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過了三天,試琴坐在鏡前梳妝。公子走到她的身側,微微躬身,拿起她手邊的眉筆:「我來。」
試琴抬頭看他,公子不動聲色道:「你畫眉的水平太差了。」
試琴翻了個白眼,便轉過椅子,面對着他。偏頭道:「那有勞公子了。」
公子輕輕一笑。
試琴看着他握筆的手——他的手纖細伶仃,根根分明,骨節如玉,竟頗似女子。但手掌卻並不狹細,反倒寬闊穩當。試琴恍惚想起了書中韶潯給毓衡畫眉的敘述,心中猶如石擊,頓時悶悶的。她不由地搖晃了下頭,眉筆歪了幾分,眉梢微微偏了。公子也不惱,拿了條毛巾吸了溫水,幫她擦拭乾淨。動作極是輕和,連眼角眉梢都是溫柔。
試琴瞥見他認真的樣子,不由有些愧疚。她說:「公子,對不起。」
公子放下毛巾,又拿起了眉筆,靜靜道:「沒事。」
試琴的眉形本來清秀,公子又將其勾勒的更加精緻。配上那雙顧盼生輝的清艷雙眸,竟也有了幾分傾國傾城的姿色。
「要着紅衣麼?」公子問,他幫她綰了一個不算複雜的髮髻,餘下的青絲梳的順滑,落在肩上,如雲如瀑,一直拖到腰際。
試琴搖了搖頭,有些惋惜:「鳳舞偏愛白衣。」
「你是鳳舞。」公子低低笑道:「你喜歡什麼?」他取過那件廣袖紅蓮裙:「你喜歡的,便是最適合的。」
試琴怔愣着,任他幫她裹上了百褶添金長及腳踝的裙踞,披上了薄如細沙妖艷似血的外袍,繫上了色如玄鐵刻以印花的腰帶,然後他示意她坐下,托起了她只着羅襪的腳,幫她穿上了那雙白底清雅繡着紅蓮的鞋。
試琴以前在商場,每每要訂製禮服,也常常任那些設計師擺弄折騰,而往往知名的設計師都是男人。那些男人也如同公子一般用打量着藝術品的眼光審視着她,但她卻從沒有這樣彆扭過。
「不好麼?」她有些不安地絞着手指:「為什麼那種表情?」
那種表情,仿佛剝去了偽裝的面具,遮掩着無盡的邪佞,透露出極度兇狠一般。如冷靜自持的狼,慢慢享用美食之前眯起他深邃的眼睛,慵懶而自持,冷漠而嗜血。隱藏着不知幾何的欲望,如黑洞一般吞噬蒼穹。
公子沒有回答試琴,而是慢慢走到一側,翻出了一個黑色的鐵箱子。試琴偏頭去看,發現裏面只一段紅錦。那顏色極正,布料輕柔且薄。試琴估摸着,就這麼一點,應也是價值連城。
公子將紅錦展開,貼緊她的面容,然後帶去她的耳後纏在頭髮中,最後,漂亮地打了個結。
「這是我娘生前用的錦緞,」公子痴戀地看了良久:「她是韶國人,大家閨秀。要隨我爹出外之時,見客之時,總會纏上面巾。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
試琴緘默地看着他。
公子的指腹游離在她的面龐,眉眼,停滯在她的眼角。他道:「我愛極了你這雙眼,時而犀利決絕,時而青蔥迷茫。」
「公子分明在透過我看別人,」試琴更帶上了幾分嘲諷:「你在看誰?」
公子眼中微閃而過一絲詫異,他重複着反問:「看誰?」
試琴沒有說話,她又靠近了公子一點,眼睛向下,又往上挑了挑。眼角勾揚,極盡魅惑。
「公子一直在說,喜歡我這,喜歡我那,我是你的人,」試琴輕輕道:「但你喜歡的,卻不是我這個人。你想透過我看到你喜歡的那個人,但公子,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武林大會定的地方是沈家莊中。這位沈莊主名實城,剛過而立之年,祖上也出現過首屈一指的大俠客,但直至這一代,已經半退隱江湖,着重經商去了。沈實城有一兒一女,女兒倒是規規矩矩,養在深閨。兒子卻天賦異稟,遇着了世外高人,未及弱冠,就學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劍法。沈莊主此次下了血本幫助舉辦武林大會,也是為了幫自己兒子鋪路,打響名聲,結識前輩。
那兒子名叫沈流續。試琴知道時還微有疑惑,總感覺十分耳熟。後來才慢慢想了起來,韶潯和毓衡落魄之時,曾流落此地。兩人被人追殺,韶潯傷的極重,毓衡也疲憊不堪。後來卻是這個沈流續救了他們。沈流續瀟灑不羈,極愛隨性而為。他與韶潯十分投緣,甚至引為知己。但後來不知為何,莫名其妙的他竟然喜歡上了毓衡,最後還為了毓衡與韶潯割袍斷義。所以,在試琴的印象里,這就是一個崩壞的人物。十分精分矛盾。而且他對毓衡的感情也十分詭異,他將她當成仙子,小心翼翼地供着,不敢褻瀆分毫。毓衡出了什麼事,他上刀山下火海義無反顧。但他自己又依照父親的心意,娶妻生子。在與韶潯決裂時,他曾對韶潯說:「喜歡一個人只是守護她就是幸福。」試琴最喜歡韶潯回他的那些話:「你既沒有非分之想,又如何找那麼多藉口。你不去維繫你的家庭,反而守護於你而言虛無縹緲的,又算是什麼?想教訓別人,先管好自己。」
得不到是好的,是值得呵護守護的。得到的便是應該的,他能對待與自己親密無間的妻子孩子那般漠不關心,又怎麼不是冷酷無情?有人迷戀沈流續的痴情瀟灑,仗劍天涯。卻完全忽略了他對待自己妻兒的殘忍漠視。這樣的男人,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個十足的渣男。試琴是瞧不起的。
今日,一些在江湖上算的上名號的名門正派都已陸續來齊。沈家莊大門廣濟,十分熱鬧。試琴一身紅衣,極為耀目。始終帶着三分淺笑,一路向這邊走來。她步伐不緊不慢,微微運起輕功,輕盈靈巧,更帶了些許嫵媚。
走至門前,遞上請柬。聲音隔着面紗,悅耳而低迷,她笑着報上名號,眸光流轉:「琴煙閣鳳舞。」
旁人都恍然大悟地釋然了,不錯,除了鳳舞,誰會這般風采卓然?
管家核實了請柬,笑容滿面道:「鳳舞姑娘,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天姿國色。快快請進。」
試琴微微一笑:「多謝了。」
她剛踏進門去,就有人追了上來。「等等。」
試琴不動聲色地迴轉過身:「這位公子,何事?」
「你是鳳舞?」那人道:「可我在路上曾碰見過琴煙閣的鳳舞,而那個鳳舞,並不是你。」
試琴面色不改,只淡淡道:「這天下冒名頂替的也多,或是看公子……」她稍稍打量了一番,方繼續道:「看公子錦衣華服,涉世未深。意圖行騙呢。」
周邊的人轟然大笑,那年輕少爺氣紅了臉:「鳳舞姑娘清純美好,你那般妖里妖氣,才是冒牌的。」
試琴被他瓊瑤似的台詞給驚的一身雞皮疙瘩,不由嘆息道:「那姑娘定是一襲白衣,白色面紗吧。」
「你怎麼知道?」那少爺懷疑道。
「世人都知我鳳舞愛着白衣,這江湖上還算是秘密麼?」試琴道:「但偏偏我思及武林盛會,理應更為隆重,這才舍了白衣。」她話鋒一轉,竟是凜然:「我念你年紀小,就不予計較。但即使我琴煙閣在江湖甚是微薄,也不是任人人置喙的地方。希望公子你,對我,對琴煙閣都有着起碼的尊重。莫要在事情沒查清之前就污衊他人。」
少年面色變的青白,狼狽地丟下一句:「等鳳舞來了再與你對質!」便匆匆推開人群,離開了。試琴凝神望着他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她的衣袖中多了一張紙條,是方才那個少年趁着人群七嘴八舌之際塞過來的。若是是公子派過來的,那必是一步險棋。但若不是,那就該是圈套了。
試琴攏了攏衣袖,對着四周看了一眼。那些人並不全都相信她,大部分是半信半疑。她低眸一笑,迤邐着衣擺,繼續向前走去。
「鳳舞姑娘,」一位青衣少年迎了上來:「我們曾在溧陽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姑娘可還記得。」
試琴看到這人,心裏暗暗冷嘲,能在堂口迎客,以主人的姿態。不是沈流續還會有誰?琴煙閣便在溧陽,沈家的織布裁衣享譽天下,試琴猜測,也許是在溧陽,鳳舞去沈家布莊正好遇見了四處巡遊的沈流續。一個是驚艷絕倫的美人,一個是豪放不羈的俠客,能惺惺相惜印象深刻也不奇怪。她眉目且笑:「沈公子客氣,竟還記得鳳舞。」
沈流續笑着說:「也未及幾年,鳳舞姑娘倒是大變樣了。」
試琴垂下眼睛,淡淡道:「事故滄桑,總有不同。」她瞥見沈流續唇角擴大的笑意,心裏計較,又話鋒一轉:「不過,我與沈公子見面不過是須臾之日,實在沒有幾年之久,沈公子是不是記錯了?」
沈流續笑容有些凝固,勉強道:「我或是記錯了。」
試琴冷冷一笑,經過他身邊時。突然湧現了點惡趣味。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公子若不信我是鳳舞,大可正大光明地對質。這般遮遮掩掩的試探,實在不算高明。」然後在他驚詫的目光中,得意洋洋,拂袖而去。
試琴邊走邊偷偷地展開袖間的字條,上面用蠅頭小楷寫了兩句詞,取自柳永的《雨霖鈴》。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更縱有千種風情,又與何人說。」
試琴被詞句恍了神。良久,她垂下衣袖,在袖中將字條揉成一團,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漫步向前。
她先去拜謁武林盟主方靳。方靳此人,精明細緻,武功高絕,的確難纏。他與鳳舞雖從未有過正面的接觸,但卻篤定試琴不是鳳舞。只是他多方試探,試琴都從容不迫,沉着以對。說話更是天衣無縫。他一時也找不到破綻。只得寒暄幾句,便讓她去了。
試琴從盟主那出來,又遇上了沈流續。避不可避,她便點了點頭,算是問候。
沈流續笑道:「鳳舞姑娘要去見我父親麼?我來引路。」
記得書中有一句描述沈流續的話是「見着姑娘就調笑一番」,如今看來說的極是。
試琴點了點頭:「那就勞煩沈公子了。」她不見得要避開任何人,來之安之,一直都是她的處事方式。
兩人漫無邊際地聊着,試琴一直很謹慎。突然的,沈流續道:「聽聞鳳舞姑娘與潯王交之甚密,不知是不是。」
試琴愣了愣。
潯王?韶潯?
可是暗衛給她的資料中事無巨細,但唯獨沒有提及韶潯半字。
她模稜兩可地回答:「江湖傳言總是捕風捉影,今日我與公子並肩走上這麼一段,怕是明日就有傳聞說我和公子有私了。」
沈流續哈哈一笑:「鳳舞姑娘果真滴水不漏,果真奇女子。沈某也難信鳳舞姑娘是因為肖似潯王死去的愛人而備受潯王青睞了。」
試琴的臉色僵了僵,頓住了腳步:「請恕鳳舞身體不適,今天怕是不能拜謁令尊了。」
沈流續從容讓開一步:「請。」
沈府給琴煙閣安排的房間在後廂房,是專門給女眷住的地方。所以這裏還住了凌雲峰凌雲派的尼姑以及峨眉山峨眉派的師太。這些道貌岸然之輩自然很看不慣試琴那一派華麗的作風,偶爾的竊竊私語,試琴也能聽見,但不過一笑置之。她的廂房中有一架古琴,閒來無事她便彈了幾首曲子。多時未彈,開始很是不順,卻越到後來越行雲流水,待她已然順手,找到感覺時,卻又按下琴弦,離了琴案。
那張紙條令她煩躁,沒有心境,指法再順也沒有用。
不是公子安排的人,又會是誰?
腦中迴蕩着沈流續的話,她低低嘆了口氣。離真相是一步之遙,她反而倦怠了。所有的東西都基於她的感覺,她的猜測。她沒有證據,什麼都沒有。
那她憑什麼認為,她便是那些人口中韶潯的愛人。沒有這個前提,其他的一切都不成立。
公子不是因為鳳舞是她的替身,而篤定她定比鳳舞更像鳳舞。而今天送字條給她的那個人也不是韶潯。
她想見韶潯,她不想見韶潯。
好奇就像種子,種植在心中,她想看看那個潯王是不是如書中寫的那般風華無雙。
但她害怕。害怕原本是她把性命相交,韶潯卻棄之如敝。傳言中他對她的眷念,也許不過是對毓衡的保護。
家僕送來餐食,試琴胃口不佳,只吃了一點。莫名的緊張讓她的神經緊揪着,不知過了多久,倚在塌前和衣睡着了,卻是淺眠。
到了後半夜,輾轉反側,索性起床。推開合窗,發現外面淅瀝瀝地開始下起小雨。試琴魔怔似的用手去接,冰冷的雨水打在手上,臂上,看了眼她身上的紅衣,她恍然發笑。
從窗間一躍而出,在雨中和着自然風聲雨聲,開始起舞。
舞蹈不在於形,而在於神。
她心中油然而生的巨大哀愴,給予她舞的靈感和欲望。她抬手,低眸,下腰,旋轉。仿若不斷起伏的靈魂,無處安放的情緒。盡情揮霍,瀟灑。
她隔着面紗在笑,無盡嫵媚。
突然傳來樂聲,試琴微微回神,腳步未停。那樂聲應該是笛子所出。婉轉輕緩,讓試琴慢慢平靜,緩了身形。
一曲既罷,試琴輕笑:「何人伴奏?不如來喝杯酒。」
無人回答,四處空蕩蕩的。
試琴瞥了眼隔壁,原本那處有一個人趴在窗前,見她望過來。連忙避了去。試琴想了想,這大概是個凌雲派的哪個小尼姑。試琴也不在意,甩了甩透濕的衣袖,回屋去了。
武林大會從第二日的辰時開始,在沈府武堂。
試琴有些懊惱地看着自己仍濕瀝瀝的衣服,有點想不通自己是發了什麼瘋。
「鳳舞姑娘。」有人敲門。
試琴趕忙用紅錦蒙住了臉,道:「請進。」
是昨日見過的送飯的家僕,他捧了一個漆銀的箱子進來道:「這是有人讓我送來的。」
試琴點了點頭:「麻煩了,你去吧。」
待那人離開,試琴才端詳了這個箱子一會,唯恐有暗器,她先格住了箱底,慢慢打了開來。
什麼也沒發生,箱中靜靜放着一襲紅衣。與她昨日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樣,只是袖口處繡了一朵小小的紫薇花,而這朵花的繡法甚是奇特,針腳也是古怪。試琴盯着看了半天,這才慢慢憶起這是琴煙閣的標誌。
是公子麼?還是昨夜那個為她伴舞的人?不知怎的,她傾向於後者。
試琴自嘲地想,自己還真成言情狗血劇裏面的女主了呢。眾星捧月,走到哪兒,都有他人相助。
她換了衣裳,來到了武堂。彼時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本來邀請的門派就不少,每個門派的掌門人也總要帶上幾個得意弟子。是以,雖然沈府武堂不算小,容納這麼多人也是吃力。
方靳登上閣樓天台,向着底下按了按手。一時,武堂寂靜無聲,都抬頭等着方靳說話。
「今日所開武林大會,大家知道,主要是為了銀鐵一事。」方靳聲音洪亮,又用內力凝成一線,絲絲入耳,仿佛就在耳側:「銀鐵為害江湖幾十餘載,使多少俠客正士落入魔道。原銷聲匿跡了一陣子,沒想到如今又重新出現了。伊城南宮家因此而遭受了滅門之災。南宮家長女南宮紫葑將其交與了我,我用了各種辦法,竟無法將其銷毀。今日招開武林大會,便是要邀眾人商議對策。」
「這銀鐵當真那般厲害?」說話的人是青雲派掌門,他也問出了大家心中的疑問。
方靳笑道:「那銀鐵若不引來殺戮,倒是再普通不過。厲害的是人心,而不是一塊死物。」
「盟主說的是,」沈流續一展摺扇,輕輕搖道:「只是此事事關重大,若是這裏混入了什麼魔教分子,豈不危險?」
他的目光牢牢地鎖住了試琴。
大家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試琴不避不躲,承受着各種懷疑輕謾的目光,輕笑道:「沈公子所言極是,只是這魔教中人,可有分辨?」
沈流續欠身道:「鳳舞姑娘可以告訴我。」
試琴攏了攏頭髮,眸光輕轉,甚是凜然:「沈公子為何與我過不去?可是鳳舞有什麼不周之處?」
「不知姑娘可記得三日前在渝莊酒樓用過飯?」沈流續道:「我那時也在那兒,分明看見你和一個面帶銀質面具的男人在一起。」
試琴冷笑:「你可確定看到的人是我?」
「我沈流續浪跡江湖多年,識人未有幾萬也有幾千,從未認錯過人。」
試琴面色不改:「那沈公子的意思是我琴煙閣與魔教勾結,還是說,我根本就不是鳳舞呢?」
「昨日已有人質疑,」沈流續擲地有聲地下論斷:「你不是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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