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會到主上這層用心後,張豺心情同樣複雜。
昨夜到現在,他也設想過無數次主上將會如何懲罰他,但當真正知道了這個結果後,又不得不感慨他對石虎的了解終究還是片面。或者說舊年主上那兇橫跋扈的形象太過張揚,以至於掩蓋了其人本身的狡黠陰狠。而當其人凶芒收斂,轉用別的手段對付張豺的時候,他仍無從抗拒。
張豺努力讓心情平復一些,示意祖青入座並且自己也坐了下來,而後便認真打量起了這個此前不屑關注的年輕人。
憑心而論,若是換了其他一個時間,祖青這個年輕人能做他家婿子,張豺也是非常滿意的。范陽祖氏雖然算不上是傳承悠久的經術名門,但僅僅祖逖一人便足以令家門名滿天下,號為名宗。
雖然發生祖約叛晉的劣跡令其家門聲譽大墮,但也不得不承認就算是如此,范陽祖氏的門庭對於張豺這樣一個亂世鵲起的狂悖武宗仍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海內名宗。
雖然羯國統治之下不重門第,但是這種世族郡望的普世推崇卻非石虎一人暴虐便能完全抹殺,張豺心內同樣不乏憑其畢生努力抬升家門勢位譽望的念想。
但並非人人都有江東那位沈大將軍的機遇才力,哪怕張豺在羯國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權高元老,但仍然不受這種世道價值觀的承認。別的不說,單單今次說是張豺不能渡過難關而被石虎誅殺,所謂的煊赫轉瞬就會煙消雲散,再也無存世間。
對於張豺這樣的門戶而言,能與祖氏聯姻,絕對算是抬升家門的一個契機。而且祖青這個年輕人也非常的出色,儀容俊朗,相貌堂堂,本身又是石虎所看重的少壯俊彥,哪怕張豺再怎麼挑剔,都不得不承認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家門中可有良姝堪配。
但張豺也明白,祖青乃是主上石虎挑選栽培的少壯,即便真成親誼,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是尋常的翁婿關係,反而需要提防祖青太過優秀而在石虎指示下給他家帶來兇狠反噬。
可就算是有這樣的隱患,張豺也明白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餘地,否則只會付出更加慘痛的代價。
「祖郎能得主上信重拔舉,何患家門不興,功業不彰?我久來追從主上,對於主上識鑒之明奉若神諭。既然主上允我歸家暫養,我也不敢辜負深眷,不知祖郎能否擇暇伴我一同歸家,我也要讓家門內那些庸劣子弟勝覽國中俊彥風采!」
既然打開了話題,張豺便也不再拘泥,給予祖青極大熱情。
聽到張豺更加露骨的表態,祖青心知此事已經不容他再作抗拒,如今的他,不過只是石虎與張豺之間一個木偶工具而已。工具只在於合用與否,若是有着太強烈的自我認識,則會有隨時被取代的危險。
這麼多年忍辱負重都承受下來,眼下已經到了一個關鍵時刻,祖青自然不甘心功虧一簣。略作沉吟之後,他便答應了張豺的邀請,同時也沒有忘記羯主另一個吩咐,繼續追問出使渤海迎回章武王石斌的人選。
聽到這個問題,張豺臉上再次覆起一層陰霾。章武王歸國雖然是他的計劃之一,但自不是以這種方式達成,他也能夠想到此際將章武王召回國中,主上肯定是要將信都軍權付之,而張豺推薦的使者人選則肯定是凶多吉少,最起碼不會如張豺計劃那般接替石斌執掌渤海軍權。
雖然被主上一連串手段打得措手不及,以至於不敢再生出抗衡之心,但張豺也實在不捨得付出太大代價,沉吟良久仍然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答案,只說還要仔細權衡。
得到張豺的表態,祖青便返回復命,並將張豺邀請自己前往其家做客的事情一併道出。
石虎對此並不意外,只是對祖青說道:「張豺雖然不是載譽滿途的海內名門,但幸在識時務,諳機變,久立朝中,是真正能與共論大事國之元老。他既然賞識了你,良緣不可輕易辜負啊!」
祖青聽到這話,心中冷笑不已,暗道他若真藉此與張豺共論什麼大事,倒不知石虎會是怎樣的反應。
而當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祖青心弦驀地一顫,繼而開始思考當中的可行性,口中卻恭敬說道:「末將怙恃久失,非主上眷顧養育,更不能漸長chéngrén。平生所思唯忠君報國,人倫緣數懶於存心。」
石虎聽到這話後,更是哈哈大笑:「朕與你父,也算是相知於危難。他不幸壯夭,你事君如父不算逾越。前程如何,自有朕來關照你。張豺河北巨富,想來也不會吝嗇待你,去罷。」
祖青恭謹告退,離開大帳有一段距離後才垂首重唾,唾液中夾雜着牙關緊咬沁出的血絲。只是當行至張豺所在營帳後,臉色便又恢復如常,親自安排車駕護送張豺離開龍騰營。
龍騰營外早有張氏家人等候於此,待見自家主君安然行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簇擁上前,歡天喜地返家。
張豺歸家之後,便即刻召集自家子弟宗親,言是款待前來做客的祖青,實則叮囑族人們切記不可輕舉妄動,尤其不可將部曲門生輕易調動集結。
今次主上所以放過他,還在於張豺於國中耕耘年久,交織成的這張勢力網絡就連石虎都難知深淺,也不可估量一旦下手剷除張氏會引發多大風波。
張豺眼下正是心有餘悸,也不乏懷疑主上之所以放他歸家就是在麻痹他,趁他召集門生部曲主動將潛在的勢力暴露人前,從而一舉剷除。所以張豺面對的也是一個死循環,如果不將分散的力量召集起來,便無從應對主上引而不發的打擊,可一旦召集起來,又給了主上一勞永逸的機會。
至於對祖青這個主上想要嵌入張家的釘子,該以何種態度對待,仍然需要把握權衡。聯姻自然是最基本的態度,而石虎也給張豺劃了一條線,只言富貴不說前程,就是在警告張豺不要妄想將祖青拉入他的陣營中。
歸家之後,張豺親自作陪款待祖青,並有意將家門幾個適齡女兒一一為祖青引見。張豺老妻早亡,家中本來沒有嫡女,但且不說祖氏門第如何,單單祖青是主上石虎為他家選定的庶子,這種情勢之下,張豺也不敢隨意以庶女應付。
祖青心中雖有屈辱憤懣,但也明白這不是他能夠抗拒的安排,在席中順勢表達出對一名張氏女頗感興趣。
之後張豺便將祖青盛情挽留在家,並直接將那女兒的生母立作正室。過程雖然不乏草率,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態度足夠端正。為了歸家佈置截殺麻秋,他連幼子都能捨去,如今為了自家免於災禍,更不會吝惜於一個女兒。
只是原本都是門中眷養的兩個尋常姬妾,命運卻發生截然不同的變化。一個本來多受寵愛的妾室因為生了兒子,不獨要承受喪子之痛,本身還被囚禁起來不見天日。另一個本來多受冷落,卻能憑着女兒成為家門中的女主人。
如今這種情勢,事情拖延一分便會憑生諸多變數。既然彼此都存默契,而張氏也並非什麼禮教恭謹人家,確定聯姻人選,張豺直接當夜便將這女兒送入祖青所居客舍中。
那名張氏女年方十四出頭,相貌倒是溫婉清秀,大概在長相上更似其母。本來只是張豺諸女之一,養在規格之中也並不出眾,未來最大可能是被父親張豺隨手許配給張家的部曲將又或者追隨其家的河北豪強,運氣好平平淡淡了此餘生,運氣不好則隨着羯國大勢崩潰而橫死於某一場動盪中。
這名小娘子,做夢也想像不到一場家宴竟成為其人生大轉機。雖然此前內庭傳訊言是家中貴客登門,家主有擇女配之的打算,囑令這些女子們各自裝扮。但其母本身在內宅中並非最受寵,這小娘子相貌在群姐妹中也並非最出色,雖有芳心砰動,但也不敢奢望這樣的好運氣能夠落到自己頭上。
此前在家人安排下輪番進入拜望,見到主賓席上端坐的少年俊朗將軍,就連對女郎而言乃是頭頂一片天空的父親張豺對其都是熱切有禮,少女懷春,一見傾心亦是尋常。
然而那位少年將軍只是淺望她一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態,退出客廳後,少女心懷已是一半灼熱一半陰寒。有的人或之驚鴻一瞥便令人念念不忘,往後餘生唯嘆緣淺,余者種種都成尋常。
其母也知這件事或成她們母女平生最大轉機,待到女郎返回後便匆匆前來詢問,小娘子正覺哀怨,絮叨聲又不絕於耳,一時間悲從中來,已是忍不住掩面輕泣。
母女二人正在閣中相嘆命薄,突然一群家人湧入進來,原本對她們不假辭色的僕婦們簇擁母親道賀,對其叩呼主母。另有嬌俏侍女團團圍住眼眶微紅的小娘子,滿是艷羨又充滿熱情的為其盛裝打扮。
如是一番忙碌,當小娘子被架上牛車,緩緩駛向那位少年將軍所居客舍時仍覺入在夢中。小娘子斂住呼吸,靜靜傾聽牛車外傳來的喧譁聲,雙唇微抿,一動都不敢動,唯恐美夢驚破。
內宅中的喧鬧自然驚動其他張氏女子,不乏娘子們擠在廊下,用掩飾不去的羨慕與失落的語調譏諷那個如此倉促被打發出閣的小姐妹,燈籠高掛,燭火通明,人聲喧譁中,這些張氏女郎還無從想像她們在這一夜中究竟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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