幾個同年御史都是眼珠子發紅。
方有度嘆道:「看看人家李太僕,再看看咱們,一樣的同年進士,不同的人生際遇,相差千萬里啊。」
「這有什麼可羨慕的。」宋師襄惡狠狠的道:「無非是認了魏公公當干爺爺,說到底還只是個孫子輩。」
眾皆沉默。
魏忠賢當然也收乾兒義子,不過和毛文龍一樣也是要搞論資排輩,魏家的大門可不是那麼好進的,特別是現在魏忠賢的身份地位,一般的人豈能入他老人家的眼?投附早的就是乾兒子,遲一些的或是地位低些的,也就是李蕃這樣的就是干孫子。
雖說是孫子輩,好歹是和魏忠賢拉上了切實的關係,一般人是斷然不敢去惹李蕃這樣的存在,也難怪此人敢在京城搞這麼大的排場,換了別人早就被巡城御史彈劾的灰頭土臉了。
京師為官,當然不比在外,不能排衙也沒有儀衛,當然也就沒有辦法鳴鑼開道,遇着百姓什麼的還能喝兩下道,滿城都是官員,小官遇大官太平常了,象宋師襄早晨出門時,一路最少得讓五六次道,給那些官職比自己大的大官讓道,再看看李蕃,自然是氣的眼珠子也紅了。
「此人不當人子。」方有度也帶着怒氣道:「顯達之後我以同年之誼去見他,也想借點銀子還京債,結果他兩手一攤說是沒有,臨走時包個五錢的紅封,我當時就擲還給他的門房當門包了。」
「原來方年兄也有此遇。」宋師襄恨道:「去年時我也是去找此人借錢,也是被他直接拒絕了。」
「我有件小事找他幫忙,結果他絲毫情面不給。」
眾御史都是恨恨然的模樣,李蕃竄起太快,加上少年時就是浮華跳蕩的性格,這一年多來得罪的人果然不少。
這時突然有人從街道一旁閃過,一個中年男子面色不善的封住眾御史去路,身後還有幾個膀大圓腰的喇虎模樣的隨從跟隨。
「宋大人。」中年男子對宋師襄道:「差我們的三百兩,去年年底就該還上,最少也得還一半,或是清償所有的利息,結果你老大人一句沒錢,一直又拖了半年,現在總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吧?」
「好大膽子!」方有度上前叱罵道:「你們利通錢莊越來越大膽了,連朝廷官員也敢當街逼迫討債嗎?」
「嘿。」中年男子笑了一笑,從容道:「我們錢莊可是福王殿下的生意,全天下誰敢賴他老人家的錢?朝廷命官又怎樣,難道可以欠債不還?」
宋師襄神色十分難看,這家錢莊還是方有度介紹的,說是利息不高,要債相對要寬鬆,結果卻有眼前這一出,他真是羞愧欲死。
清流貴官,被一群潑皮無賴攔在街要討帳,傳揚開去,自己這個御史肯定是沒有臉面再幹下去了。
方有度見唬不住,上前作好作歹的勸說,畢竟宋師襄是官員,這些錢莊的人也不敢真的放肆,當下約定在一個月內償還一半本息,剩下的可以在宋師襄外放的時候再還。
見宋師襄神色難看,方有度勸慰道:「彼輩就是這樣,時不時的會上門滋擾一番,看很久沒有外放的就會催債,此事實屬尋常,在京為官的有此等經歷的太多了。」
旁人也是上前勸慰,不過各人聯想起自家來,都是為御史好幾年了,為這種清流官職的當然也別想拿太多的好處,不象六部里有實權的幾個部,光是印結和冰炭敬也夠維持生活了,當御史的根本就是入不敷出,手面稍微大方些的,幾年官當下來就准得欠不少京債。
京城居大不易,各種物價都比鄉間要貴的多,別的不說,各人在家鄉都有住宅田畝,最少住 的吃的不要錢,最多是一些精巧物事,比如紙墨筆硯和古董器玩,或是金銀首飾,又或是頭巾靴子需要花錢購買。其餘的生活用品則是能自造就自造,所謂小農經濟多半就是封閉的經濟圈,一個普通的農婦就能完成從采棉花到紡織出衣服,或是自己納鞋底製鞋子的全部過程,可以說除了買鹽和買藥還有納稅需要用現錢,其餘的生活是一年到頭也不需要用銀錢的。
在京師就不同的,吃的米和菜就得現錢來買,住的房子要麼花大價格買,要麼就得付租金租下來,當官需要好多身衣袍,要花大價格去買或做,頭巾帽子,靴子鞋子,平時出門得坐轎子,不管是自己養的轎夫或是從轎行里雇的轎班,也是一筆不菲的開銷。
幾年官當下來,除非是原本家資相當豐裕的,不然的話或多或少都會欠下不少京債。
所謂京債就是錢莊當鋪專門放給官員的債務,利息其實不算太高,取一個穩當而已。當官大約是這世間最一本萬利的買賣,真的要圖財,自謀外放,幾任知縣當下來,不貪不撈,幾千或上萬的銀子也到手了。
這些放京債的,確實也是隔一段時間就索一次債,也沒有別的原因,是給這些欠錢的官員適當的施加一些壓力,只是這一次對宋師襄有些過於不給面子,叫在場的同年們有兔死狐悲之感。
「唉,」宋師襄重重嘆口氣,說道:「看來我只能謀外放了,叫各位年兄見笑了。」
宋禎漢道:「這如何可以,周玉繩倒是我輩之中頭一個放外的,不過人家是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回朝就能進六部當侍郎,你要外放,最大可能是放個州府正印,從清流入濁流,雖然是親民官,想回朝為官可就是千難萬難了。」
「那又能如何?」宋師襄心頭的火一陣一陣的上來,他倒不嫉妒周延儒,人家雖然比自己年輕,也是同年,但周延儒是不折不扣的狀元,連中會元和狀元,學問是第一等的強,比自己這些人強的多了。恨就是恨剛剛那張狂得意的李蕃,明明遠遠不及自己,卻是那般肆意張狂,過的比自己得意的多,人比人,真的能氣死人。
「外放真是迫不得已。」宋禎漢沉吟着道:「有一件事,人家輾轉託到了我,我想這事有些危險,原本是要拒絕的,不過如果宋年兄真的急需銀兩,我看這事咱們能聯手一起做,只要咱們出手,不管事成或是不成,每人都有這個數。」
宋禎漢伸手巴掌,來回翻了四下。
龐尚廉看的兩眼放光,問道:「兩千金之多?」
「對嘍。」宋禎漢道:「他們要花錢買參,造出頗大的聲勢,這事情,咱們幾個挑頭來干,最合適不過。」
宋師襄有些猶豫,兩千兩是不少了,他欠的京債一共也就千把兩,這筆銀子到手,不僅能還清欠債,底下還能很舒服的過幾年。不過,如果為了兩千銀子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麻煩大了,也是得不償失。
「參誰啊?」龐尚廉也是有一樣的看法,皺着眉頭髮問。
「管他參誰!」方有度很起勁的道:「我們在上次大風潮都沒被卷進去,成功留京,難道為了銀子反而願意出外?反正我是打算留京,轉給事中或是到六部去混,不混到五品,外放直接任四品顯職,紅袍上身,我是不可能出外的。這筆銀子,我拿定了,只要不是參魏公公,參皇上我都敢幹。」
「參皇上算什麼。」幾個御史都笑起來。
說實在的,只要言辭不是太過份,比如萬曆年間那著名的酒色財氣疏,現在的皇帝挑點小毛病罵一罵,根本沒有事情。天啟雖然幾次擺明了不喜言官,但皇帝也沒有親自出手對付過言官,只是借着黨爭剷除了一些鬧騰的最厲害的,比如楊大洪幾個,但對大多數的御史都沒有觸及,御史們一樣膽大包天,真的是除了魏忠賢和其幾個最核心的黨羽外,這幫人還是誰都敢咬,最不怕的就是咬皇帝。
就算是性格嚴厲剛毅,帝王威嚴相當重的崇禎皇帝,在其手中斬首的督撫總兵不計其數,輔臣中殺過首輔,六部中殺過兵部尚書,但對自己評價為妄言賣直的黃道周和劉宗周等人,崇禎也只能把火氣壓下來,最多貶官了事。
言官斗皇帝,可謂是大明的優良傳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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