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何詩宜是被鬧鐘叫醒的。
一片安靜的宿舍里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十分刺耳,何詩宜閉着眼睛,熟練的伸手握住手機,關了鬧鐘。
北方的冬天很冷,即便是在室內,胳膊伸出去再縮回來,便都帶上了冷意。冰冷的空氣順着進出時的縫隙鑽進來,讓何詩宜陡然清醒。
她在溫暖柔軟的被窩裏翻了個身,然後以絕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四人間的宿舍,床鋪是下面書桌上層床的獨立模式,何詩宜的位置就在窗前,靠着暖氣片。她下床後順手一摸,果然上面已經只剩下少許殘留的溫度了。
——學校並不參加北方城市的集體供暖,而是自己燒暖氣。鍋爐就在食堂後面,依靠着食堂每天做飯產生的熱能燒水供暖。晚上十點之後食堂歇業,自然不再供暖,每天早上起來都要面對滿室寒意。
水管里流出來的水冰涼刺骨,洗漱之後何詩宜整個人都精神了。她戴上圍巾帽子,出了宿舍。
從何詩宜所住的北區二十四號樓到八號樓,步行需要大概五分鐘時間。何詩宜走到八號樓下時,不遠處鐘樓的鐘聲正好敲響。
七點整。
她剛剛在八號樓下站定,便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出來。
那女孩穿着一身校服,直上直下完全沒有任何身材和美感可言。走路時微微低頭含胸,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視而不見。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將她的臉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隨處可見的普通學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何詩宜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又停住,眼看着對方從自己眼前經過,然後才將自己方才一直含着的那口氣慢慢吐出來。
她一大早就起來,跑到這裏,就為了看這個人一眼。
……
何詩宜這一輩子只狼狽過那麼一次,就被林霰看了個正着。
高考結束後,她爸媽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徹底放下心來似的,將那個家鬧了個天翻地覆。
他們是商業聯姻,彼此之間情意寡淡,湊合了大半輩子,養她到十八歲高中畢業,都想追求自己的新人生。
用她媽周碧的話說:「我們盡到了作為父母能盡的所有責任,對你已經仁至義盡,現在想過不同的生活,也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
大義凜然,理直氣壯。
作為那個阻礙了他們前半生的人,何詩宜能說什麼呢?
她從小要強,話說到這份上,不答應也要答應。何詩宜平靜的參與了整個離婚協議簽訂的過程,並且成功的拿到了應該屬於她的那一份。——鑑於是和平分手,夫妻兩個又都有再組家庭的意思,由雙方長輩調停,現有夫妻共同財產平分成兩份,每人從自己應得的那一份之中分出一半給她。
也就是說,偌大家業,剛剛成年的何詩宜繼承了一半。
長輩們說得很有道理:「你們年輕,要多少都還能去掙。孩子還小,得多點兒傍身的東西。」
但何詩宜知道更深層的東西。
聯姻聯的當然不只有何青松和周碧的婚姻,還有兩家的生意。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兩家彼此之間的合作多不勝數,不能因為這樁婚姻破裂而受到影響,這時候,還有比她這個繼承了兩家血脈的孩子更適合穩定人心的人嗎?
所以說到底,每個人考慮的都是利益,都是自己。
沒人想過她。她才十八歲,是成年了,但遠還沒有到能夠離開父母去獨自承擔這個社會的風霜雨雪的時候。更沒人關心原本看似和樂美滿的家庭一夕之間顛覆後,她的感情又該依託於何處。
周碧說得很好,仁至義盡,所以,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考慮過感情。
何詩宜知道這些道理跟他們講不通,所以她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看上去就像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後,她獨自拎着行李來到學校,辦理好手續,開始新的生活。
那個仿佛天地的顏色都為之顛倒變換的暑假所發生的事,似乎就那麼過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何詩宜似乎特別的倒霉,一大早起來就覺得頭昏昏沉沉的,鼻子也不通氣。吃了藥下樓時,一個晃神竟踩空了,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因為只剩最後幾級台階,倒也沒有受傷,只是弄髒了衣服,而且丟人。等她換好衣服去食堂時,平日裏常吃的早餐已經賣空,只好將就着喝了一碗粥。大概藥里有安眠的成分,她苦苦堅持了一個早上,最後一節課還是睡了過去。向來以嚴厲著稱的教授點名回答問題時又湊巧點到了她……
完完全全是一場災難,何詩宜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才讓教授將自己的名字划去,一個中午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她身心俱疲的離開教室,回宿舍時同寢的舍友們都已經吃完飯離開,房間裏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何詩宜恨不能將自己扔到床上消停的躺一會兒,卻忽然想起自己的暖水瓶里已經沒有熱水,不得不強撐着去食堂打水。
提着熱水回來時,何詩宜已經有些渾渾噩噩,額頭髮脹,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
走到八號樓附近,她被一塊不平整的地磚絆了一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手裏的熱水壺卻不小心磕在了花壇上。然後「砰——」的一聲炸了開來。
也許是因為緊繃了一整個早上的神經已經到了極致,所以這個瞬間,何詩宜愣愣的竟做不出任何反應。於是滾燙的熱水伴隨着暖水瓶內膽的碎片,「嘩啦」一聲全都澆在了她的腳上。
疼痛終於讓何詩宜回過神來,也終於消去了她最後一分的堅持。她狼狽的跌坐在地上,胡亂甩開鞋子,正要將襪子扯下來時,手忽然被人捏住。
這是一隻過分白皙的手,指節纖長瘦弱。何詩宜順着這隻手抬起頭,卻只看到了一隻毛茸茸的腦袋,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將對方整張臉都遮擋住,看不清模樣,身上則穿着一套平平無奇的校服。
握着她的那隻手鬆開,很快從隨身的包里拿出水杯擰開,將裏面的冷水潑在她的腳上。何詩宜這才愣愣的記起,被熱水燙到時,衣物若是貼在皮膚上,是不能直接除去的,因為有可能將被燙過的皮膚一起扯下來,造成更大的創傷。
等她回過神來時,對方已經放下水杯,跪坐在地上,將她的腳抬了起來,放在腿上,然後小心的將襪子脫了下來。
何詩宜對頓時不自在起來。
因為親人的疏離,她長到這麼大都沒這樣被人對待過,十分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所以她下意識的掙扎了一下,然後對方按得很用力,竟沒有掙開。
何詩宜只好眼看着她從隨身的口袋裏取出兩張手絹,用水浸濕之後,裹在了她的腳上。
然後對方抬起頭,何詩宜終於看清了她的長相。
這是一張過分出色的臉。柳眉杏眼,櫻桃小口,皮膚白皙,是唐人詩句上常常稱讚的那種美人。
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閃動着擔憂看向何詩宜,雖然不發一言,卻仿佛在問她,「疼嗎?」
不知道身體裏哪一個地方倏的被擊中,心上那一層薄薄的偽裝竟應聲而碎,於是時隔數月的委屈與憤懣陡然蜂擁而至,何詩宜眨了眨眼睛,眼淚就這麼滾了下來。
怎麼可能不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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