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絕地,深潭。
這是一處南北走向的狹長谷地,長十餘里,闊僅數十丈,中部突然收緊,最窄處僅容兩人並行而過,四壁皆是萬仞高崖,將谷地圍得鐵桶也似,飛鳥難渡,猿啼不聞。谷地的最南端積水成潭,深不見底,冰寒之氣如霧氣般四處散溢,模糊了潭中圓月的倒影。
水潭三面皆是峭壁,滑不可攀,僅北面與谷地相連,由於長年不見天日,地勢陰濕,連潭邊大石上也滿布青苔。
一位白髮老人佝僂着身子坐在大石上,月色下面色慘白,顴骨高起,深陷的眼眶裏只剩下兩個空洞,猙獰可怖。他雖骨瘦如柴,身形卻很高大,可以想見壯年時的偉岸風姿。
老人身旁放着一隻鏽跡斑斑的大鐵鎖,高二尺余,長闊各一尺,至少有百多斤重,鎖頭上繫着拇指粗的鐵鏈,繃直了沒入水潭中,此刻忽然輕輕顫動起來,發出嘩啦輕響。
老人聽到了鐵鏈的聲響,面上肌肉微微一顫,焦灼之色一閃而過,勉強按住了心頭怒氣冷冷哼道:「受不了了麼?已是第七個月圓之夜,你若還是不能借冰潭寒氣修煉至大圓滿重,這輩子也休想煉成陰魄經了!哼,雜種便是雜種,愚不可及!」
這聲音嘶啞漏風,難聽之極,老人咽下的傷疤是被人割破喉管所致,只能利用胸腔與口鼻間的氣息鼓盪發聲,若非真氣充盈絕難做到。
老人說完這句話,鐵鏈立時停止顫動,他便不再出聲,垂在膝旁的左手不安地敲擊着身旁大石,似乎比水下的人還要緊張。
天色將明,水潭中仍毫無聲息,眼看這個月圓之夜就要過去,老人終於按捺不住,霍然立起厲聲叫道:「劉皓南你這蠢材!還不給我滾出來!」
悽厲刺耳的叫罵在山谷中迴響,卻沒有人回答他。
老人面上露出詫異之色,自語道:「臭小子難道煉岔了氣?」倏得伸足踢向腳邊鐵鎖,沉重的鐵鎖被拋上三丈高空,鐵鏈也被甩出水面,另一端竟然空空如也。
老人感覺到力度有異,大驚失聲道:「不可能!」伸手將鐵鏈抄在手中。
寒潭中距岸一丈遠處,劉皓南已凍成青白色的面孔悄無聲息地浮出水面。
那是一張還帶着些稚氣的少年的臉,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寬廣的額頭和尖削的下巴勾畫出清晰的面部輪廓,英挺的劍眉和撲朔的睫毛上都掛滿了冰霜,顯得那雙大眼睛愈加幽深朦朧,細瘦的脖頸上還留着被鐵鏈勒出來的深紅色傷痕。
劉皓南雙目緊盯着老人的一舉一動,單薄的身子在冰冷的潭水中挺得筆直,死人般時沉時浮,緩慢地向岸邊漂來。
老人只怔了一刻,隨即回過神來,咬牙獰笑道:「好小子,竟能掙脫烏金鎖,我真小瞧了你!」他看不到劉皓南,雙臂一振將大鐵鎖掄向潭中,橫掃過方圓三四丈的水面以迫他現身。
鐵鎖在寒潭中激起如山白浪,氣勢洶湧,劉皓南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被翻騰的水流推向潭邊,輕輕爬上岸來。
老人耳力高明,百丈內的任何動靜都逃不出他的耳朵,此時劉皓南卻似憑空消失了一般,蹤跡全無,他心頭一震,想到這小子定是練成了陰魄經大圓滿境界的閉氣功夫,又驚又喜,撒手將鐵鎖一丟跌坐在地上,仰天大笑。
「哈哈哈!好!好小子!你終於將陰魄經練至大圓滿重了!好!好!好得很!」老人連說了幾個好字,扭曲的面色看不出是喜是悲,只管放聲嘶吼,聲如狼嚎,似要將胸中鬱積多年的怨憤全部釋放出來。
狂笑聲中,劉皓南悄無聲息地站起,赤足踏在佈滿青苔的岩石上,閉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老人靠過來。
陰魄經是根據月相變化而創的內功心法,海潮隨月相的圓缺而消長,人體的氣血也隨之產生盈虧變化。大圓滿重是陰魄經內功的最高境界,可封閉呼吸與死人無異,對於目盲的老人來說,就算劉皓南站在他的對面,他也覺察不到。
老人喜極忘形,被劉皓南欺進十數步後突然警醒,倏地止住笑聲,面上堆起陰森的笑意,啞着嗓子道:「我的好侄孫,你可是欺我眼盲,想偷偷靠近來暗算我麼?別忘了我的耳朵還沒有聾呢,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來,乖乖到堂祖父這裏來,說不定我老人家高興起來,今日便不打你了!」老人的話半是恫嚇半是威脅,只要劉皓南心神動搖發出響動,偷襲計劃便告失敗。
劉皓南足下一頓,睜大眼睛盯住老人,想要從老人的表情上看出他是否真的發覺了自己,但見老人只說不動,料他是虛張聲勢,又輕輕邁出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不到一丈。
老人邊說邊察聽周圍動靜,見劉皓南沒有上當,心中暗凜,又陰惻惻地續道:「好侄孫,莫欺我老啦!要對付你這調皮的小子,我還有很多招數未使出來呢!兩年前你想趁我熟睡時將我殺死,反被我發覺折斷了你的雙手,你難道忘了麼?我記得你足足哭嚎了一天一夜哩!滋味好受麼?是不是想再試一次?」
劉皓南絲毫不為老人的恐嚇所動,蒼白的臉上漾起緊張的紅暈,仍舊謹慎而緩慢地向老人移近。
老人見不奏效,面色又轉和緩,變了口氣柔聲道:「皓南,雖然堂祖父平時對你凶些,那也是為了你好!我將烏金鎖的鑰匙扔進冰潭,不過是為了鞭策你加緊練習陰魄經,你若不會閉氣功夫,怎能在潭中尋到鑰匙?平日你若肯乖乖聽我的話,也不會受那麼多苦楚!雖然你祖父對不起我,但他倒底是我的親兄弟,你也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堂祖父心裏其實是很喜歡你的!」
此時劉皓南距老人僅有五步之遙,聞言面上滿是嘲弄輕蔑之色,幾乎要開口駁斥老人那所謂的疼愛和仁慈,忽然醒悟到這定是老人引他出聲的詭計,硬生生忍住。
老人明知劉皓南就在自己身旁,偏又感應不到,想動手又怕露了破綻為他所趁,額頭不覺冒出冷汗,定了定神又道:「好侄孫,你還要調皮麼?你爹娘死得早,堂祖父替他們照顧了你這麼多年,你怎能這般對我?唉,說起來你爹娘死得可真慘哪!你爹身上被宋兵戳了幾十個血窟窿,血流得滿地都是,你娘卻是被活活燒死的!若不是你掉進絕谷遇到我,早就被宋兵一併殺了!你奇怪我為什麼知道是不是?因為你做噩夢時總會大喊:『別殺我爹!火……娘!你身上有火!』哈哈……你叫得那麼大聲,那麼悽慘,連我聽了心裏都難受!皓南啊,你可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故意學足劉皓南夢中慘呼的語氣,臉上卻滿是幸災樂禍的殘忍笑意。
劉皓南立時全身劇顫,牙床不由自主地上下相擊,卻又拼命忍住不發出聲音,他再近一步,兩手顫抖着一寸寸探向老人的咽喉。
老人本以為提到劉皓南慘死的父母定能令他情緒失控,不想還是不奏效,怒極大罵道:「劉皓南你這小畜生!我知道你恨死了我,你做夢都想殺我!我想盡方法折磨你!我讓你這六年來生不如死!你現在有機會殺我了,為什麼還不動手?來啊!殺我啊!」
月光下他的面孔因為恐懼和緊張而愈顯猙獰,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惡鬼。
劉皓南反而冷靜下來,幽光閃爍的眸子裏滿是慘酷的恨意,他極力控制自己的興奮和緊張,蓄力雙手準備發動致命的一擊!
老人雖感覺不到劉皓南的呼吸聲,卻能感到一步步逼近的冰冷殺氣,他心慌氣短,口舌發乾,怒吼一聲向着正前方推出勢如雷霆的一掌!
劉皓南錯步橫移,猛得扼住老人的喉嚨,同時合身撲上將其撲倒在地。他用雙腿壓住老人膝蓋,手肘頂在老人胸口,用盡全身力氣緊卡住老人的脖子。
他一着得手,滿腔恨意頓時爆發,厲聲叫道:「老怪物!你以為用一把烏金鎖便能鎖得住我麼?你還有什麼陰謀詭計,索性都使出來給我瞧瞧啊!」
老人幾乎氣息停滯,雖極力掙扎卻完全使不上力,慘白的臉立時漲成了豬肝顏色,口中「赫赫」連聲卻說不出一個字,但求生的欲望使他死命掙扎,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嘶聲叫道:「你……你殺了我……自己也……休想……出谷……咳咳……」
劉皓南原本俊秀的面容因仇恨而充滿陰鬱和冷厲,叱道:「老怪物,你折磨了我整整七年,我若不加倍奉還,怎麼對得起你的教導?」
老人不甘等死,雙腿猛得一曲狠狠撞在劉皓南的小腹上。
劉皓南只覺腸胃一陣痙攣,痛得彎腰拱背,手上力度頓緩,老人趁機吸回一口氣,反手扣住劉皓南的肩胛,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局勢立變,老人略佔上風,得意獰笑道:「臭小子!跟我斗你還嫌嫩呢!我先捏碎了你的鎖骨,你這輩子都休想練武了!」說着手上用力,捏得劉皓南的骨頭格格作響。
劉皓南仍是死不鬆手,忍痛嘲道:「嘿……你敢麼?你教我武功,不就是想利用我幫你出谷?你若敢殺我,也不必等到今日!」
「住口!」老人被他說中顧忌,厲聲吼道,「臭小子休要再賣弄口舌!我不信你不急着出去!」
劉皓南突然雙腿一合,鎖緊老人的腳踝將他撩倒,反撲上去死死扼住他的脖子,恨聲道:「我當然急,不過我沒你那麼怕死!老實告訴你,那陰魄經四個月前我便練成了,我忍到今天就是為了親手殺你!」
陰魄經練成後護體真氣自生,尋常鞭打根本奈何不了劉皓南,可他為了瞞過老人取得鑰匙,便自己收了護體真氣,昨日的鞭傷被冰水飽浸,血肉外翻,一想起來更覺刀割般疼痛。
老人聞言心中一寒,他這些年對劉皓南的折磨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劉皓南若是發起狠來,也許真的會不計代價地將自己殺死!
想到此處,老人不由軟了下來,勉力出聲道:「好……好侄孫……誰都不想死……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出谷……再說……」
劉皓南咬牙冷哼道:「老賊,你是在求我麼?可惜我再也不會信你,今日你是死定了!」他非但不肯鬆手,反而將全身力量聚集雙臂,大有與老人同歸於盡之勢。
老人只覺頭暈目眩,面前那個漆黑的世界裏冒出無數寒冰般冷酷的灼灼目光,像利劍般直刺他的心口,他只想拼命呼喊:「不……別殺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種瀕死的絕望讓他失去了最後一絲掙扎的力量,雙腿一蹬像爛泥般軟倒在地上。
劉皓南見老人癱軟下來,料想他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隨即鬆手站起退了一步,冷漠而又鎮定地看着在地上痛苦掙扎的老人。
老人扭動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動着,仍在含混地道:「別殺我……我不想死……求求你……」
劉皓南不願再看他的醜態,他的目光中只剩下輕蔑和厭憎,轉過頭冷冷道:「老怪物,你越來越老,也越來越怕死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開,遠遠地大聲道:「你若想出去,三日內別來煩我,或許我可以考慮出谷瞧瞧。」
老人聽到最後一句話猛然抬起頭來,胸膛急劇起伏了數下,緩緩坐起,面色逐漸恢復平日的陰森悽厲,喃喃自語道:「臭小子,你以為你的陰魄經真的練成了麼?總有一日,我定要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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