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早上交完班後,我拿着這份《化療藥物知情同意書》站在2床的病房門前,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硬着頭皮走進去。
我剛一進去便見到床上躺着的孫大爺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了他因病泛黃髮黑的牙齒。稀疏的頭髮有些油膩的掛在頭上,因為肝病黃染的皮膚像老樹皮一樣,稍稍浮腫的臉看起來卻並沒有像他身上骨瘦如柴那麼恐怖。
「小護士我沒見過你啊,新來的?」孫大爺用有些愉悅的聲音問我。
我看見他這個樣子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只能點了點頭。
孫大爺看我半天也沒說話,有些和藹的與我說:「大概的事情小韓大夫之前跟我提過,我也大概猜出來了。」
我驚訝的看着他還愉快的跟我眨了眨眼睛。
「您……」我依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您家屬來了嗎?」
我決定先和他的家屬談一談reads;。
「那你有得等了。」老大爺從床上慢慢直了起身,正了正鼻子上的氧氣導管:「那丫頭忙,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就行,這麼大個人了,什麼事不能自己做主。」
我拿着那份知情同意書考慮了一下,慢慢開口說道:「我們主任大概與您說過了,根據您病情發展的趨勢,您可能需要接受化學藥物治療。」
我看着老大爺看着我沒說話,就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通俗的來說,就是化療。當然,接受化療肯定會有一系列藥物反應,比如噁心嘔吐,脫髮等……」
說完我有些忐忑的看了看老大爺那本來就比較稀疏的毛髮。
「行了,大概問題我早就知道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老大爺坐在床上跟我揮了揮手:「現在那電視劇上不都有嗎?閨女,你就和我說說化療完老頭我還有多久?」
我突然之間感覺有些難受:「這個……我們不能保證,化療的效果也是因人而異……當然您也別往壞了想,藥物在大多數人身上都有明顯的療效。」
「我這病也拖久了,其實老頭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出問題了。」老大爺沖我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家丫頭那邊,我不能給小兩口添麻煩不是?」
我看着他有些遲疑的點了點頭。
「但是小護士你說,誰不想活下去啊。」老大爺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老頭我就是想挺一挺見一見我那還沒出世的小外孫子。你不知道,我家丫頭可漂亮啦,我那小外孫子肯定也難看不了。」
我看着這個已經年過半百的中年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刻痕比一般人都要多上幾分,60多歲的年紀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許多。
「大爺您…。您放心,我們主任對於您這種病情特別有經驗,您要有信心。」
「老頭我知道,當初的手術就是小韓大夫給我做的,小伙子有前途!」老大爺沖我笑了笑,又緩了緩,大口喘了幾下,以他現在的身體機能已經很難堅持長時間與人交流。
我扶着他慢慢躺回到床上:「那就行,大爺您只要努力配合我們積極治療,保證讓您和您的小外孫子共享天倫之樂。」
老大爺聽了我的話又沖我呲牙一樂:「小護士,我相信你的話,你把文件拿來吧,我自己簽。」
我把手裏的通知書遞給老大爺,他也沒有仔細的看一下,直接就翻到了文件的最後一頁顫巍巍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簽好的文件遞給我,我仔細看了一下,發現老大爺的字實際上很有風骨,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把字寫的這麼好了。
「怎麼樣,丫頭,老頭我的字寫的好吧。」老大爺看我一直盯着最後一頁的簽名有些驕傲的說道:「我以前當兵的時候,部隊裏的大字報都是我寫的。我家丫頭的字寫的也好,那可是我一筆一划教出來的。」
我看着老大爺樂觀的態度心情也慢慢好了一點:「那大爺您好好休息,我去和主任說上一聲。」
老大爺衝着我笑着點了點頭:「小丫頭,老頭我就把自己交給你們了。」
我打開病房的門回過頭沖他一笑:「您也要加油。」
我輕輕關上2床的病房門,深深吸了口氣,把胸口鬱結的那口氣呼出。
來醫院已經有段時間了,每次遇到這樣的絕症患者我心裏還是不好受。我拿着簽署好的文件去找韓以修,看見才子正在電腦桌面前不知道在看些什麼reads;。
「主任。」我敲了敲門。
韓以修從電腦面前抬起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說:「簽好了?」
「簽好了,具體情況我都和2床的患者交代了。」我把文件遞給韓以修,他接過大概翻了一下。
「患者怎麼樣?」韓以修放下文件問我。
「挺樂觀的,主任,現在就下醫囑嗎?」
「明天下吧,讓患者適應一個晚上。」韓以修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捏了捏鼻樑:「我最討厭的就是下化療的醫囑。」
才子的表情有些疲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能看清他那一向清明的眼睛泛着微紅的血絲,緊抿着的薄唇也稍稍有些放鬆。我第一次在一向面無表情的韓以修的臉上看到第二種表情,心下其實稍稍有些心疼他。
「主任,這種事情換誰都不好受。」我安慰道:「但是您延長了患者的生命不是嗎?」
韓以修睜開眼睛,有些審視地看着我。
半響,問我。
「對於化療這種以痛苦的方式延長患者壽命的辦法你是怎麼看的?」
我愣了一下,想了一想。
「大概是要看患者的意願吧。對於一些人來說,痛苦地活着不如在有限的時間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至少還沒有被化療藥物搞垮身體;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在世界上還有寄託和思念的人,延長他們的時間就是有意義的,無論過程會有多麼痛苦。」
我看着面前沉思的韓以修繼續說。
「就像2床的老大爺來說,他的願望就是能見到自己未出世的小外孫子,那您的決定就是有意義的。您完成一個絕症患者人生最後一個願望,儘管您並不滿意治療的過程,但畢竟患者在精神上得到了滿足不是嗎?」
韓以修看着我默默的嘆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你能這麼想,很好。」
說完就又沉默了下去,半響:「2床,幫忙好好照看。」
我點了點頭,突然發現才子其實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冷漠,至少他是一心一意治病救人,全心全意為患者着想。在他這個年紀坐在主任的位置上,不知道有多少病人與同行的眼睛每日緊緊盯着他,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
有的時候,一個醫生總是會夾在醫院裏的賬目條款和患者提出的藥費質疑中左右為難,有心想幫助經濟困難的患者,奈何醫院的明文規定;而按照醫院的收費條款來行事有擔心患者負擔不了。
我所知道的韓以修一直都是一副運籌帷幄,雷厲風行的人,而他面對着一個患者的病痛之苦和看病之難也會擔心和憂慮,在他手下被治癒的患者有各行精英,有政府官員,也有軍隊高幹。甚至會有一批批能惠及他各種利益的人排着隊只希望他能看上一眼,而在我入院以來,才子手中的病人平民佔據大多數。
高尚什麼的用在韓以修身上實在不太恰當,只是我現在看到他一直挺拔的脊背放鬆下來也是和平常人一樣無助。
「主任,那我先出去了。」我看他疲憊的樣子也不好再與他說什麼:「您……您多注意身體,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韓以修抬起看看了看我,張口到:「好。」
我有些欣喜於才子的回應,轉身出了病房,輕輕掩上了主任辦公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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