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做事向來是無例不興,有例難改,官員做事都很懶惰,不喜歡無事生非,工部用閩鐵打造各種火炮和鳥銃已經成為定例,鎧甲,腰刀,鐵槍的槍頭,各種用鐵幾乎都是採買閩鐵,當然閩鐵價高,有一些不怎麼緊要的軍械也用北方的鐵,不過用量並不高。
無例不興例,這也是朝廷的潛規則,不僅是涉及到利益之爭,閩鐵的力量很分散,福建十幾個縣都有鐵礦,行銷北方只是閩鐵的一小部份,主要也是以精鐵為主,工部也會採買一些方毛鐵,各軍鎮也會買一些閩鐵,除了軍用之外,閩鐵在民間的銷量並不高,所以閩鐵在朝廷的利益鏈並不牢固,靈丘鐵想進工部,最難的居然就是官僚的惰性……這叫李慎明感覺哭笑不得。
把閩鐵換成晉鐵,在很多人看來是無事生非,就算晉鐵稍許便宜也不行,這會叫很多人感覺麻煩和多事,這些官正經的公務都不想辦,何況這種多出來的事非。
在萬曆幾十年惰政之下,官場的風氣也變的很壞,大家遇事能推則推,凡事少作主,少生事,甚至一些衙門很長時間沒有正印官也沒有事……後世人說是明朝的政治體制純熟,沒有主官也能運作自如,其實真實來說是很多衙門根本不做事……不管事情壞到何等地步,反正好官我自為之,靈丘鐵要排擠到閩鐵進入工部採買的名單,鬥爭的最大對象就是這樣的官僚體系。
知道真相的李慎明感覺幾乎是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在下那邊亦是如此。」
李國賓這樣的京師地頭蛇,大掮客,在官場的關係也是很多,但打聽下來的結果和李慎明差不多。
塞銀子是好辦法,能收買一些毫無節操的工部下層官員,但想打通上層的關節,以二李的關係都辦不到。
兩人一籌莫展時候,李慎明的長隨敲門進來,稟道:「老爺,外頭有一個姓王的,說是分店的二櫃,有事情來求見老爺。」
「二櫃?」
李慎明知道京師分店的掌柜位高權重,是當年周逢吉常帶在身邊的副手,經過張瀚很久的調教後放在這裏當掌柜,不僅是京師,還有好幾個分店都是這個大掌柜主持,畢竟市場的變化很快,細微的經營張瀚沒有辦法在李莊遙控,類似這樣的大區掌柜還有好幾個,都是很精明強幹的人才,不過分號里的副掌柜李慎明就不大了解了,他有些遲疑,不知道這二櫃來找他有何事。
沉吟片刻後,李慎明道:「請進來吧。」
須臾之後,有人推開房門,一個高大的青年走了進來。
外頭殘雪未化,天氣甚冷,這個青年穿的是玄狐皮的外套,頭上戴着元青色的大帽,飾着一顆指頭大的東珠,襯裏雪白,腰間革帶吊着不少玉飾,腳上長皮靴也是擦的發亮,一股惡俗氣息撲面而來,李慎明不覺大為搖頭。
從皮相來說,這個人倒是生的不錯,眉目俊朗,身形高大勻稱,舉手投足間叫人感覺很舒服。
「在下王發祥,」高大青年動作很漂亮的叉了下手,笑嘻嘻的道:「見過兩位先生。」
李國賓在王發祥行禮時側身一讓,表示不敢受禮,這時也笑呵呵的道:「王掌柜客氣了,在下不過是幫着張東主跑腿幫閒,哪個牌名上的人物,也敢稱先生,也敢受掌柜的禮。」
王發祥眼眉一挑,笑道:「李先生在京城可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貴家做這行當也有年頭了,當年老嚴閣老還在時,尊家替六必居牽頭,找嚴閣老要了一張字……這事可是真了不得,這般家世,又何必太過自謙呢。」
李國賓的家族確實是京師的地頭蛇,一貫就是幫閒,但幫閒也有三六九等,他家可是勛貴高官家裏都能走動的大掮客,也是京城商客和權貴溝通的一個渠道,不過這等事他家向來低調,包括六必居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眼前這王發祥卻是一口說了出來,一瞬間李國賓的臉色變的十分難看。
「李先生不必煩心。」王發祥還是一臉笑容,還是那惡俗的打扮,只是這時二李都沒有人輕視他,他笑着道:「咱是替東主專門做隱秘的事情,保密是入門的第一課,今日這事也是事先得了東主的允准這才當面這麼說,若不然的話咱根本不會多這個嘴。」
李國賓嘆道:「張東主真是好手段,其實在下替和裕升謀事已經是竭心盡力,不知道東主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已經出力,不是已經盡力。」王發祥道:「未知李先生對東林黨人怎麼看?」
李國賓猶豫了一會,說道:「經過『奪門』一事,東林黨這幾年坐大之勢無可避免,不僅在朝堂,在地方亦是。他們在江南原本就是有極大勢力,現在還在謀九邊,山東,河南各處的督撫位置,數年之內,必然都是東林黨的天下。」
「朝堂之中,怕是他們勢力最強吧?」
「嗯,東林黨最擅黨爭……」李國賓道:「兩年之內,楚黨,齊黨,都會被打的落花注水,浙黨若不投效東林,恐怕也不會獨存。老實說,據在下等每常私下議論,東林將會是國朝這幾十年來最大最強之黨,不要說是方閣老,便是當年江陵相國現在當首輔,也要畏首畏尾,沒有辦法與東林黨正面相抗衡。」
「等會。」李慎明剛剛一直在一旁聽着,並沒有說什麼話,現在終於醒過味來,攔着李國賓的話頭道:「先說說什麼是奪門之變,我就記得景泰年間有一次,怎麼又有,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沒聽說?」
「說是奪門,其實是奪宮。」李國賓自知有些理虧,陪笑說道:「大行皇帝剛剛崩逝不久,李選侍就將長哥兒接到自己居處,外間朝臣不通消息,東林黨人帶頭沖入宮中,將長哥兒自李選侍手中奪出,用轎子一路抬到乾清宮,然後宣佈今上在乾清宮即位,年號天啟,今年還暫不改元,仍為泰昌元年,以明年為天啟元年。後來李選侍賴在乾清宮不出,又是這幫人領頭鬧事,逼迫李選侍在登基典禮之前搬出乾清宮。」
李慎明聽的目瞪口呆,他倒真是沒有想到,看似風平浪靜的京師之中,居然還鬧了這麼一出大戲出來。
李國賓又道:「這件事才剛過沒幾天,京師坊間知道的都不多,就是朝官知道內情的也不是很多,總要過幾天,議論風聲發酵了,才會慢慢傳遍京師,再傳遍天下。有這件事,東林黨對今上是有擁立大功的,今上甚是年輕,從宮裏傳出來的消息是為人十分仁德寬厚,這樣的人又是很記恩的,就算時間久了情份會變淡,最少這幾年之內,東林黨一家獨大的局面不會改變。」
李國賓最終道:「那群只會賣嘴的書生,居然也有膽氣做這樣的大事!」
李慎明雖然沒有更進一步了解細節,但可想而知當時是什麼情形,他冷笑搖頭,說道:「你以為東林黨奪宮是那幾人自己做下的?他們怎地輕易進了宮?你當禁軍守衛和宦官們都是死的?不僅是東林黨在外發力,他們在宮中也必定有內助!」
李國賓震動道:「在下倒是一時沒有想到這一層。」
李慎明道:「東林黨這一伙人,我向來知道,他們自詡所謂清流,其實還是黨同伐異那一套,嘴上說的漂亮,辦事漂亮的可沒有幾個,這一次張文瀾叫我來尋他們,我心裏就不以為然,不過這幫人在這關鍵時刻能頂上去,肚子裏倒是有些貨。」
李國賓道:「移宮攻李選待的主力是楊漣和左光斗等人,當日從李選侍手中搶奪今上的是大學士劉一火景,吏部尚書周嘉謨等人,還有勛臣英國公張維賢,這些人要麼是東林黨,要麼就是與東林黨關係莫切。而坊間議論,東林大佬葉向高才是真正在背後主持此事的人。現在朝野議論紛紛,首輔方閣老在諸多事情上首鼠兩端,既不是楚黨和齊黨浙黨力挺的首領,亦不容於東林黨,雙方反目就在近日,方相恐怕已經不安於位,京師大變局就在近日,這也是在下連日奔波沒有結果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人人都想安穩,沒有人想生事事端落話柄於人之手。」
李慎明嘆氣道:「方相其實可稱嘔心瀝血了,這些年,神宗皇帝因為賭氣,或是身體不佳,多年不理朝政,不論是地方還是中樞政務,均是仰賴方相居中調和,朝廷才不至於更亂,可惜現在看來他必然要去位了。」
王發祥在這二人說話時並沒有插嘴,他只是靜靜聽着,這時他眼珠連轉了幾下,說話道:「現在看來,要想攻下工部這一關,一則要找一個有名望的懂這些事的清流造一下聲勢,然後再有一個位高又不怕生事的大官打個招呼,這事便是成了,是不是?」
李慎明搖頭道:「確實是這樣,不過,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了,哪裏就有這麼容易找到的人選。」
王發祥道:「東林黨那邊,可以找茅元儀。大官麼,這事交給在下去辦。」
「茅元儀?」李慎明仔細思索了一番,搖頭道:「未曾聽說過這人。」
「這人並不曾當官。」王發祥道:「這是一個有名的士子,擅長兵事,也懂得鑄造兵器鳥銃,常發議論,京師很多大官都知道他。要緊的是這人和東林黨的孫承宗交好,似乎算是孫承宗的弟子,這個時候,擅於營造聲勢的人都會藉機而上,如果能用晉鐵換閩鐵,對此人的聲勢是很有利的,再誘之以利,相信他不會拒絕。」
「了不起,了不起。」李慎明擊節讚嘆道:「王二櫃你對人心的揣測把摩已經真真算是登峰造極,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在下以前……」王發祥毫無避諱的坦言道:「在下以前是個拍花子的喇虎無賴。」
「啊?」
一時間,李國賓和李慎明都是啞口無言——
說話還是算話的,十二點之前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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