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92 天譴滅胡

    軍中很少舉行兇禮,一者不祥,二者喪氣。

    不過淮南軍雖然並不刻意標榜奇異,但其實無論軍政又或風氣,較之時下整個大範圍都是格格不入。當然更重要的是,淮南軍上下將士對於梁公沈都督都有一種近乎盲目的推崇,既然是梁公的意思,就算悖於禮章,那又如何?

    韓晃等人也知沈哲子沒有太多時間留在圉城,兼之那些將士屍骸們也實在不適合再繼續保存,所以發動軍民上下,經過兩三天籌備,很快便準備完畢。

    其實也沒有太多準備的,那些將士屍骸很難再等到打制棺木,因此只能暫以蘆席包裹入葬。

    喪禮這一天,天色陰鬱灰暗,有零星細雨飄落。自沈哲子以降,淮南軍凡是沒有軍務在身的將領們,俱都時服縞冠,黎明時便離營前往安置將士屍骸所在。這些將領們親為御者,以馬車裝載將士屍骸緩緩行至圉城北面近日堆疊起的高隆土丘。

    道路兩旁觀禮者除了淮南軍將士之外,還有一些為數不多的鄉宗代表。畢竟陳光再怎麼勢大,也不可能將鄉土捏合成鐵板一塊,在淮南軍入境之後,仍有一些鄉宗人家忙不迭向淮南軍投誠靠攏。

    只是這些人還不習慣淮南軍的一些風氣,此時雖然懾於凝重的氣氛高談闊論,但也都在竊竊私語,搞不明白這一位少年登顯的梁公何以如此自賤,居然為一些陣亡傖卒們服素送葬。這在他們原本的價值觀中,實在是有些接受不能。

    這一次典禮準備倉促,兼之又在軍中,所以也並無哀樂之類,只有稍顯沉悶的鼓聲。沈哲子長袍素縞,細雨拍打在臉上略顯憔悴,在他身後則是整整上百輛裝載着將士屍骸的大車。由於天氣過分炎熱,那些屍骸腐爛程度已經相當嚴重,一旦除下身上的甲冑,更是面目全非。

    道路兩旁將士們眼見這一幕,不乏人已經忍不住低頭啜泣起來,但更多的人則是滿臉激憤之色,諸如「殺賊血債血償」之類口號,不斷在士伍中響起來。

    待到登上土丘,沈哲子並眾將肅然立在大土坑旁,每有一具骸骨被安放入內,便彎腰深揖到底。今日雖然天色陰沉,但仍是悶熱,很快眾人臉上便掛滿了汗水,而這樣頻頻深揖,很快沈哲子等人身影便搖擺起來,流出的汗水早已經將素袍浸透,甚至順着衣帶滴落下來,但仍在咬牙堅持着。

    「請梁公惜身!」

    旁側有鄉宗首領眼見這一幕,覺得是個機會,上前勸告一聲,打算給沈都督一個台階下。

    「將士用命,奮戰至死,當時未有惜身之想……」

    沈哲子隨口回應一聲,繼而再次深揖下去。

    那些鄉宗代表們眼見這一幕,神態漸趨複雜,他們理解不了沈哲子這麼做的意義,但無論真情,又或作態,已經做到了這一步,無疑更能激發將士效死之志。

    他們當中也不乏人心存觀望之念,如果陳光能夠挫敗淮南軍的進攻,他們未必沒有貳反之想。可是現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崇禮厚加陣亡將士,而近側觀禮的淮南軍將士們則肅穆矚望,那低沉壓抑的喘息聲如在耳畔,微弱之聲竟漸漸給人一種雷霆震懾般的壓力,讓那些存意觀望之人心內寒意漸生。

    埋葬完這些陣亡將士,時間已經到了上午。一座高達丈余的石碑被栽在了土丘下,只是石碑上並無字跡,沈哲子步履蹣跚行到這裏,抬手按在那石碑上,繼而轉望向周遭將士,語調略顯顫抖道:「來日自有賊血,標識此為何地!」


    「殺賊!殺賊!」

    壓抑良久的將士們聽到這話後,頓時揮起手中竹杖,口中咆哮吼道。而後,轟隆一聲驚雷在雲層中驟然響起。

    「自古中國之土,諸夏所居。禹平水土,九州乃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制天下也!劉賊元海,攣鞮弒父醜類之孽種,逐水草雜居畜牲……天命所厭,陡降冰雪以殺群醜,諸夷不能自活,奴事中國,因求內庇……天厭之賊,先民因仁義解其懸掛之危……」

    午後,江虨親自登台主祭,捧着沈哲子所寫祭文高聲誦讀起來。

    《諭中原檄》中第一段,是承認元朝得享天命入主中國,而後力陳失德辨其當亡。所以這一段沈哲子便不能用,因為無論前趙後趙都不是江東朝廷承認的政權,而且他們也根本沒有一統天下,不夠資格講什麼天命所歸。

    所以這一段,就是在講述這兩逆族內遷的歷史,而眼下正身處的這個小冰河時期,便被沈哲子講作天命厭棄這些胡虜,因降冰雪天災殺之。結果前人們宅心仁厚,引狼入室,令得華夏也遭受牽連而被波及,所以這一場神州浩劫,既是天災,也是人禍,錯就錯在不該容納這群命定該絕種於塞外的胡虜內遷。

    這樣一個觀念的樹立,不只對於當下,對於日後抵擋鮮卑胡虜內遷也有着不小的意義。尤其在過往漢趙、石趙的檄文中,不乏以小冰河時期的自然災害頻繁發生當作晉祚失德的證據,可是現在,都是這群罪大惡極的胡虜們該死不死,結果將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天災帶到了中原來。

    「當此之時,天佑諸夏,生民氣盛,億兆之中,當勇出雄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方今河洛幽冀關隴,不乏稱雄,忘中國祖宗之姓,反就胡虜禽獸之名,以為美稱,假胡號以濟私,恃有眾以要君……」

    被人反客為主,被人肆意蹂躪,最關鍵是所承受的災禍,本就是被這些胡虜所殃及,但還有人背棄祖宗,逢迎胡虜,只為私權私利,簡直就是禽獸都不如的東西!

    整篇檄文,沈哲子改動諸多,也不能說是改動,他本來就難誦全篇,依照當下的環境自己去補充寫成。當這篇祭文被宣讀完畢,當眾焚燒之後,在場觀禮之眾無不義憤填膺、目眥盡裂。甚至包括那些存念朝秦暮楚的鄉宗們,這會兒也都一個個厲目圓睜,情緒激動不已。

    這雖然只是一片祭文,但也是一篇檄文,沈哲子藉此機會來表態,淮南軍北伐,不止要清掃匈奴、羯胡,就連那些數典忘宗,在兩個偽趙朝廷留名任事的晉人敗類,也都要一併剷除!

    他並不擔心如此強硬態度會將更多河北鄉宗推入羯胡懷抱中,那些人留下來也是一個禍害,而且以羯胡目下的形勢而言,居然還有人拋家舍業去投靠,這種人純粹就是找死,而且必會不得好死!

    接下來便是祭拜江統等圉城名臣,而且不只是祭拜,更要立祠感懷這些華夏先賢的風骨和事跡。沈哲子就是要將這些人進行某種程度的神話,一方面更加擴大他們的影響力和感召力,另一方面則是讓他們脫離凡俗的層面,將他們與當下活生生存在的後人們分隔開。

    眼下是一個信仰混亂的年代,蕃教東來,與其再去為難那些和尚們費盡心機的漢化融合,沈哲子覺得不如扶植出一批本土的偶像信仰。而且有了一個忠義表裏的統一價值觀,最起碼日後再控制起來,意識形態上不會有太大的衝突。

    當這些事務忙完之後,沈哲子也就沒有太多時間再逗留在圉城。臨行之前,對於陳留戰事後續如何,他也做出了一些調整,不再強求速戰速決,對於陳光的亂軍主要是以震懾圍困為主。留給韓晃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未來幾個月的時間內,絕不容許陳光的亂軍成建制的突破淮南軍眼下所設置的防線。

    這並不是沈哲子放棄對陳光亂軍的圍剿,眼下的事實是從速解決已經難有契機。既然如此,沈哲子也就不再將太多精力留在此處,而是提前發動對滎陽的收復,佔據黃河水道渡口,謀求與石堪決戰。此前他太追求一個平穩,想要心無旁騖鎖定勝機,但目標太明確,反而讓淮南軍有些束手束腳。

    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沈哲子覺得如果言道準備不充分,石堪絕對比淮南軍還要更差一些,最起碼淮南眼下是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江東大後方,這是石堪所不具備的。而且此前青州一戰,石虎的軍隊也是明顯的收縮後撤,這像是與晉軍打了一個配合,主動收縮兵力全力進攻襄國。

    如果襄國那裏已經決出勝負,無論哪一方獲勝,對於石堪都不會太友好,屆時必然會是一個腹背受敵的局面。所以,石堪也肯定要趁着襄國戰爭結束前而爭取一個退路,其人發兵向南已經是一個沒有懸念的選擇。

    既然如此,與其再給石堪留下一個充足的備戰時間,不如直接歸於淮南軍的節奏,提前挑起戰爭。如果能夠在主戰場取得突破,那麼像陳留這種局部戰場也就不會再有多少僵持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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