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們如果真的因為此事拿在下去枷號打板子,在下也只能認了。」和裕升的掌柜還是一臉笑眯眯的神情,並不着惱,但也絲毫不驚慌。
「人都說和記是京師大店,自有一番底氣,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出言威脅的生員感覺被削了臉面,指着和記的掌柜道:「今日在下非要試一試不可……來人!」
這個生員倒是南京本地的官紳世家出身,脾氣向來不算很好,當下果真發作道:「將那幾件皮貨給我帶走,回頭送銀子過來!」
秦伯升眼一亮,兩手一捏,帶着自己的一隊人立時站在和裕升的掌柜之前。
一小隊的護衛幾乎是眨眼之間就站成了鴛鴦小隊的陣式!
雖然沒有長槍手和鏜把手,各人只有腰間懸着的佩刀,但陣列一成,則殺氣自顯!
這些閒逛的生員都是世家出身,各人身邊都有兩三個伴當,原本也聚集了十幾人打算去強拿皮貨,然而眼前這小隊的灰袍護衛們一站,殺氣瀰漫開來之後,這些家僕伴當都是面色大變,再也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退後!」秦伯升沒感覺自己怎樣,但內心深處仿佛就有一個想法,恨不得這些人真的上來,然後自己等人可以名正言順的抽刀,殺人!
血濺之後,殺戮開始,那才是爽快的人生!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些淳樸的農家子弟已經習慣和喜歡上了殺戮,雖然他們還是一樣珍視自己的性命,但對殺戮這件事上已經沒有了任何排斥,甚至他們都很喜歡刀光劍影之下,肢體和血肉橫飛的場面,把敵人殺掉,看着他們倒在血泊之中,這是何等的享受啊……
「好一群廝殺漢子。」
此前一直沒怎麼出聲一個生員猛然讚嘆出聲。
這人三十四五歲年齡,生員打扮,身形挺拔高大,糾糾不群有似武夫氣息,一看就是北方人的氣質形貌,而絕非是南人文弱模樣。
「子方兄」,就是無錫顧家的子弟,姓顧名杲,是當今南京最有名的名士之一,幾社的著名成員之一,他和楊廷樞,吳應箕,黃宗羲等人相與來往密切,吳中名士除了現在最出名的張薄之外,就屬顧杲等人最為出名。
今日出門閒逛,到和記商行這裏也是不經意間而至,主要原因就是陪那個讚嘆出聲的北來名士看看南京風光。
北來的名士路振飛已經是舉人,上一科遺憾未中,在明年科考之前一般的舉人已經趕赴京師備考,他卻留連江南未走,反正過了年再走也趕的上,在江南一帶,路振飛考察各處的風土民情,文教兵備,倉儲水利等諸事,當然也是和江南一帶的諸生來往十分密切,今日顧杲帶路振飛出來也不是純然的閒逛,他們要去拜見南京兵部尚書熊明吉,這是個老東林,不過幾乎不怎麼過問朝政之事,在南京是純粹的養老,前一陣失敗的黨爭,熊尚書並未直接參戰,所以現在魏閹的清算名單中一時還沒有波及到這邊,而且不管怎樣南京這邊是養老的地方,估計只要不是魏閹實在無人可以下手,一時半會的也動不到南京這邊的官頭頭上。
這麼一來,熊老尚書就成了南京這邊的定海神針,多少和東林復社有關的勢力都是對熊老尚書無比關切,這老先生在位多幾年,這邊的閹黨勢力好歹還有人壓制着,若是官員都換了閹黨勢力,就算生員們的戰鬥力再強,恐怕也很難正面相抗。
所以幾件皮毛雖然不怎麼要緊,其實代表的是眼前這些諸生們的心意,也是象徵着正氣未向邪惡低頭,是一種眾人內心中無限拔高自己的正義之舉。
正義有時候就是這麼卑微和可憐……
「退下吧。」路振飛道:「這十來人全部是上過陣殺過敵的廝殺軍漢,你們這些伴當不是人家的對手,鬧不好要出人命。」
顧杲和楊廷樞等人也是感受到了壓力,秦伯升等人眼中都是冰冷的殺氣,一股無形的壓力使他們如芒刺在背,他們不知道這是殺氣,但完全能感受到這種氣息的威脅,進退兩難之時,路振飛的話也算是解圍了。
「見白兄既然這般說,我們走便是了。」
顧杲等人心有不甘,然而也沒有辦法再堅持下去。
他們的伴當更是早就汗流浹背,只是主人在這裏無人敢退,一聽說可以退下,頓時就是往後暴退,甚至差點兒退到他們主人身後。
路振飛沒有如顧杲等人那麼慌亂,他是曲周人,距離宣府鎮邊軍防線很近,少年時讀書就曾到邊境見識過邊軍,成年之後考中秀才,再中舉人,便是在宣府和薊鎮等處好生遊歷了好幾個月,雖然不能和孫承宗在邊關當幕僚的經歷相比,但路振飛也算是對邊鎮軍務和邊軍相當了解了。
在國朝的這些眼高於頂的生員們來說,路振飛和孫承宗絕對是異類,所謂文臣知兵在太平時節絕對不是好的評價,文士弄雜學都是迫不得已的行為,比如茅元儀和孫元化,都是舉業出了問題,沒有辦法的選擇。
「我還有個問題。」路振飛看着秦伯升等人,對和裕升的掌柜問道:「這些壯士是不是從草原過來當鏢師的?」
和記的掌柜笑而不答,不過答案還是相當明顯了。
路振飛點點頭,說道:「果然是虎賁之士,我早就聽說張文瀾率部在草原上做了好大功業,初時還以為是以訛傳訛,現在看來竟是真的,名不虛傳,後生可畏。」
秦伯升聽懂了這是在誇他們,要是在當兵之前他是斷然聽不懂的,沒那文化水平,當兵之後每晚學習,雖然進步不大,不過好話壞話還是聽的懂的,當下便是咧嘴一笑。
路振飛也是微微一笑,接着對和記的掌柜道:「你們這麼大店,總得有一些好皮貨鎮店吧,今日這皮貨我們可以不要,不過現在預定的話,何時能取到,我們只要好皮子,玄狐,黑熊,虎皮,都可以,價格方面,實在是好商量的。」
路振飛也是做秀才打扮,和記的掌柜躬了下身,微笑着道:「相公放心,本店的珍貴皮貨一定會繼續備貨,總不能這麼大的皮貨點,就弄點狐狸皮兔子灰鼠皮來充數,熊虎豹玄狐鹿皮日後會應有盡有,現在只是開店不久,備貨還沒有到位,最多十天到十五天後,各位要買珍貴皮貨,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在下說話狂話,就算整個江南的士紳都要買,咱們和記皮貨商行也是供應得上。」
路振飛看了這掌柜一眼,點點頭道:「還真是狂妄,不過我相信你們能做得到。」
……
從和記出來之後,楊廷樞不憤道:「路先生何必對商人這般客氣!」
路振飛溫和一笑,說道:「和記絕不是普通商人那麼簡單,說句實話,和記在北方的存在是違背聖心的,其實就是忌憚他們朝廷才沒有封禁和記,所謂投鼠忌器耳。」
「竟致如此嗎?」顧杲有些吃驚的道:「一介商行,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
「是的……」路振飛道:「你們對兵事不太關心,不知道和記已經擊敗當年俺答汗留下來的土默特部,佔有青城,近來又在張北一帶與察哈爾人西遷大軍對峙,已經將其擊敗了。」
路振飛又提起大潘口外之事……當日明軍將領雖然想極力隱瞞,但這事始終還是要上報的,士大夫們都基本上得到了消息。
三千多北虜嚇的大明朝廷舉朝震驚,從薊鎮到遼鎮和宣鎮大同鎮都是一路戒嚴,朝廷還拿出十幾萬兩的市賞銀子給林丹汗,力圖息事寧人。
這事確實是夠丟人了,更丟人的就是人家和裕升的騎兵幾十人就把三千北虜給嚇跑了!
這是何等大的差距啊,大到令人絕望。
「何時王師竟至如此孱弱了?」顧杲等人臉上都有震驚之色,顧振飛所說之事對他們來說既遙遠也陌生,對這些江南名士世家子弟們來說,他們更多的是關心誰得了一柄名家所制的摺扇,誰得了一副董其昌的畫,誰的新詩引發了關注,誰寫的曲子令戲班子傳唱一時……誰會真的關心朝政如何,邊事如何,朝廷財賦度支又如何?
可以說,到了明朝末期之時,士風浮誇的程度簡直令人無奈,真正的經世致用之才百中無一,多少人中了進士仍然是兩眼一抹黑,最明顯的就是這幾年由於黨爭和朝廷風氣敗壞,言官的肆無忌憚和胡亂發言,他們對軍國大事和邊事毫無了解,簡直是兩眼一抹黑,所言之處無非就是陳詞濫調,但那些廢話在大明又屬於文官體系下約定俗成的政治正確,雖然明知是無用廢話,但眾多文官卻又樂此不疲,哪怕是強如熊廷弼,穩如孫承宗,能如袁可立,也是紛紛倒在這些言官筆下的廢話之下。
從眼前這些名士生員的表現來看,恐怕他們對國事也真是兩眼一抹黑。
顧振飛嘆口氣,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說起朝中之事,這些人侃侃而談,對朝中大臣十分了解,東林是忠,閹黨是奸,所以魏廣徽是奸臣,顧秉謙是奸臣,徐大化是奸臣,崔呈秀是奸臣。
至於這些人怎麼施政,有何主張,對國計民生有何影響,東林真正秉持國政時是如何施政的,閹黨有何改變。
這些具體的細節根本沒有人關心,路振飛有心替眾人解釋一下,為什麼國用不足導致邊軍戰力下降,但看看眾人的神色,他搖頭一嘆,打消了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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