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突擊了幾個月,但何詩宜對畫作的欣賞水平卻仍舊停留在外行看熱鬧的階段。她可以煞有介事的點評一下色彩構圖,再運用自己的想像力胡謅出幾句「深刻的內涵」,但實際上大多數時候,她看着那些畫,內心毫無波動,只有「好醜」、「還過得去」和「什麼鬼完全看不懂」之類的簡單印象。
然而看到這幅畫時,她卻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融會貫通之下遭遇巨大衝擊,然後醍醐灌頂。
她不能從純粹的藝術角度來解讀這幅畫,說不出它究竟有多好,好在哪裏,但何詩宜卻能夠領略到作者所賦予這幅畫的那種情緒。——沉悶、昏暗、仿佛根本找不到出路。
一如她初初得知父母將會離婚時的那種悲憤。無能為力又不甘放棄,痛苦、傷心、糾結、絕望,種種情緒混合在心裏,醞釀發酵,仿佛迫不及待要膨脹開來,卻又根本找不到可以宣洩的渠道。上一刻覺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下一刻就恨不得毀滅全世界,讓那些令自己如此痛苦的人跟着陪葬。
最可悲的是這種情緒非但不能向任何一個人傾訴,還必須要藏得好好的,不讓其他人發現。
因為無論如何事情不會再有改變。
旁人的議論、同情或是譴責都無濟於事,無法給她一點點力量和幫助。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這幅畫畢竟開了一扇窗,而窗外有光,雖然微弱、雖然艱難,但還是照進了這昏暗沉悶的屋子裏,帶來了一點希望。
何詩宜站在這幅畫面前,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
終於意識到,其實自己從未看清過林霰。她自以為的那些對林霰的了解,全都只流於表面。那些只是林霰願意讓別人看到的東西,而更多更深的,則被她用這種獨屬於自己的語言記錄了下來。
——毫無疑問,那五顏六色的畫紙和畫筆,隱喻的正是林霰自己的現狀。
然而這個陌生的林霰並未讓她失望退卻。恰恰相反,何詩宜這才明白林霰是怎樣一個值得自己去愛的人。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冥冥之中註定了她會遇到並愛上這樣一個人,她們看上去截然不同,實際上卻有那麼多的相似之處。這個發現讓何詩宜為之震撼、戰慄,並且再次確定,林霰正是那個對的人。
那一天也許不是她的倒霉日,而是她的幸運日。只不過所有的幸運累積起來,才足夠她遇到這樣一個人。
何詩宜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就像是命中注定,於是自己把自己感動了。她站在題着林霰這個名字的畫布前,神思卻已然飄遠。直到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周麗嘉在問她,「何詩宜,你在想什麼呢?說話都沒反應。」
何詩宜回過神來,連忙將自己的表情收斂好,笑着開口,「她畫得真好。」
這句話出口由衷,竟比其他任何精妙的評價更能夠表達何詩宜此刻的感受。
趙慧笑着說,「可不是?我聽系學生會的學姐說,老師們都很喜歡這幅畫,原本是要掛在中間的,不過又有人說年輕人還是要多一些朝氣,這幅畫整體色調太沉悶了,掛在中間不合適。最後才放在這裏的。」
她說着轉頭看了一眼畫布,「但是我不這麼認為,我們私底下都說這幅畫不該叫《窗》,應該叫《希望》什麼的。既然有光照進來了,這些沉悶自然也遲早會被驅散,正意味着無限的希望。你說呢?」
何詩宜隨意的點點頭,卻沒有開口附和。
等到她們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她最後轉頭看了一眼這幅畫,心裏才默默的想,不是那樣的。
只要細細追究就會發現,那畫面之中寓意着希望的光終究是來自外界、來自他人,而非自己,所以算不得真正的希望。
那藏在大片陰影之中的主角,還沒從黑暗之中走出來呢。
所以,這幅畫叫做《窗》,正是適得其所。
……
第二天一早,何詩宜甚至沒等到鬧鐘響起,就睜開了眼睛。
她原以為時間還早,結果拿了手機一看,才發現竟然剛好六點二十幾分。
自己這算不算是養成了生物鐘?她微笑着想。然後才注意到宿舍里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響動。
何詩宜裹着被子坐起來,往外一看,就看到林霰正在輕手輕腳的整理桌面。很難想像她的動作怎麼能夠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但在她做來,卻又顯得理所當然。——林霰本來也是這種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引人注目的人,哪怕她的容貌如此出眾。
也許在昨天之前,何詩宜會覺得那是因為林霰性格內向又不和別人往來,但現在她明白了,林霰只是很會隱藏自己。
這種明白讓人十分愉快,何詩宜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她其實並沒有發出聲音,充其量只從鼻子裏發出一點氣聲,但林霰幾乎是立刻就轉過頭來,正好對上了何詩宜的視線。
&何詩宜微微一愣,立刻小聲的開口道。
林霰明亮的眼睛閃了閃,點點頭,又轉過身去了。
何詩宜從床上下來,端着杯子去洗漱。等她從衛生間裏出來,林霰已經背着畫板,準備要走了。
情急之下,何詩宜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林霰嚇了一跳,幾乎是用力的甩開了她的手,並且快速的退開幾步,警惕的看着她。
被她這麼一弄,何詩宜也不由有些尷尬。林霰的反應大得她完全無法理解,但若以為她會就此退縮那可就錯了,何詩宜抬了抬手,示意自己不會再有動作,然後才問,「你要去教室嗎?等我一下,一起走。」
說完之後,也不給林霰拒絕的機會,立刻轉頭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林霰的腳步躊躇了一瞬,最後還是沒有繼續往外走。
她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何詩宜收拾東西。她的動作並不熟練,大約又有些着急,於是越急越亂,弄得桌面上的東西叮叮噹噹的響。大概她自己也知道這樣會吵着別人,於是又慌忙掩飾,左支右絀,十分好笑。
幾分鐘後,她背着包走到林霰面前,略有些緊張的開口,「我們走吧。」
無論過程如何,至少結果她的確像是自己曾經數次設想過的那樣,每天早上跟林霰一起去上學了。從宿舍樓里出來,經過自己從前等待林霰的地方時,何詩宜這樣想。
她也知道適可而止,所以在吃過早餐,來到美術樓之後,何詩宜沒有繼續跟着林霰,自己去了教室。
雖然轉系這件事做得衝動且不負責任,但何詩宜自己是絕不會承認的。哪怕為此她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心血,也不希望將來這件事成為別人嘲諷鄙薄她的笑料。所以初衷或許不那麼純粹,但她也的確是認真且下了功夫的。
開學三個多月,已經快要接近期末考試了,而美術系的課程她卻全都沒有接觸過,現在要從頭學起,頗有些爭分奪秒的意思。
所以到了教室,打開書本之後,何詩宜立刻沉浸在其中,忘了其他的事。
直到教室里的人漸漸多起來,周遭嘈雜的聲音就連耳機也無法掩蓋,她才抬起頭來,合上書本,打算略作休息。
林霰正好這時候走進教室。
大學課程基本上都是上百人的大課,這會兒階梯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剩下的都是零星的一兩個位置。何詩宜看到林霰腳步微頓,就往她這裏走來時,忍不住笑了笑。
然後她再次翻開桌上的書,假裝用功。——她選的位置在最右側第四排,一排四個座位,正好坐宿舍里的人。為了佔座,何詩宜自然是坐在最外面的。
她就是想知道,林霰會怎麼向自己開口。
然而林霰還沒走到她這裏,就被其他人叫住了,似乎是問什麼問題。而林霰竟也沒有如何詩宜所想的那樣拒絕。或許就像是趙慧和周麗嘉說的那樣,林霰是個很樂於助人的人,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
或許是因為要說的內容太多,那邊又正好有個空位,於是林霰就自然的坐下了。
何詩宜有點兒着急。終於不再用百~萬\小!說來掩飾,抬起頭緊盯着林霰的方向。等到那邊的話說完了,林霰一站起來,她立刻大聲道,「林霰,這邊!」
一邊說一邊往裏挪,讓出了自己的位置。
因為這個小插曲,林霰過來坐下之後,何詩宜都不敢再搞什么小動作了。
她必須要承認,來到林霰身邊之後,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讓她忍不住的躍躍欲試。——也沒有具體的想法,但就是想做點兒什麼。用網絡上流行的話說,那就是「想下樓跑兩圈」。
直到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幾分鐘的時候,趙慧和周麗嘉才姍姍來遲。
之前何詩宜讓出了位置,自己坐到最裏面,而林霰就坐在了靠着走道的地方。所以周麗嘉走道她身邊,十分自然的把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說,「林霰,讓一下。」
何詩宜緊盯着周麗嘉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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