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舟愣了許久,才慢慢回過神來,桃花眼微微眯了起來,笑道:「原來是太子殿下,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方唯淡淡道:「我早不是太子了。」
賀子舟轉了轉眼:「並非我不信你,只是現在世道艱難……」
方唯不等他說完,從腰間拿出一件物事,橫在了賀子舟面前。賀子舟定睛一看,大吃了一驚。他接了過來,仔細端詳了一番,嘖嘖稱奇:「早聽說西國王上私印玄機重重,這般一看,果真是妙不可言……」
「天機不可泄露。」方唯不動聲色地取了回來,淡淡道:「你信了?」
賀子舟挑了挑眉:「信!如何不信?」他笑意融融:「既然我們有同樣的目標,那我們便是朋友了。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她的禁制?」方唯冷淡地看着他。
「殿下你是不知,這試琴並不可信。她心裏那些彎彎腸子,可着實危險。」賀子舟笑容可掬:「留着她,牽制韶潯挺好。但沒一點籌碼,又怎麼控制呢?」
方唯竟露出了些許笑意,但那蒼白的神色怎麼看都像是扯着唇角的木偶,帶着幾分森然:「我與你,想到一處了。」
賀子舟臉色一變,他連忙摸上了自己的脈搏,客氣用盡,徒生冷意:「你給我下了毒,什麼時候?」他惡狠狠地瞪了試琴一眼,又轉向方唯:「她不過是鍾府的一個小丫頭,你們一個個的,為了她,都瘋了?」他不可思議地說:「她哪裏好?」他上前一步,捉住試琴的衣服,將她摔在了地上:「看到了麼?她根本配不上!」
扯痛了傷口,試琴卻一聲不吭地爬了起來。她垂下眼睛,慢吞吞地說:「他是我的影子,自然是為了我。」她往前走了一步,輕輕道:「賀子舟,不廢話了。選吧。死還是活?」
賀子舟古怪地笑了一聲:「你覺得我怕死?我死了你也是得墊背不是?」
試琴微微淺笑:「挺好。我不過是個小丫頭,有你墊背挺榮幸的。反正韶潯和拓拔旭總有一天也會死的,你報不報仇其實都沒什麼。」
賀子舟忽然沉默了,妖治的眉眼一瞬間也斂去了光芒。
試琴已胸有成竹。她伸手去摸方唯,方唯連忙扶住了她。試琴道:「我們回去準備喪禮吧,你當了我的影子,也算為我盡了心了。」
「你等會。」賀子舟道:「我幫你解禁制。」
試琴頭也未回,兀自笑道:「別呀,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好向我這個卑微的小丫頭妥協的。」
賀子舟跨前一步,擋在了門前:「我剛剛一時心急,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試琴示意方唯退後,她雙手交叉環在腰前,抬頭仿佛在看,兩眼的焦距很近,竟不像一個瞎子。她笑道:「賀大公子貴人多忘事,當初可當我軟弱可欺,任意將我揉圓搓扁,倒是怪我心機深沉,彎彎腸子太多。」她遮了左半面臉,心平氣和地說:「咱們來論論這個理。誰護我,誰愛我了?我做了什麼?那些人又為我做了什麼?是的,現在的確有人為我出頭了。你真覺得我不配麼?」
賀子舟默不着聲。
「是,你還覺得我不配。」試琴放下了手,輕聲道:「但,你們也不配。」
「你配不上韶雪的純淨,」試琴寡淡地說:「韶潯配不上我曾付出的心。」
賀子舟怒不可遏:「你……」
「你別說話,別說話。」試琴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盛氣凌人:「既然選擇了活下去,我們也做成了交易,解禁制吧。」
賀子舟嘴唇顫抖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又什麼也沒說。他漠然了會,只說了兩個字:「來吧。」
沒有陽光的黃昏,是冷的,是暗的。但對試琴來說,其實並沒有差別。她總忍不住去摸自己左臂原本禁制所在的位置。舊疤被新疤所代替,她心情異常欣悅,連黑暗都變得有點意思。
「哎,」試琴搗了搗一旁的方唯:「你是來之前就已經考慮好的麼?」
方唯點了點頭,又想起來她看不到,悶悶地答:「是。」
「那毒是塗在私印上的?」試琴興致勃勃:「什麼毒?賀子舟居然都沒有試圖自己解毒。」
方唯淡淡道:「我的毒。」
雖然方唯很冷淡,但試琴一直很興奮,她突然拉住方唯的衣袖,認真地說:「你知道麼?雖然你一直都拽拽的。但我長這麼大,除了我哥,沒有人像你這樣為我付出過。」
「謝謝你。」試琴撫了撫額邊被風吹亂的碎發,又輕聲呢喃:「謝謝你。」
「我是你的影子。」方唯說。
他說的平靜,理所應當。試琴笑意吟吟地抬眼看天,她什麼也看不見,卻感覺自己看見了光。
「今天有花燈麼?」試琴問。
方唯答道:「沒有。」
「是麼。」試琴說:「真可惜。」
方唯低頭,正看見了她惋惜的神色。心頭微微一怔,脫口道:「我幫你做。」
試琴愣了愣:「你會做花燈?」
方唯說:「你喜歡什麼樣的?」
試琴想起了韶潯送她的那個蓮花燈,歪了歪頭,她說:「蓮花。」
「好。」方唯微點了點頭,明知道身邊的人看不見,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掩去了情緒。
找齊了工具,黃昏幾乎過去。月色朦朧,帶着微醺的光亮。兩人並排坐在了河邊的階梯上,方唯埋頭做工,試琴閉了眼,輕笑。本來還算熱鬧的街道逐漸空蕩了起來,偶爾聽見幾聲歡笑,又覺得是錯覺,並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試琴開始有些睏倦。也許並沒有多久,不夠享受這樣的安寧平靜。
方唯將一根原木狀的把手交到了試琴的手裏。試琴慢慢摸了摸把手下垂着的小巧的蓮花,她感覺很精緻。
「很漂亮。」試琴由衷地說。
方唯矜持地抿了抿唇:「你喜歡就好。」
試琴擺弄着花燈,和方唯搭着話:「最近倒是疏忽了,沈家莊那邊可有動靜?」
「風平浪靜。」方唯說。
試琴笑了笑:「那看來各門各派的人現在都不淡定了。」她想到了韶策,緩緩道:「若是朝廷還插上一腳,那就好玩了。」
方唯輕輕嗯了聲,不置可否。
兩人靜靜坐了會,方唯倏然站了起來,警惕道:「什麼人?」
試琴下意識地回頭。
「試琴?」一個女聲驚喜道:「真的是你啊!潯王沒騙我,你沒事真的太好了。」說着就想撲上去,卻被方唯擋住了:「你是誰?」
那人委委屈屈地說:「我是毓衡啊,鍾毓衡,試琴,你把我忘了麼?」
「毓衡……」試琴苦笑,正牌女主來了,這樣都能碰上,到底是怎樣的『緣分』啊。
她施施然站起身來:「方唯,這是我朋友。」
「哎,繼鴻!」毓衡立刻眉開眼笑道:「我不是做夢吧,真的是試琴耶。」
試琴微笑道:「白公子也來了啊。」
方唯側開了身。毓衡這才看清楚:「你……你的眼睛……」
「我沒事。」試琴依舊微笑着:「聽潯王說,你們已經喜結連理,祝賀你們。」其實感覺有些怪異,本來的女主因為她的緣故嫁給了男二。她雖和男主的感情卻模模糊糊不知是什麼進展,但莫名的,有種挖人牆角的心虛感。
「這位是……」毓衡開心地接受了祝福,有些疑惑不解地看向了方唯。
試琴笑道:「對了,介紹一下。這個是我偶然認識的一個弟弟,方唯,我眼睛不便,他就一直陪着我。」又向着方唯道:「這是鍾府小姐鍾毓衡,她的丈夫,相府公子白繼鴻。」
「哦,試琴,」毓衡道:「你不是已經見着潯王了麼,為什麼不跟着他?」
試琴道:「他有他的事,也顧不上我。我此次是來尋求名醫,治好我的眼睛。」
「你師父最近在附近臨城義診,他也一直掛念你。」白繼鴻道:「你去看看他,正好也讓他幫你看看病。」
「我師父?」上次韶潯好像也提過,但她光注意毓衡的事去了。現在倒是有些好奇:她這個師父,到底是誰了。
毓衡道:「對啊,袁錦師父。正好我和繼鴻也要去臨城,我們同路吧。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
袁錦這個名字,怎麼似好像在哪看到過……不及她細想,毓衡親密地上來挽住她,笑着問:「你們在哪住呢?」
試琴答:「莫城客棧。」
「真巧。」毓衡說:「我們也住那。那就先住上一晚,明天去臨城吧,正好四個人呢。」
試琴默然,有這麼自作主張的麼?四個人一起幹嘛,又不打牌也不打麻將的。
「試琴,今晚我們一起睡吧。」毓衡親昵道。
試琴沒來得及回答,方唯倒是先開口了:「不行。」
「為什麼不行?」毓衡氣呼呼地顰了眉:「我難道會害試琴麼?」
「他不是這個意思。」試琴拍了拍毓衡的手,安撫道:「只是出外這些日子,方唯都要幫我守夜。你在我那,難免不太方便。」
她知道方唯的體貼。她身上都是傷,與毓衡睡一處,總歸是不好。
白繼鴻與毓衡對視了一眼,表情都有幾分怪異。但左右試琴瞧不見,方唯又並不在意。這段路,也算是平靜。
回到客棧,方唯將試琴安頓在了床上。試琴突然臉紅了紅,她低聲說:「方唯,你幫我塗藥吧。」
「好。」方唯眉目未動,點了點頭。
幾天沒有理會,試琴的背上原本燙出來泡都破了,有的結了痂,有的化了膿。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方唯塗藥時也如同他這個人一般,嚴肅,淡漠,一絲不苟。他沒有表情,看不出情緒。但試琴敏銳地察覺到些許他的關切與溫柔,有的時候,這是一種溫暖的感覺。她不禁想探尋,兩年前的方唯,也會是這樣麼?
「你從沒提過過去的事。」試琴忍不住試探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西國太子。」
方唯手下的動作頓了頓,淡淡道:「國已不國。」
試琴有些尷尬:「對不起。」
方唯搖頭:「你不用道歉。」他塗好了藥,小心翼翼幫試琴拉好衣服:「睡吧。」
他起身離開,試琴道:「你恨韶潯,並不是為了你的國家,太子的身份吧,甚至不是為了被韶潯俘虜的你的父親。當時采嵋說到要殺了西王為父親報仇時,你都沒有反應。」
她能感受到方唯投射過來的目光,畏縮了一下,但她繼續說:「什麼原因,你不能說麼?」
「有區別麼?」方唯反問道,聲音分外寂寥:「我說了,你就願意讓我去殺韶潯麼?」
試琴啞然,她有些蒼白地說:「我不願意,又有什麼用?你不是說了麼,報仇對你來說就像是呼吸。」她苦笑:「為什麼那麼多人,為了報仇,連命都不顧,糟蹋自己的人生?你,采嵋,還有賀子舟,哪個不是?」
方唯的口上下張合了一下,想說什麼,但只是一聲淺淡的嘆息:「這是命。」
「不是……」試琴想辯駁。
方唯卻阻斷了她:「休息吧。」他走到窗台邊,吹滅了燈芯,坐在那裏,冷冷地看着夜色。
徒留黑暗映照在試琴徒然睜大的眼睛上,沉默冰冷的蔓延。其實道理誰都懂,但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
毓衡遲遲睡不着,她時時忍不住向門外看。
白繼鴻好笑:「你在看什麼?」
毓衡道:「你不覺得很奇怪麼?那個叫方唯的,居然和試琴睡一間房!」
白繼鴻笑道:「試琴不是說了,他要幫她守夜麼?」
毓衡嘀咕道:「守夜?他都不睡覺麼?」
白繼鴻翻身看着她:「你管呢?就是他們關係匪淺,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毓衡臉頰緋紅,小聲說:「試琴要是移情別戀了,潯王豈不是太可憐了?」
白繼鴻無語:「你以前不是很討厭他的麼?」
毓衡搖了搖頭:「雖然他兩年前的作為讓我很生氣,但日久見人心,他其實是個好人。而且他對試琴真心一片啊,他一個王爺,竟為了試琴,好幾次都公然抗婚,一直在找她。真的很感人。」
白繼鴻認真道:「並不是付出就一定有回報的,當年試琴付出的也並不少。時過境遷,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毓衡悶悶地「嗯」了聲,背過身去,不說話了。
第二天,毓衡與白繼鴻整理好行李下樓的時候,試琴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飯了。
「試琴,好早啊。」毓衡笑着打招呼。
試琴笑了笑:「嗯。」
白繼鴻問:「方公子呢?」
「哦,」試琴道:「他去準備馬車了,你們先吃些東西吧。」
毓衡要了些點心。她性子直,不怎麼能憋住話,看着試琴偷偷地問:「你真的,只當他是弟弟麼?」
試琴有些哭笑不得:「是啊。」
毓衡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試琴奇怪:「怎麼了?」
毓衡道:「你以前一直說你很喜歡潯王啊,現在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可不能讓一些別的東西破壞了。」
她說的正經,試琴卻莫名地想笑。
小二端上了她要的茶點,毓衡邊吃邊說:「潯王其實很喜歡你,他真的為找你做了很多。」
試琴搖頭道:「我知道的。」
只是劇情這樣的發展,實在有些滑稽。
方唯駕車,試琴和毓衡,白繼鴻坐在車內。以往和方唯在一起的時間,試琴習慣了靜默,如今毓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竟有些不適應。
毓衡說了很多過去發生的事情,試琴微笑着聽着,恍若隔世。毓衡說的也許零零碎碎,但試琴卻幾乎能把過去都拼湊在了一起。她能感覺她的幼稚,她的執着,還有她執着的理由。但很多事情已經煙消雲散,現在的她,或許並不能成為那個原本只為韶潯要死要活的試琴了。
試琴唯一好奇的是,鍾琪衡長得真的像他的哥哥麼?
臨城不遠,但悠悠也走了一天。黃昏落幕,他們先找了客棧安頓下來。
「袁錦師父應該義診結束了。」毓衡道:「繼鴻知道在哪,我們這就帶着上好的酒菜去探望他吧。」
試琴笑道:「我再見師父,總不能空手去吧。既然是義診,那必定急需些許藥材。我們帶上一些給他,他必定歡喜。」
毓衡想了想:「那我們分頭行動,我與繼鴻置辦一些酒菜。你和方公子去買些藥材。咱們客棧見。」
試琴含笑點了點頭。毓衡便招呼着白繼鴻,風風火火地去了。
見他們走遠,方唯低聲說:「我剛接到暗衛的公子手令,公子讓你儘快回去。」
「何事?」試琴皺了皺眉:「北國都沒事的麼?公子怎麼成天這麼閒。」
韶潯天天晃來晃去也就算了,他畢竟只是個王爺。可拓拔旭作為一國之君,不務正業不說,還一直盯着她不放,這是什麼道理。
方唯扶着試琴向前走,淡淡道:「怕正是北國出事了。」
試琴一時沒反應過來,北國出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方唯說:「這江湖的局勢目前膠着,那這天下的局勢如何,你可知?」
聽他說了這麼一串話,試琴納罕了下,搖頭:「我對韶國的事還略知一二,西國和北國卻不太了解。」自然都怪那個寫小說的人什麼都沒交代清楚。
方唯緩緩道:「韶國還算明朗,不過是太子一派,潯王一派還有略略有勢頭的六皇子一派。」他頓了下,仿佛有些不習慣說太多:「西國已成傀儡國,現在的西王雖也姓尉遲,但卻與皇族不太相干。把持西王的是潯王一黨,但大權旁落,實權在攝政王尉遲煥和宰相秦師的手中。尉遲煥原本是個閒王,算的上是舊貴族,秦師卻是拓拔旭的人。」他冷笑了聲,仿若嘲諷:「拓拔旭想獨吞餡餅,卻並沒有考慮到自己是否消化的了。他一旦分散兵力,便會腹背受敵。因為北國內部並不像兩年前那樣穩定了,這也是拓拔旭這些日子選擇放任的緣由。他想布個局,鋪張網,肅清政敵。」
「這倒是他會做的事。」試琴思忖了一下:「北國是因為戰爭凝聚起來的,拓拔旭戰無不勝,自然當仁不讓是領袖。如今到了和平年代,人心倒是蠢蠢欲動了。」
方唯停下了腳步:「到藥鋪了,我扶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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