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倒是不大。」張學曾嘆道:「若你們這一支當年沒有和族裏鬧翻,這只是一件小事,咱蒲州張家雖然沒有鳳磐公在時那麼顯赫,卻也不是一般人家,一個參將和清軍廳同知這樣的佐雜官想對付咱,那是笑話。京里你還有個叔公當小京卿,地方上還有幾個叔父輩是府縣正印,隨便找上一位,一封書信過去,這事也就算解決了。然而這事,沒有二太爺首肯,你是絕然辦不成的。」
「二太爺,還在記恨當年的事麼?」
「他們兄弟之間的事,誰能說的清楚?」張學曾一邊引着張瀚等人往大本堂走,一邊感慨道:「當初可能是家族公事上起了爭執,後來就是意氣之爭,再下來就是兄弟情誼也蕩然無存了吧。」
「三叔公可知道為了何事?」
「應該是為了海貿的事。」張學曾倒還真是包打聽,笑道:「可能你不知道,嘉靖到隆慶,再到萬曆年間,朝廷有過海運和漕運之爭,後來海運雖廢,海貿卻是放開,大為興盛,咱家在揚州也有生意,當年你祖父力爭族中投入重金,派人到南京去參與海貿之事,二太爺卻不同意此事,後來兄弟二人就是因着此事翻臉成仇了。」
張瀚一陣默然。
想不到自己祖父還有這般遠見和眼光,可惜蒲州張家這樣在山西根深蒂固的家族很難下這種決心,待此時倒是有不少山西鹽商轉為海商,可惜在海上勢力是怎麼也不能和江南還有福建廣州比了。
明末時,唯一有機會以海商身份席捲天下的就是福建人鄭芝龍,他的兒子鄭成功都差着火候,艦船過千艘,在南洋確定貿易規則,在台灣建立勢力,有半個福建,私兵十餘萬,資財過千萬,這樣的實力,不在南明朝廷之下,可惜鄭芝龍越老膽越小,半世英雄,到了成了狗熊。
張瀚不禁遙想,如果自己祖父真的被支持到江南經營海商之事,現在又是如何?
「總之,此事很難。」張學曾看看張瀚,說道:「恐怕你會無功而返。可惜我的身份只是秀才,若我是舉人,這事我就順手幫你做了。」
「多謝三叔公有心。」張瀚也知此事極難,還是道:「事在人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二太爺會幫我們的。」
……
張瀚的打算完全落了空。
準備了一肚皮的說詞沒用上,打算執禮甚恭,叫張輦太爺找回面子的想法也沒辦法實現,帖子投進去後,裏頭原帖奉還,張輦壓根就不見他。
張學曾代張瀚進去,結果被張輦罵了出來,也是鬧了個灰頭土臉,最終滿臉沒趣的走了。
梁宏和梁興楊秋三人蹲在大門前,幾天奔波各人都累了,坐在牆根曬太陽等消息,待看到張瀚連門也進不去,梁興和楊秋臉上顯露出怒氣,梁宏勸道:「幾十年的恩怨,也沒這麼容易了結,咱們托那個三叔公多請一些人說情就是。」
張瀚咬着牙,搖頭道:「這樣耽擱時間太久,也未必有用。」
張輦看來是脾氣十分固執的人,要不然當年親兄弟也不至於反目成仇,現在年紀大了,還是張四維這一支的尊長,族中地位很高,想勸服這樣的固執老頭,正常的辦法看來是行不通了。
梁宏等人都在等着張瀚的決斷,到底是等下去,用水磨功夫試試看,還是再試試別的辦法,總之這事別人拿不出什麼主張來,也不可能替張瀚做主。
張瀚低頭沉思了一會,他遇到大事向來不慌亂,看似果決,但在下決定之前都是前思後想,並不冒失,而一旦下定決心就百折不回。
家中尚被圍着,可想而知清軍廳那些胥吏不會這麼放着張家不管,種種手段必定會使上,商號那邊剛剛有點起色,一旦這消息傳揚開,張瀚這個少東又不在,店裏人心一散,生意必定大受影響。
短時間內影響不大,時間久了,和裕升就完了。
這個店鋪是他安身立命,大展宏圖的基礎,怎麼能就這樣完了?
張瀚看看梁宏,眼中滿是寒光:「既然這大太爺不吃軟的,那麼只能來硬的了。」
「來硬的?」梁宏一驚,勸道:「少東主你可別犯糊塗,咱這幾個人在這裏能做什麼事?」
梁興和楊秋倒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們這些喇虎不怕惹事,只有有利可圖,天天惹事打架也無妨。
「當然不是打進門去,還沒到那一步……三櫃你想差了。」
張瀚定了主張,臉上神色倒是輕鬆的多,當下將自己盤算向梁宏等人一五一十說了,梁宏等人聽的只是點頭,看向張瀚的眼光也是變的大為不同。
待張瀚一人先走後,梁興向着梁宏道:「老叔,俺們這種只會掄拳頭的人,遇到你們少東這樣的,稍不小心就連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梁宏道:「少東骨子裏是寬厚人,你們看他在店裏行事就知道了。」
楊秋在一旁笑道:「是不是寬厚人也不和咱相關,只要這一趟不少給銀子就成。」
眾人說着就分頭去準備,這時還是上午,到了響午前後,各人吃飽喝足,然後一路到得蒲州張家的祠堂之前,張瀚到了,便是在正中一跪。
祠堂這裏當然有人看着,初看到張瀚跪着還不當回事,後來時間久了,漸漸有人圍攏過來,梁宏等人開始大聲說話,守祠堂的感覺不對,也是趕緊奔了過去,一聽梁宏等人的話便覺不對,立刻就飛奔向大本堂去。
「小畜生真敢啊。」
張四維的直系後人中地位最尊貴,也是最年長的就是張輦了,他是張甲征之子,張耘則是張泰征之子,堂兄弟之間的情誼原本就尋常,後來又反目成仇,張輦當了兩任知縣後回家鄉居,張耘則遠走新平堡,算是了了這段爭執。
聽到張瀚跪祠堂後,張輦氣的差點昏過去,他年歲大了,脾性也不是很好,向來受不得氣,今日聽說張耘的孫子來拜門,原本就不大高興,見也不想見就直接回絕了事,原想這事已經完了,誰知道又出這樣的紕漏出來。
「他們說那張瀚前來報喪,也是來認祖歸宗,不論當年他祖父和太爺起過什麼爭執,那也是老人間的往事,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都是鳳磐公的後人,豈能叫他進不得祠堂,入不了家譜……」
張耘當初出走連自己親爹的神主牌也帶走了一份,宗譜上雖然有名字,後來張誠張瀚都沒有入譜,說起來都不能算一族的,所以新平堡張家出事,蒲州這邊可以不管,如果再入譜到祠堂拜過祖宗,一族的人出了事不管,丟的是蒲州張家的臉,張瀚打的主意就是如此,既然這個年代是封建宗法最大的年代,又有靠山可依,不利用這一點就太傻了。
玩這一手,就是造輿論,玩道德綁架,把蒲州張家和張輦架起來,這個年頭,除非張輦鐵了心不要臉,被人笑話,不然的話,張瀚就贏定了。
「小畜生,和他爺爺當年一樣可惡……」
張輦氣的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半天才回過勁來,想想祠堂那邊人越來越多,蒲州城裏也不止張家一家士紳,消息傳揚開來這臉就丟大了,可若是就這般允了張瀚所請,張輦感覺這一口氣怎麼也咽不下……
隔了半個時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張瀚也跪的膝蓋生疼,他心裏也隱隱有些擔心,張輦如果擺開不要臉的架勢,他這一次就算白跪了。
這時從大本堂方向過來好幾十人,有長隨小廝模樣的,也有護院家丁打扮的,也有幾個穿着縉紳服飾的,都是一臉不高興的走過來。
張學曾不知道被人從哪找出來,也是跟在人群中往這邊走,離的近些,仿佛能看到這三叔公警告的眼神。
看到這樣的情形,梁興和楊秋兩人都稍微朝邊上站了站,但袖中兩手都反握着匕首,他們食人之俸就得忠人之事,縉紳他們不敢下手,若是家丁護院敢向張瀚動手,那麼梁興和楊秋兩人就得上前護着張瀚。
請他們來,就是為了這個!
張瀚瞟一眼過來的人群,心中一片寧靜。
不怕來人找事,就怕這麼一直晾着,那才是真的玩了。
眼前的局勢,不怕亂,不怕吵,越亂越好,越吵越好。若是一潭死水,這一次的蒲州之行就是做了無用功,那麼張瀚就只能考慮怎麼止損。
新平堡的基業,就是非丟不可,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舉家遷移,真的去投奔舅家,然後積累人脈和資金,接下來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這樣一來,最少還要十年光陰去打磨,張瀚不想等!
人群終於走近了,護院和家丁們一臉的興奮,這般熱鬧等閒可瞧不着,幾個縉紳和張學曾站在一處,張學曾磨磨蹭蹭的,顯是不想趟這一次的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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