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吁侯德欽帕耶來到大明朝的京師已經兩天了。
在這兩天之中,德欽帕耶老老實實地在理藩院裏接受了大明朝禮部官員對他進行的一些禮儀培訓。
要不然的話,像他這種來自緬甸這樣偏遠番邦的使節,或者說南蠻番邦的使節,是沒有資格入宮當面覲見大明朝的皇帝的。
德欽帕耶對此沒有絲毫的抗拒。
因為他所出身的家族,往上追溯百年的話,原本就是大明朝的臣子,是大明朝洞吾宣慰司的宣慰使。
如今不過是重歸大明朝的宗藩體系之中罷了。
而且,東吁王朝的君臣之禮,比之大明朝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便是德欽帕耶這樣的權臣,在面見東吁王的時候,也只能是五體投地式地匍匐在地上。
現在來到了大明朝的京師,生平第一次接受大明皇帝的召見,即便想要表現出一點東吁王他隆要求他做到的不卑不亢來,卻也是完全由不得他自己。
一跨過文華殿高高的門檻,就被殿中莊嚴肅穆的氣氛所震懾,不由自主地跪倒匍匐在地上。
坐在文華殿龍椅上的崇禎皇帝,看着匍匐在地上高喊萬歲的黑瘦老者,知道這必是德林帕耶了,於是對他緩緩地說道:
「東吁侯既然開口能言我中華之語,想來對我中華治天下之道也必有所知。
「我中華天朝素來以仁孝治天下!今天下四方之邦國數以百計,但凡效忠於我中華天朝者,即令其邦國在朕臥榻之側,朕亦必對之施以仁義之政!
「若其主事者陽奉陰違、狼子野心,即令其邦國與我中華關山重重遠隔萬里,朕也必遣軍滅其國、斷其祀、絕其種!」
崇禎皇帝面無表情地看着此時文華殿裏或站立,或跪地,或匍匐在地上的葡萄牙人和東吁使臣,為了讓他們聽清楚,聲音很清晰,語速也很緩慢,但是語氣卻十分堅定。
建立了東吁王朝的緬族人,到底屬於什麼人種,如今的這位崇禎皇帝也說不太清楚。
但是看德欽帕耶黑瘦矮小的體貌特徵,即可知道其並非華夏之種。
崇禎皇帝說到這裏,略作停頓,端坐在龍椅上,遠遠地看着那個匍匐在地的東吁侯德欽帕耶,片刻之後,接着說道:
「東吁侯,朕所說的這些話,你可能聽得明白?」
崇禎皇帝這話說完,文華殿裏一片肅靜,在座的幾個大明內閣大臣,也早就習慣了皇帝在面對這些外邦時的強硬。
若說當初皇帝轉變了對待朝鮮的態度之時,朝中的大臣還多少有些不適應的話,那麼如今對於緬甸這個多少年都不曾前來朝貢過的西南番邦,在場的幾位朝廷重臣自是沒有任何好感,也都是面無表情地,冷冷地打量着這幾個人。
與德欽帕耶同來的方濟各會長老皮門塔右臂放在胸前,微微躬身站立着。
自從決定前往大明境內之後,皮門塔就一直在努力地跟着自己從勃固雇來的漢人通譯學說中國話。
但是幾個月過去,除了一些簡單的對話能夠聽懂,能夠進行簡單溝通之外,複雜一點的,就弄不明白了。
如今崇禎皇帝所說的這些半是許諾、半是恐嚇的話,他自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不過,此時皮門塔所雇的通譯雖然不在,葡萄牙駐沙廉總督府使節皮特森-柯恩卻在身邊。
這個來往過大明京師的葡萄牙人,原本就能說簡單的中國話,這兩年裏更是因為職司所在的關係,苦學中國話,倒是聽出了個大概的意思。
在柯恩的簡單翻譯之下,方濟各會的東方長老皮門塔,偷偷地抬頭打量着遠處御座上那位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賽里斯人的君主,心中若有所思。
賽里斯是絲綢的意思,本是羅馬人對中國的稱呼,後來因為瓷器取代了絲綢,成為中國運往歐洲最大宗的商品,瓷器遂逐漸取代絲綢,成為了西方人對中國的命名。
而這一世,隨着之前崇禎皇帝接見耶穌會傳教士們時向他們提出的要求傳遞到羅馬,位於羅馬的天主教會,於是重新啟用了這個稱號。
而隸屬於羅馬天主教會的各種激進的教派團體,比如耶穌會、方濟各會、多明戈會等等,也隨即奉了教皇的敕令,在來往東西方的書信和文件中,開始重新用賽里斯(seres)來稱呼中國。
這當然不是崇禎皇帝的本意。
可惜的是,華夏或者中華的概念,在拉丁語裏找不到對應的詞彙,除了晚近一點的支那,能找到的就是希臘文和拉丁文里的賽里斯了。
崇禎皇帝既然點名問了話,德欽帕耶再緊張也得趕緊行禮答話。
只見匍匐在地的德欽帕耶,用雙手撐起上身,先是跪直了身體,然後再叩首,說道:
「小臣明白!鄙國王上,命小臣為使者,前來大明稱臣朝貢,正是為了向大明表示忠孝恭順之意,以求皇帝陛下之寬仁慈悲!」
說到這裏,穿着一身大明官服的德欽帕耶,再次叩了頭,然後直起身說道:
「鄙國僻居西南蠻荒之地,與大明京師遠隔千山萬水,此前因為道阻且長,兼且上國西南不靖,鄙國君臣遂多年未曾朝貢請封,以至於陛下和大明西南封疆,對鄙國多有誤會!
「直至今年夏秋之際,普多利加使節攜帶與陛下約書到來,鄙國君臣方知,緬人因山川阻隔久不朝貢,而獲罪於天朝上國,且不自知。
「今鄙國之主幡然悔悟,遣小臣北上,臣服朝貢於陛下御前,懇求封為世襲罔替之緬甸國王!
「陛下與普多利加之使節所定諸事,鄙國君臣,皆無異議!若能以鄙國君臣之恭順忠孝,換得陛下與大明西南封疆之諒解,約束天朝西南各支土司兵馬,從此止步於阿瓦,則鄙國君臣幸甚,緬民百姓幸甚!」
東吁侯德欽帕耶說完這話,連忙從寬大的袍袖之後,取出隨身帶來的賀表、約書與朝貢禮單,低下頭,將它們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
這個時候,站在崇禎皇帝御座一旁的御前侍從武官之一曹變蛟,手按腰間御賜的戚刀,大步上前,來到東吁侯德欽帕耶的面前,從他的手中接過了這些文書,然後轉身回到皇帝的御座前,跪下來,將這些東西呈給皇帝。
崇禎皇帝接過這些文書,逐一打開翻看了一番。
三國條約之上,除了漢文、葡文,見有另外一種未曾見過的文字共同書寫,知其應是緬文之類的文字。
但見漢文是當初與葡萄牙人的使節佩雷斯達成的約定無疑,遂將那些文書遞迴曹變蛟之手,示意其轉送到在座的三位內閣大臣的手上。
在決定接見這幾個人之前,崇禎皇帝已經見過了靖南侯雲貴總督朱燮元的兒子朱兆憲,明白了朱燮元的一些想法。
同時也知道了佩雷斯當上了葡萄牙駐沙廉的總督,大體上也能想到這期間必定存在着種種故事。
緬人素來桀驁,如今竟然這麼馴服,的確有點出乎崇禎皇帝的意料之外。
不過,在得知那個去年前來京師訂約的葡萄牙人佩雷斯成了沙廉總督府的總督之後,崇禎皇帝的心中倒是有幾分相信緬人稱臣的真實性了。
趁着李國鐠等人,還在傳看着東吁侯德欽帕耶呈上的賀表、約書與禮單,崇禎皇帝對德林帕耶說道:
「今爾國之主,既然知錯即改,納土稱臣,朕這裏自當寬宏大度,對爾國僭越之事,既往不咎!
「阿瓦撣邦所居上緬甸之土地,原本即是大明屬國之版圖,今阿瓦撣邦王室已滅絕,其土其民,正該歸我大明天朝之所有!
「至於被爾東吁所並之下緬勃固,其主僭越王號,非我大明所封,東吁滅之可為無罪。
「且爾東吁之主,本為我大明欽封之宣慰使也,與我大明之宗藩關係源遠流長,今既痛改前非,退還阿瓦撣邦之土地,並遣使來朝,與我大明重修舊好,朕就以阿瓦以南,中下緬甸之地,封爾主他隆為緬甸國王!
「待正旦朝會之事完畢,朕即遴選天朝欽使,隨爾等前往勃固,傳旨冊封,立碑紀事,並賜爾主大明緬甸國王之金印寶冊,以為世襲傳承之憑證!」
崇禎皇帝把話說到了這裏,德欽帕耶的心中雖然充滿了苦澀滋味,但也知道這一切無法挽回。
若是葡萄牙人鼎力相助,那麼如今的東吁王朝還可以試着抗爭一番,可惜的是,葡萄牙人也在大明朝的面前,選擇了屈服。
德欽帕耶側目看了看那兩個,之前在東吁王的面前如同太上皇一般的葡萄牙人,卻只見方濟各會的長老皮門塔,始終保持着恭恭敬敬鞠躬行禮的姿態,而另一個來自葡萄牙沙廉總督府的使者柯恩,更是始終保持着單膝跪地行禮的姿態。
德欽帕耶的心中唯有嘆息。
如果在東吁王朝領土上擁有重大利益並且擁有重大影響的葡萄牙人不說話,那麼以現在的東吁王國自己的力量,想要與大明朝掰掰手腕子,註定沒有什麼好下場。
如今的局面,或許就是他這個東吁侯這次出使大明京師所能夠得到的最好結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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