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薊城的電影學院早年因為政治不正確,不受上面待見,曾幾次被迫遷改校址。等到改革開放重回原址時,大片土地分割殆盡,只剩下個群樓林立間的夾縫容身,在校園裏逛一圈,從東到西用不上十分鐘。因此,為了適應這袖珍的環境,學校起了一幢十二層的綜合教學樓,將所有學院扎堆塞進去。
學校這種地方,似乎總是靈異傳聞的最佳溫床,電影學院更是不能免俗。相傳教學樓施工時,曾有個攝影學院的老師被吊車墜落的施工材料砸死,這件事當時動靜挺大,因為賠償問題,校方,施工方和死者親屬還鬧上了法庭,最後是以和解的方式不了了之。
教學樓八層恰好是攝影學院,走廊里的聲控燈經常無人自亮,於是就有傳聞說,這是那位攝影學院的老師回來給同學們上課了。
傳聞在經年累月的添油加醋中,被完善得有模有樣,以至於膽小的同學輕易不敢去八樓,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學校排課也很少用到教學樓八層的教室。
湯臣剛回到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在校門口碰到了多日不見的薛子林,薛子林正從一輛價格不菲的白色轎車上下來,坐在駕駛位的看上去是個年輕的男人,湯臣隱約覺得那人的側影有點眼熟,卻被反光玻璃遮住視線,看不清楚。
&臣,可算見到你了!陳雷老師找你,你有時間去一下他辦公室吧。」
&老師?什麼時候的事?」
&天了吧,說是一直聯繫不上你,星期一我去上他的選修課,他知道我和你一個寢室,就讓我告訴你一聲。」薛子林眼角眉梢洋溢着輕快,似乎有什麼好事,和湯臣說話的時候,還笑着向那白色轎車裏的人揮手告別。
&謝謝了。」湯臣一邊往教學樓走一邊拿出手機,果然看到了陳雷給他發的微信,還有幾個未接電話,因為他這兩天沒怎麼注意手機,竟然錯過了。
陳雷是攝影系的副教授,搞關係的能力比講課的能力強,為了湯臣能夠順利入學,湯權貴通過一個生意上的朋友搭上他的線,給他正在拍攝的一部藝術電影投了不少錢,他也投桃報李,幫忙聯繫上學校里說得上話的人,不僅在湯臣的體檢表上動了手腳,還想辦法免了他每學期的體育測試。
平時在學校里,陳雷不會刻意和湯臣走得很近,但如果碰巧遇見了,也會象徵性地關心問候幾句。
湯臣尚且沉浸在湯夫人那封信的觸痛里,後來又被那突兀沒有後文的聲音嚇到,極度透支的大腦再也分不出空隙給不相關的人和事,因此他去陳雷辦公室的途中,有點心不在焉,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還是三年來陳雷老師第一次主動找他。
&師對不起,我沒有看到您給我發的消息,這兩天我家裏……」湯臣敲開攝影系教師辦公室的門,剛好只有陳雷一個人在。
&師聽說了,沒事,先進來坐。」陳雷五十多歲的年紀,半長的頭髮帶一點自來卷,豌豆般的眼睛藏在黑框眼鏡後,有種小而聚焦的精明,他對湯臣的態度相當溫和,還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放在面前,「你也要節哀順變,本來身體就不好,可不能讓自己病倒了。」
湯臣知道陳雷叫他來不可能只是要寬慰他,乖乖地接過水杯,等着陳雷後面的話。
果然,陳雷客套幾句,便道明了真實意圖:「其實今天叫你過來,老師是想問問電影投資的事。」
電影學院的老師也分派系,有主攻電視劇的,也有專注電影的。其中搞電影的人又分為兩撥,一撥是走院線賺錢的,還有一撥是獨立製作人為主,專門搞藝術電影的,他們不圖票房收益,只瞄準了世界各國大小電影節獎項。陳雷就是屬於後面一類,他現在這部藝術片計劃了很多年,可惜一直拉不到投資,畢竟現在資本都是圍着商業電影轉,大老闆們很少有興趣投資藝術片,還是從三年前湯臣他爸注資,陳雷的這個項目才開始啟動。
&一段時間你父親的公司周轉不靈,說好的後續資金一直沒有到位,老師也沒有催,自己向朋友借了一些錢,不過聽說最近你父親的公司境況好轉,也是多虧了湯夫人的保險金……」
湯臣猛地抬起頭,險些打翻手中水杯,「什麼保險金?」
陳雷有些意外,「啊?原來你還不知道嗎?」
&我不太管父親公司的事,所以不太清楚。」湯臣掩飾地喝了一口水,卻遮不住臉上那瞬間血色盡褪的蒼白。
&已經不是秘密,湯夫人生前在一家境外保險公司投保了一份五千萬美元的人身保險,受益人是你父親。這筆錢倒是很及時地解決了湯氏前一段時間的資金問題。」
陳雷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了前一陣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的八卦,甚至有人懷疑湯權貴是為了保險金,將髮妻謀殺。畢竟湯家那點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今已經公開,髮妻屍骨未寒,就讓外面養的登堂入室,這種事也只有湯權貴這種暴發戶能幹出來。不過陳雷和一些與湯權貴打過交道的人,卻不認為他能做出這樣的事。畢竟如果湯權貴有這樣的膽識和氣魄,就不會在有老泰山保駕護航的情況下,還只是個不上不下的小小房地產商。
&然你父親的公司現在已經沒問題了,老師想問一問,什麼時候投資尾款能到賬?這幾天一直聯繫不上你父親,你回家見了他,幫老師問一問。」
湯臣最後是被陳雷和顏悅色地送出辦公室的,他勉強走出幾步,忽然神經質地放下背包,從裏面拿出那份剛從銀行保險箱裏取出的保險合同,翻到投保額那一頁。
剛好是五千萬美元。
湯臣又以為是自己記錯了,飛快地將合同翻到最後受益人那一頁。
寫的是自己的名字,是湯臣,不是湯權貴。
湯臣雙手發顫,拿出手機撥通了這家保險公司在中國辦事處的電話,現在是下班時間,電話接通後直接轉到了自動語音。湯臣按着提示,輸入了手中這份保險合同的單號,選擇了查詢狀態。
查為空號。
湯臣又試了兩遍,冰冷的電子女音一遍一遍給出相同的答案:查為空號。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難道這份保險合同是假的?是那個身份古怪的方律師在騙他?可是母親留下的親筆信不會有錯。那麼,在什麼情況下,一個女人在明知丈夫出軌,而且還有私生子的情況下,將自己高額人身保險的受益人定為丈夫?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一種可能,即便再匪夷所思,也是唯一的真相。這是無數推理小說和電影裏的經典台詞,然而此時此刻,卻好像一根捅進湯臣胃裏的攪拌器,將懷疑,驚慌,不可置信等一切紛雜情緒翻攪成一團,令人幾欲作嘔。
湯臣衝進洗手間,無法控制那種生理性的反胃,抱着洗手盆吐了起來。因為一天沒顧上吃飯,他其實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從一開始的酸水,到後面只剩下乾嘔。
外面響起開門關門的聲音,是陳雷鎖上了辦公室的門,又步履匆匆地離去,他並沒有注意到洗手間裏的湯臣,等他走遠,進了電梯,整個教學樓八層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一點點動靜。走廊里的聲控燈逐一熄滅,只餘下空蕩蕩的沉寂。
湯臣需要扶着洗手盆才能站穩,他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昏暗的洗手間裏,只有窗外燈火透進來的微光。
就在這時,洗手間門外忽然射進來亮光,湯臣通過鏡子看見,走廊里的聲控燈正在一盞一盞地亮起來,由遠及近,仿佛有個看不見的人,正在緩緩向洗手間走過來。
湯臣想起了那個有關教學樓八層的傳說,想往後退,卻發現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聲控燈終於亮到了洗手間門口,然後停住了。
湯臣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可是鏡子裏的自己,卻緩緩地勾起唇角,慢條斯理站直身,然後用一種近乎悠閒的姿態,整理了一下弄亂的衣服。
&原來你還是害怕鬼神的。」
湯臣沒有說話,可是他的嘴唇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用他的聲音,卻用他從未有過的輕慢語氣。
&麼,你也害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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