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之所以選擇借貸的方式進行拆遷,除了要安定人心,穩定局面以外,沈哲子也是為了順勢把江州人拉入局中來。
江州在時局中的重要毋庸置疑,不獨獨只是作為荊、揚之間上下游對沖的一個平衡點,本身也是地廣人稀,物產豐饒並不遜於吳中多少。
受限於諸多因素,對於江州這個時局中重要的一環,沈哲子並沒有什麼切實有效的手段可以對江州直接施加影響。甚至於就算江州擺在嘴邊,都不敢吞下去。
無論是沈哲子自己,還是整個沈家、甚至於加上庾家,都不具備拿下江州的底蘊。如果強行佔據,反而有可能破壞掉已經極為緊密紮實的基本盤。一旦遭遇挑戰,不只要怎麼吞下的就怎麼吐出來,還有可能連累到原本的陣線都產生裂痕。
不過不能實際佔據,並不意味着不能間接影響。王舒遠在江州,還派了一個薛嘏回來噁心自己,只可惜被他自家人壞了好事。這口氣,沈哲子當然不能忍下來。
王家本身就有出鎮江州的經歷,加上王舒本人能力並不差,所以對江州的掌控也是很順利,基本上獲得了絕大多數當地大族的支持。但這並不意味着江州就被他掌握的滴水不透,反而有着很大的缺陷。
比如這一次,江州眾多人家運載大量的米糧東進,喜滋滋的要牟利,結果就在宣城被扣押下來。王舒在當地經營的再怎麼好,但是缺少一個與外界溝通的渠道,東面是東揚州,北面是豫州的庾懌,西面則是荊州的陶侃,關係都不怎麼和睦。
如果江東還是原本的氛圍,這一點也沒什麼,畢竟莊園經濟內向性極大,高築牆、廣積糧這一類的事情,時下是個大族就會玩。
可是有了吳中人家的強勢崛起,這讓人看到了一條快速崛起的道路。尤其是吳興沈氏,歷經動盪屹然不倒,反而還劇烈的壯大起來,這無疑給許多家境類似早年沈氏的人家心裏都種下一個熊熊燃燒的小火苗。
江州也是一個土豪的大本營,南朝有所謂豫章四姓,胡、羅、鄧、熊,說起來家資未必就遜於早年的沈家。不過沈家所在吳中乃是時局變動的中心,而豫章所在就要差了許多,因而這些人家大多困居鄉土,難稱名流。
有了沈家珠玉在前,這些人家蠢蠢欲動也是情理應當。只要這些人家想走鄉土,那麼就必然會產生交集,只要產生交集,自然也就能施加影響。
王舒在江州,王導在台中,倒是能夠給這些人家提供一個流暢的入仕通道,這應該也是王舒能夠這麼快掌握江州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利益訴求方面,王家便幫不了他們太多,甚至於會有消極的影響。
就像這一次的運糧北上,庾懌擺明態度就是要為難他們,王家根本幫不上忙。台中這裏,有庾亮的故交承擔王導施加的壓力。而在地方上,王舒軍力雖然強,但若是敢越境,即刻就會被東揚州和荊州夾擊。況且如今庾懌已經過江,完全管制了大江,無疑會卡得更狠。
所幸,沈哲子從來都不熱衷吃獨食,加入的人越多,市場才會越活躍,反正規矩都是他定。
今天這一場集會,便是庾條宴請這些江州人家。剛才那個酒水灑在衣衫上的,便是豫章熊氏族人,名為熊誦。
熊姓在後世是一個比較少見的姓氏,但豫章熊氏來頭卻是不乃是楚國王室之後。當然先祖是何人,這個無從考證,意義也不大,就算祖上是天王老子,如果家境破敗了,該要飯還得要飯。
不過熊家在豫章也是家大業大,單單這個眼前的熊誦,看起來似乎有些冒失,但他的伯父熊遠卻是元帝中興的百六掾之一,甚至還曾經擔任過會稽內史和太常,只是後繼乏力,眼下勢位衰弱得很。
入席之後,那個熊誦便嘆息道:「早先還聽人言,都中經亂之後殘破不堪,荒廢之地。但今次入都親見,雖然戰亂戕害不小,但是民皆樂生,家戶殷實,復興也是指日可待啊!」
其他人聞言後也都紛紛點頭,他們被扣押在宣城良久,心中不乏戰戰兢兢,已經做好了血本無歸的準備。但是沒想到糧船到達建康後,仍是成傾銷之勢。雖然米價降下來的飛快,並不如預期的暴利,但是獲利也是頗豐,遠勝一年田畝所出。
庾條聞言後便笑語道:「就算是復興指日可待,也要仰仗熊君這一類鄉土義士北上襄助啊!都中民眾熱情姿態,諸位也都眼見,簡直就是思君如疾啊!」
聽到這話,席中眾人頓時都笑起來。的確今次在建康的售糧情況,讓他們意識到京畿市場的廣大和火熱。想一想,吳中這些人家坐擁如此廣闊的市場,一頃田產獲利便是他們的數倍,如何能不興旺!
江東大肆屯田,其實還始於江州。當年應詹擔任江州刺史時,便大力推廣墾田屯種。江州地廣人稀,還要勝過會稽,而且山野之間還生活着大量的傒人、蠻人。
對於普通民眾而言,這些傒蠻形狀似鬼,需要小心提防。但是對於各自都有武裝力量的豪族而言,這些蠻人不啻於取用不竭的勞力。別處豪族蔭占土地人口總還有所顧忌,但是在江州,這都不成問題。
豪族們組織武裝力量,四野掃蕩去清剿那些蠻族,不只繳獲大量人丁,而且許多蠻族也都以耕種為生,他們的耕地也都一同繳獲。州府非但不會制止,反而是鼓勵配合。
所以在江州,一戶人家千頃田畝都是尋常。或許土地不如吳中豐腴,但是勝在量大、成本低。大量的物產,自家根本消耗不掉,若能轉運出來投放市場,大得其利,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以往江州人家也有將物產販運出來的經歷,像是荊州、建康也都是他們走熟了的商路。可這樣都是各家各自經營,遠不及吳中人家集中起來做出的這麼大規模!
聽到庾條這麼說,眾人也都是心動不已,只是想到早先被困在宣城良久的經歷,不免心有餘悸。又是那個熊誦開口道:「庾君如此盛讚,倒是讓我等汗顏。我們何嘗不想大載鄉產入都濟困,只是道阻且遠,多數都是畏懼難行啊。今次北上,路上也是波折重重……」
講到這裏,他又望着沈哲子歉然笑道:「營家不易,所思多雜念。若是玷污駙馬試聽清雅,還望駙馬見諒!」
聽到這熊誦小心翼翼的恭維沈哲子,旁邊的紀友已經忍不住笑出聲。這傢伙有什麼清雅試聽?他就是都中最大的商賈頭子,心黑手狠,無力不圖!
想讓人來做生意,安全方面自然要有保證。庾條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這一樁事,我倒也去信家兄有問。前日之波折,也是事出無奈。諸位也知年前江北不靖,至今難復舊觀,大江巡弋嚴密一些,也是為了保我江東平安,不使羯奴得機所趁。不過如今家兄已經北上佈防,來日江流警戒倒是可以稍緩一些。但若說往來無度,那也不可能。」
眾人聽到這話,心內不免又是一涼,他們這麼恭維吹捧,無非求一個暢通無阻的商道財路而已。
「小舅此言,我倒不敢苟同。誠然江東安危重要,但京畿民用也是良苦啊,難道就不能有一個折中兩利的良策?」
沈哲子在席中笑語道。
庾條聞言後便拍手說道:「這就是我請維周你來的原因啊,你這郎君善謀能斷,名滿江東,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兩人這一番對答,很快便將席中眾人心情勾動火熱起來,紛紛轉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聞言後便舉起摺扇搖了搖,嘆息道:「若知此酒如此難飲,我真要敬謝不敏。若連豫州小舅都覺得為難,我這足不出戶之人,又怎麼敢誇誇其談?」
辦法當然有了,沈哲子借貸資財給京畿民眾,造成一個龐大市場讓江州人嘗嘗甜頭,就是要勾住他們,讓他們義無反顧的扎進來。但是想要這麼順利就入場,那也不可能!就是要在一勾一阻之間,讓這些人緊緊的追上來。
其實庾條已經給了這些人答案,大江防守可以鬆懈一下,但是不能往來無度。但究竟誰能往來自如,終究還是要看各人悟性。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啊!
其實這也是時下經商的一個常態,不過這些人家大概是迷於琅琊王氏與庾家有些僵持的關係,政治方面考量太多,覺得庾懌所圖未必這麼簡單,反倒有所忽略。鬧到親口張嘴要錢的地步,也是尷尬。
一場聚會下來,這些江州人家似無所得,又似有所悟。
約定來日再聚之後,沈哲子便下了閣樓,剛剛登上了車,便聽街對面有人喊道:「維周原來在這裏,我可是已經找了你大半天!」
沈哲子轉頭望去,只見一駕華美牛車自對面緩緩駛來,牛車上所坐之人,赫然是江夏公衛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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