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來,榆林城面對的是土默特部主要是套部的壓力,蒙古人一次又一次的破口,每年都會有榆林兒郎戰死在抗擊北虜的戰場之上,幾乎每個家庭都與蒙古人有血海深仇,就算是在睡夢之中,很多人也感受到北方蒙古人的威脅,每當警訊傳來,全城戒嚴,連小孩都不會隨意哭鬧,身處內地的人無法理解邊境百姓的壓力與仇恨,這種切齒痛恨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而得到緩解,直到有一方被消滅或是兩方都被外敵所滅的那一天。
聽到百年世仇被消滅,首領被俘虜的消息時,雖然不是榆林鎮的將領們干下這樣的豐功偉業,但所有鎮城的百姓還是激動的熱淚盈眶,不停的發出難以遏制的歡呼聲響。
「父親,張大人替你還了血債,你老人家可以安心了。」
「大哥,你的仇終於有人報了。」
「姐姐,這一下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家來,也不知道你還在不在世。俺有空去大同那邊想想辦法,去草原打聽一下能不能把你接回來。」
洪承疇一路行來,到處都是上香祭奠親人的百姓,人們用最樸實最古老的方法來緬懷和告慰親人,在這樣的軍鎮城市裏,家家戶戶都多少與北虜有些仇恨和瓜葛,在最開始的歡笑之後就是這樣略帶壓抑的情感宣洩,包括有不少親人被套部破口後掠走的人家,他們已經在打算設法到草原上去尋找親人了。
土默特本部,套部,喀喇沁,喀爾喀,鄂爾多斯……無數的大部落和小部落都被商團軍擊敗了,整個草原有一半多地盤屬於和記。
雖然和記不會明目張胆的進入大明的地界,也不會宣揚自己佔據了草原,但沿邊的百姓對這事最為清楚不過,因為每年都會有大量的商隊北上出入邊牆,帶回來的不僅是貨物,還有各種各樣的消息。
對商團軍的能耐還有和記在草原上的統治地位,如果說復套之戰以前還有不少人有疑問,現在則再也沒有人會有任何的懷疑了。
洪承疇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從甘肅到西寧再到寧夏和榆林,固原,乃至大同,宣府,現在這麼多的軍鎮,那麼多的總督,巡撫,兵備,總兵,副將,參將,最少六個軍鎮和五十萬邊軍乃至大明的文官武將其實已經無有外敵可御,這些軍鎮防患的就是套部和鄂爾多斯加上喀喇沁和土默特本部,現在這些地方全部被和記所佔,所有的部落都被商團軍擊敗,等於是這些軍鎮已經無有可抵禦之敵,完全失去了戰鬥的目標。
洪承疇苦笑起來,儘管已經離開了大同,轉到延綏,自以為脫離了和記的影響,誰知道張瀚如影隨行,終究還是沒有躲過去。
「大人……」榆林鎮出身的幕僚心思複雜,既高興於套部被滅,河套地區被收復,百年血仇得報,又擔心於自己和東主的前程,沒有了敵人的軍鎮和兵備道,世間還有比這事更尷尬的?幕僚看着洪承疇和熱鬧沸騰的街道,問道:「我們是不是要如實上報朝廷?」
「不必了。」洪承疇意興闌珊的道:「上奏了朝廷也無法處斷,上頭反會怪我多事,我想大家應該是一樣的想法。」
「這不是自欺欺人?」幕僚靈機一動,說道:「現在各鎮幾乎無敵可防,不如將和記之事上奏,這樣各鎮防北虜成了防和記,也是一條路子。」
「嗯?」洪承疇頗為意動,轉念一想,以和記的財力和人脈,加上在百姓心裏的聲望,自己跟風可以,若是首倡的話在延綏這裏名聲就立刻臭不可聞,這事做不得。
洪承疇思忖片刻,終道:「我等靜待其變可也,不必着急。」
……
河套地區收復,火落赤被俘,這消息如閃電一般的傳揚開來。
「來,替我將那壇最好的汾酒拿來,我要大醉一場。」
太原總兵張全昌召集心腹和附近駐軍將領,所有人齊聚一堂,均是有難掩的興奮之色。
「我張家也是榆林將門世家,多少先祖死在抗擊北虜的戰場上。」張全昌道:「在大同任總兵時,未曾想居然會有看到張大人收復河套的這一天,不管怎樣,此事都當得我們大醉一場。」
「替大帥賀,替張大人賀。」
所有人均是舉起杯來,種種情緒難以言表。
有個將領說道:「替朝廷賀。」
眾人側目而視,那人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低頭不語。
「嗯,就不為朝廷賀了。」張全昌哈哈一笑,說道:「不過朝廷會怎樣我們都不知道,也不要瞎猜想,聖天子在位,胸襟寬廣,和記到底打的是北虜,沒有和大明過不去,朝廷就最多裝不知道,不會有什麼處斷的。」
眾人都是陪笑,在場的都是張全昌的心腹,各人都使着眼色,猜測着張全昌的心思。
「從今天起,」張全昌大口飲了一杯,說道:「和記的規例我減收三成,過往車隊,不准任何人多收一錢銀子,以前大夥覺得和記有錢,人家給了規例還想辦法多打抽豐,我睜眼閉眼的也不當真,從此之後,再有敢犯的,可別怪我張某人翻臉不認人。」
「我等不敢!」眾將站起身來,忙不迭的都答應着。
……
消息傳到大同時,整個城市也是瞬間被點燃了。
大同總兵近來換了三任,新上任的是渠家幀,這是個年資混上來的老將,家族沒有什麼實力,本人的內丁不到二百人,誰都知道這就是個過度人物。
對和記的消息大同鎮的人已經接近免疫,這裏是張瀚起家的地方,任何人都可能與和記牽扯上關係。
開始時是新平堡,後來是天成和鎮虜兩衛,再下來是靈丘為主的各州縣,然後就是大同府城。
現在整個大同諸多衛所州縣,已經沒有哪個地方與和記無關了。
靈丘的鐵,李莊的布,大同的各大商號,新平堡等處的出口貿易。
任何一處都難免與和記有關,包括散佈在大同府各處的百萬畝的土地和好幾萬人的佃農與他們的家屬。
加上從軍的將士和其未遷上草原的家屬,吏員和商行人員。
整個大同府現在最多二百到三百萬左右的人口,最少有四分之一的人與和記有直接的關係,百萬人以上與和記有間接的關係。
如果朝廷視和記為反賊,按洪武年間的標準大同得死五十萬人。
按永樂年間的殺法大同得死十萬人。
就算是嘉靖年間,大同最少得死一千人,流放五萬人。
所以這座城池和它所管轄的州縣衛所已經近乎與和記還有張瀚是一條心了,和記榮,大同榮,和記衰,大同亡。
這種捆綁是在不經意之間就完成的,在天啟六年的這一天,大同的士紳和百姓當然還有商人們才赫然驚覺,他們的利益已經與和記綁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割開來了。
「聽說代王殿下在宮中大發雷霆。」
一個商人興高采烈的吩咐夥計去買鞭炮,城裏已經陸續響起鞭炮的炸響聲,沒有人明說是什麼理由,但私下裏談起來又是百無禁忌。
「我也聽說了,代王在宮中打了十幾人,城南李家醫館去了好幾個人給宮裏的傷者治傷,聽說都打的不輕。」
「作孽。」先前說話的商人一臉鄙夷的道:「若是不喜歡和記和張大人,儘管出手對付和記就是,拿身邊的閹人出氣算什麼本事。」
「太祖高皇帝提三尺劍平定天下,何等英雄豪氣,現在的這子孫,嘖嘖。」
罵皇帝人們是不敢的,何況天啟皇帝在民間,最少是北方民間的風評不壞。但提起親藩,不管是秦王晉王還是代王,別的遠處的親藩人們不知道,這幾個西北的親藩卻是人人痛恨,不僅是親王和郡王,那些鎮國將軍,奉國將軍,中尉,沒有一個是好貨,親郡王們把持着高利貸等血腥的生意,坑害了不知多少人,強行兼併地方土地,欺壓佃農,給親藩種地的農民慘不堪言,在路上設卡,強行徵稅,不知道使多少良善商人傾家蕩產。任何一個有親藩的地方都有一本血淚帳,朱元璋設計的親藩體系,既沒有達到鎮守地方加強武備的作用,也沒有使宗室人盡其用,相反養成了比趙宋更沒有規矩,更加吸血的一群吸血鬼。
「一群豬」,這就是民間對大明宗室親藩的評價。
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農民軍,別的人還可能被放過,親藩是斷然不放過的,兩人手中不知道有多少親王和郡王的性命,對殺害親藩,大約心疼的就只有皇室了,連普通的士紳都未必會替親藩叫屈。
就代王來說,他的祖上青衣小帽袖錘在鬧市殺人,有司無人敢過問,現在的代王也不是好苗子,壞事做了不少,其與和記的矛盾也由來久矣,現在和記風光,代王自然是心驚肉跳,對張瀚也是恨之入骨。
「河套一收復,底下定然有不少生意好做。」
「聽說和記要移民河套,先往前套和中套地方移,居民一去,吃穿用度都要銀子,和記本身的採購量也大,我看這是條好門路。」
「可以約一些人一起探探路子,安全上肯定是和記負責。」
「鄙商行打算開春後入夏前去一趟買賣城,河套那邊正好可以先去看看,時間上應該趕的上。」
「張家口那邊的人路子多,眼光遠,咱們大同商人不要再事事落在人家後手了!」
「此話說的極是,我等應該抓緊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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