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的你意思是要重立相權吧?」孫敬亭道:「這個話題也不是說第一次了,現在怎麼又提起來?」
「因為我已經有決斷了。」張瀚道:「以後相權要確定起來,宰相不僅要有威望,還得有專門的知識,最少是知道挑選合格智囊的聰明人,不能是二世祖和蠢貨。怎麼杜絕挑出蠢貨來,我能挑,我的兒子,孫子呢?進士及第,不入翰林不入內閣,看着是蠢規矩,但在大明來說是最好的規矩。為什麼呢,因為考試一次比一次難,有蠢貨可能撞大運考中三甲,很難入二甲,更不要說是一甲了。能考中一甲的必定是第一等的聰明人,然後在翰林養望,進六部學習部務,再會推入內閣,這是一個完整的流程,這種辦法杜絕了皇帝胡作非為。比如大明武宗喜歡江彬,在唐時他就能任江彬這個邊將為宰相,武將任宰相在大唐是可以的。這就對施政和宰相的人選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所以大明在廢相之後有了內閣,有了內閣之後就有了完整的規矩。我不是說這套翰林入閣的規定有多好,只能說壞規矩也勝過沒規矩。以後我們的宰相人選,也必須有一套選拔的規矩,比如軍人不得為相,比如要通過最高等級文官試,比如要有十年以上的部務經驗,每一條不合格,就如非翰林不得入閣那樣絕對不能進入最高決策層。我的子孫,也就有了挑選任用的標準,如果有這樣的標準,挑出來的宰相能蠢到哪去呢?」
「文瀾你想的真是深遠。」孫敬亭起身拜道:「我現在知道我們有多大的不同了,我最多想到三年之後,你想的都是三十年五十年後的事情和佈局。」
「我也是基於三五年後的情況做的設計啊。」張瀚哈哈一笑,說道:「孝征兄太過獎了,其實如果沒有現實的基礎,比如三年前我和你說這些,你肯定拂袖而去了。」
「這倒也是。」
孫敬亭洒然一笑,說道:「那麼與今日之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分郡之事,和文瀾說的大政府,相權和君權之事有什麼具體的聯繫嗎?」
「當然有了。」張瀚精神一振,笑道:「關係大了去了。」
張瀚道:「中樞是大政府,因為每個部門都需要相當的專業和精細化的管理,就象是大商行里的情形一樣,年底算帳時幾十個賬房先生打算盤結算,一文錢都得算清楚。大明的朝廷就做不到這樣,因為朝廷的治政是大而化之。中樞因循苟且,地方但願無事。如果說是先秦部落時,這樣其實也挺好,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大明的人丁少說過億了,十幾個行省情形各有不同,江南富裕,西北窮困,但地賦田稅標準居然是一樣的。為什麼呢?因為大明的戶部既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更沒有權力來變更各地的田賦標準。標準是太祖年間定下來的,現在已經過去二百多年,居然一成不變,這為什麼?官僚體系的惰性加上能力不足,就算是當年張江陵的改革,無非就是敲敲打打,修補一下漏洞,叫他推翻祖宗成例來做整體的改革,也是力不從心。中央是這樣,地方有沒有權力?當然沒有,稅賦全部是中央收去了,地方只有少量的牙行稅和攤派雜捐來維持,洪武年間戰亂剛停,人口只數千萬,地方殘破,百業凋零,所以凡事鎮之以靜,又考慮地方官會魚肉鄉里,所以不給他們太多的權力。地方的權力從秦漢之後到唐是一個變化,唐之後又是一個變化。以前,中樞為官和地方為官各有好處,漢的丞相是萬石,中樞的九卿則是兩千石,地方的太守也是兩千石,太守可以直接被任命為九卿,九卿出任也只是太守。太守可以徵辟屬官,任免僚屬和管理屬縣,乃至軍隊與徵稅,漢之太守,權力之大不是現在大明的知府能比的。正因為地方豪強權力太大,漢末各地太守以至能自立,到魏晉時,地方豪強士族等若諸侯,那時中國算是又有回到封建制的樣子了。」
孫敬亭聽張瀚說過集權與封建之分,對封建,士大夫們都明白,大明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也曾經想封建,沿九邊封了一路的塞王,親王禮絕百僚,尊貴無比,而且能掌握地方的兵權,負責邊境的防禦,可惜這種權力太大,哪怕兵權也不完整,而且不掌握政權和財權,仍然足以叫後來的帝王感覺到莫大的威脅。建文削藩是失敗了,但往下去的大明皇帝無一不在削減地方諸王的權力,一直到把親王囚禁起來,無事不得出王府,出城掃墓一年也只有一次,形同囚徒的地步,這才感覺到稍稍放心。
這種完全的集權,最少張瀚認為的完全的集權發生在明清之際並非沒有理由。
「真是一篇大文章。」孫敬亭相當震驚的對張瀚道:「你是怎麼想到的呢?」
「我只是擅長從事物的表面之下來尋找真相。」
張瀚這一次並沒有說是直覺或是被託夢,毫無謙虛之意的笑了起來。
事實上他理應驕傲,儘管在中央集權和分權的理論上張瀚是受到孟森的啟發,但是身處大明,對大明的弊病才看的更清楚。
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政體失衡,中樞和地方的體系設計的都有嚴重的缺陷。
整個王朝在中期就運轉不靈,只是靠老天給的強人來力挽狂瀾續命,到了萬曆之後就是積重難返,現在就是把張居正復活也解決不了大的問題。
還好整個東亞在此時都在爛下去,如果不是大明內憂外患實在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其實蒙古人已經沒有進取心,女真人才三萬戰兵,不是大明爛到骨子裏,運氣又太糟糕的話,可能挺過小冰期,然後用開放進取的態度等着和西方殖民者打交道,進入火器時代,可能會成為東方的更大號的土耳其,也可能是東方版的俄羅斯,總之會是一個較強的帝國,列強會承認中國的強國地位,日本不可能有什麼機會,華夏在進入現代化之前不會有那麼多慘痛的教訓和經歷。
張瀚感覺自己的出現是一個契機,他可以做的更好,也必須把這事做好。
「我現在隱約追上了你的思路。」孫敬亭神采奕奕的道:「中樞要管理的專業,如宋時的三司使可以把財政管好,樞密院可以管好軍隊,丞相總負其責,比起大明的內閣有實而無名要好的多。」
「大明的內閣也未必有實。」張瀚尖刻的道:「能幹的閣老被人詬病為攬權,還不能辯解,因為要做事就得攬權。而不攬權的閣老屁用不頂,一切指望君上,君上算個屁?萬曆十五年時就看出來了吧,神宗狗屁不是,他長在深宮,看幾本書就能比張江陵厲害?我的先祖鳳磐公還有申時行他們不知道?他們當然知道,可是內閣的體制不順,為了自己的名聲和安全,他們寧願少做點,當擔點責任。所以我的先祖是政客,很高明,也不過如此。而張江陵是政治家,如果要找個人敬佩的話,我可不會選鳳磐公。」
孫敬亭啞然失笑,搖頭道:「文瀾你這算執念了,怎麼提起先祖就這般模樣。」
「可能因為我被迫要退隱吧。」張瀚想了一下,果然是和這事有關。天啟皇帝把張四維推到了很高的高度,張瀚被迫得以退為進,最少在天啟在位的這一段時間,和記會銷聲匿跡一番。
倒不是張瀚畏懼什麼,只是和記的發展已經象是一個推的很高的浪頭,也確實是到了休養生息,正好趁着這段時間來打磨內功的時候了。
情勢和時機都挺好,但張瀚心裏還不是很舒服,不管怎樣,被人逼迫總不會是叫人感覺很好的事情,哪怕是用自己的先祖。
「得了,不提這事。」孫敬亭兩眼發亮,接着道:「專業化的中樞,大政府,對應的當然是更靈活和更有自主性的地方。如果中樞無力,地方有權和自治了就會產生離心力,對應不當會如漢末那樣分裂。但如果管理得當,中樞有力和專業,地方的適當分權只會是兩者相促相成,對中樞和地方都有利的事情。所以分郡之後,你是想叫各郡都有相當的自主權?」
「是的,我是這樣的打算。」張瀚道:「分郡方案是將我們現有的地盤分成四十二郡,以前的那些大汗和濟農台吉們分別為郡公和郡侯,郡伯,公侯伯是大明爵位劃分之法,相當尊貴,蒙古人應該也能理解。他們只是虛職,時間久了原本的牧民丁口會被我們直接掌控,這是大勢,他們也能明白,所以才想鬧騰,可是什麼是大勢,大勢就是你只能接受碾壓,在大勢之下,個人的努力顯得蒼白而可笑,英雄都會受制於時勢,何況是他們這樣一群人呢?」
張瀚的話相當冷峻,事實上在此前接見蒙古人時他還有些心存猶豫,並不是要殺人,而是可以把事情辦的更難看一些,不過後來還是放棄了。
一時的痛快可能會有更深切的隱憂,沒有必要那麼做。
「順義王可為郡王,三汗也為郡公,炒花和白洪大台吉為郡侯,科爾沁的奧巴和明安台吉為郡侯,卻圖汗為郡侯。」張瀚思忖片刻,吩咐道:「額麟臣和火落赤也為郡侯。銀錠,白音,為郡侯。」
「其餘台吉均為郡伯?」
「對。」
「這樣吧。」張瀚道:「我知道碩壘這一次一直試着把眾人的心氣平息下去,前後做了不少事。你們過一陣找個藉口,單獨賞賜他一些物品,宣佈單獨加授他為郡王。要叫人們知道,替和記效力,替我效力,一定會有豐厚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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