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還是一切如常,到了傍晚上門板時才打算離開,周逢吉和李遇春都走了,梁宏在店中轉悠,看到旁人都走了,這才急急趕到張瀚身邊。
梁宏看着似乎有話要說,又是一臉遲疑,張瀚笑道:「三櫃有話直管說,我聽着就是。」
梁宏聽着笑道:「少東這一番病癒,人似乎也變了,直爽多了。」
「人在病中自會思索不少東西,」張瀚道:「自是與以往不同。」
「說的也是。」梁宏搓了搓手,終是道:「這日少東漲了我的月錢,先得謝過大恩。」
「咱這店這麼多年不曾漲錢,也是因為太爺和我父親都不在了,現在我既然出來當家,這事也是份內事,不必言謝。」張瀚看着梁宏,緩緩道:「梁掌柜在店中人緣甚好,若有謝我的心田,不妨多上點心,將店中各事多管一些,這幾日我看庫門前灑着不少糧食,隔很久才有人掃,都踩壞了不少,這是小事,不過以小見大,梁掌柜要多留心。」
梁宏臉上有些尷尬,解釋道:「這事是我的錯,這幾日人心惶惶的,有些亂了。」
張瀚心中一動,看看梁宏,問道:「怎麼人心惶惶的?」
梁宏遲疑着說道:「少東剛到店裏,怕是還不熟悉各人的心性品性,我雖年輕,當初也跟過太爺和大爺,若是有些話不說,怕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少東的一番心意……」
「梁掌柜有說直說就是。」張瀚道:「我雖年幼,還分的清事非黑白。」
「少東主你來店裏,有些人十分不滿,覺得你太年幼,生意上的事只怕一點不懂,是以想找你麻煩,將你趕走,最少到別家商號當幾年夥計,學會怎麼做生意再說……」
張瀚聽着這話,面色還是十分從容,只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人呢?」
「少東主明鑑,咱們周大櫃在店裏年頭最久,威望也最高,只是有些濫好人,下頭的人指望巴對好他,拋開東家自己另做……」
這個消息,果真是十分重大。
原來這幾個掌柜,看看生意不景氣,果然有重新開張,自立門戶的心思。
「這幾日恐怕還不太平,」梁宏嘆道:「少東主要多加小心才是。」
張瀚一臉平和,點頭道:「大明朝廷在上,凡事還有王法,也有天理人心。再者說,周叔和兩位掌柜在我家多年,難道還真會起什麼異樣心思不成?眼前的事只是暫時,這個坎不高,咱們邁的過去。梁掌柜,今日的事,還是多謝你了。」
梁宏聽着張瀚的話,感覺幾乎是滴水不漏,而且眼前這少年東主也沒有慌亂,預料中的場景一點兒也沒瞧着,他自己心裏反而有些慌亂,當下忙不迭點頭道:「少東主放心,和裕升在一天,我梁宏就替東主效力一天,絕沒有二心。」
……
「梁掌柜還真是好人。」
梁宏鬼鬼祟祟的離開後,張瀚帶着張春一起往家走,張春跟着走了一氣,看看左右無人,才這般輕聲誇讚起來。
「好人?」張瀚臉上似笑非笑,他看着自己這小跟班一眼,心道果然是小孩子。
他想了想,自己身邊沒有個得力的人也不行,張春自幼跟着他,感情上靠的住,也識得字,在當時百分之五不到的識字率來說也難得了……栽培張春一下,似乎很是應該。
想了想措詞,張瀚便點撥道:「剛剛說了半天,梁宏有沒有說自己怎麼知道這些事沒有?」
張春一征,搖頭道:「好象沒說。」
「他在這事裏是什麼角色,也沒有說吧?」
「嗯。」
「具體他們要怎麼趕我走,說了沒有?」
「也沒有。」
「那他是什麼好人?」張瀚笑笑,說道:「說了半天,雲山霧罩,含含糊糊,如果我全聽了他的,現在該怎麼想?」
張春想了想,說道:「似乎梁三櫃才是嚇唬咱的人。」
「對嘍。」張瀚讚許的一笑,又道:「他的話,除了不盡不實,還給你什麼感覺?」
「好象是周大櫃和李二櫃合謀要趕少東你走,主要是周大櫃得人望,少東你壓不住陣……」
「這樣想就正對他的意思。」
張瀚贊了一聲,接着又笑道:「這麼要緊的事,他們三人定然是一起商量,怎會拋開梁宏?梁宏的話,處處指向老周,但實際上一句實的話沒有,可見老周並不曾上他們的道,這事成不成就在兩可之間,李遇春掌握的是買糧的渠道,梁宏人事上佔優,老周叔呢卻是老掌柜,客人們都認他,壓的住陣腳,他們三人想拋開咱們家另立門戶,那是缺一不可,非得三人綁在一起不可。」
「那梁宏為什麼跑來通風報信?」
張春簡直如一張白紙,張瀚的話如濃墨一般在他小小的心靈上塗滿了暗色,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東西還有很多。
「這就更簡單了。」張瀚笑眯眯的,眼神卻是無比凌厲。象他這樣從最底層混到開上市公司的人,其實對商業上的一些事未必比一個商會院畢業的學生精通,但如他這樣的成功的商人,最最要緊的就是對人心和陰謀傾軋的感覺和把握。
沒這一套本事,絕混不了商場,也根本成不了成功的商人。
「你想,」張瀚循循善誘的道:「他們三人,說動老周叔還有一些把握,但股本也不會很足,況且還沒有說動。那麼這事成不成就很難說,成了,梁宏原本就有一份,少不得他的。不成,他提前在我這裏有一個伏筆,還暗中擺了老周叔和李二櫃兩人一道,提了自己,損了別人,事情不妥當,我一個沒經驗的少東主,不倚仗他卻又倚仗誰去?這就叫一件事,兩手準備,又紅又黑,好人壞人他都當了,真是好人心,好算計。」
張春聽的大怒,臘黃臉真接成了關公臉,氣哼哼的道:「少東主,咱回家稟報給奶奶知道,攆了梁宏這廝滾蛋。」
「這又何必?」張瀚笑道:「你還真是眼裏容不得沙子。咱家這景況,別人有點異心咋了?月錢十來年沒漲,這幾年賠錢,分紅也沒有,各家都要養活妻兒老小,誰能沒有自己的算計。張春,當東主的最要緊的是帶着眾人發財,說別的全是虛的。這梁宏有江湖氣,會籠絡人,只要安心做事,其實是把好手。」
「這倒是。」張春眼中已經滿是崇拜,他十分敬畏的道:「少東主,你可真厲害,將來和裕升在你手裏,一定比太爺在時還賺錢。」
「哈哈,你也不學好了,別的不咋地,倒先學會拍馬逢迎了。」
此時天色已經黃昏,北街各家商號都上了板,在門首處插了燈籠,有身份的坐車或是坐轎子回家,也有安步當車走回家的,路上行人不算多,畢竟離開市還有一陣子,那些外來的客商多半是一大早就離開,大客商會在開市前後趕過來,不論是往內地販賣毛皮騾馬,或是往新平堡這些地方運糧食貨物,開市前後才是最忙碌的時候。
沿途也有不少人向張瀚打着招呼,畢竟和裕升在新平堡也是幾十年的老商號了,張瀚到商號主事的消息也傳遍了北街,雖然新平堡這裏有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商號,可畢竟北街才三里長不到,別看那些山西爺們一個個深沉寡言的模樣,八卦起來也不比婦道人家好什麼。
商人寶典里就有一條,少說多聽,一定要多聽各種消息,分析利弊,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可能就是商機。各人話雖不多,然而積少成多,和裕升的這個變化,還是在北街形成了小小的漩渦。
從張瀚身邊路過的一輛馬車上,就有幾道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坐在正中的是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倚在車窗處,身子在車上盤腿坐着,兩輪板車十分顛簸,這人也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模樣,兩眼掃視人時,顯的格外有神。
打量了張瀚一番後,這個中年人點點頭,說道:「看着還算是個穩重的少年郎。」
車上還有兩人,穿着比說話的中年人華貴的多,但臉上的表情十分恭謹,聽着中年人的話,有個人答道:「東主說的是,聽說這張瀚每日在店裏看着生意,不焦不燥的。老周幾個滑頭,竟似把這少東主晾在那裏。」
另一人道:「聽說他們想自己單幹,我那遠房侄兒李遇春最起勁。」
「沒有用。」被稱為東主的這位揉了揉臉,說道:「和裕升要完了。」
另外兩人面面相覷,和裕升近來生意不好,不過新平堡在內的各堡生意均不好做,反而是那些小堡要好些,整個邊境,大同有六處大市,山西一處,宣府一處,延綏一處,寧夏有三處,甘肅也有兩處,除了不和蒙古東翼貿易外,朝廷從宣大到甘肅,數千里的邊境線上均開設大型馬市,新平堡就是一處,近年來天時一年比一年不好,糧價猛漲,這裏頭當然還有人操控,不僅是天氣的事,眼前這東主就是其中一個,大堡的商號生意均直線下跌,更多的利益被各路豪強壟斷,反而是那些有資格互市的小堡好過一些。而邊境漫長,真正能賺大錢的其實是走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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