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金城還有十里地,隊伍停了下來,安營紮寨。
兩匹快馬,從營寨中疾馳而出,一路飛奔,來到金城東城門下。
夕陽西下,金黃色的金城,變成了一座匍匐在天地間的暗影,而在東城門下,夜色已然來臨。
兩名盔摜甲的禁軍校尉騎馬背上,向着城樓高聲呼喝:「皇上御駕親征!金城官吏出城接駕!」
城門大開,城門洞裏空蕩蕩的,城樓上,幾隻烏鴉被校尉的呼喝聲驚起,騰在半空中,發出哇哇的聒噪。
「金城官吏接駕!」校尉的臉色焦躁不堪,城門洞裏迴蕩着他們的呼喊聲,卻是無人應答。
整座金城,空寂無人。
校尉正要撥轉馬頭離去,卻見城門洞的暗影中,走出一個身着白袍的老者,那老者衣衫襤褸,鬚髮皆白,身形佝僂,手捧着一個黑布包袱,顫顫巍巍,向校尉緩緩走來。
「什麼人!」校尉厲聲喝道。
老者走到馬頭前,雙膝跪地,將手中包袱高高舉過頭:「草民郭從謹接駕!」
校尉厲聲喝道:「一介草民,你有什麼資格接駕,給老子滾開,叫你們的縣令出來!」
老者俯首道:「官爺,縣令已然跑了。」
「縣令跑了,縣丞呢?」
「縣丞也跑了!」
「縣衙還有什麼人?媽的,再怎麼,也輪不到你這個鄉野老東西!」
「官爺,縣衙里早已空無一人,城中百姓也是逃亡一空,草民年老體弱,不能遠行,只得留在城中,代縣令接駕!」
校尉一張臉變成了豬肝色,指着老者破口大罵:「老東西,皇上御駕親征,大軍一天一夜水米未進,金城百姓官吏卻是逃得一乾二淨,這金城裏沒有一個好東西!」
禁衛六軍,護持着皇帝車駕,從長安城出奔,已然連續奔波一天一夜。
皇帝出奔,卻還是忘不了給自己臉上貼金,美其名曰御駕親征,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叛軍在長安以東,皇帝卻是向西親征。明眼人都看出,長安守不住了,皇帝這是逃命,所以,當皇帝御駕親征的消息傳開,長安以西地方官和百姓,聞訊而逃——皇帝要逃命,大家也要逃命!
皇帝車駕的第一站,是咸陽,咸陽縣城的全體官吏早就逃之夭夭,連皇帝親自派出的,及負責打前站的宦官,也逃了個無影無蹤。結果,皇帝一行到了咸陽,找不到糧食,皇子皇孫以及隨行的王公大臣,餓得前胸貼後背。無奈,只得繼續前行,滿指望到了金城,可以找到吃的。可到了這裏才發現,金城也成了一座空城,出來迎駕的,竟然是個鄉野老頭。
校尉心頭焦躁,喝道:「老東西,你手裏是什麼東西?」
老者俯首道:「是草民做的糠餅,打算進獻給皇上……」
「放屁,你這老不死的竟然要皇上吃糠餅!」那校尉坐在馬背上,飛起一腳,重重踢在老者的胸口上,老者原本就年老體弱,冷不防挨了一腳,身子被踢得在地上滾了幾轉,口吐鮮血,手中包袱飛了出去,糠餅灑落在地。
忽聽路邊溝槽中,響起一聲爆喝,衝出一條大漢,凌空一個旱地拔蔥,躍起一丈高,手中一柄朝天刀,在那校尉的脖頸上一閃,那校尉還沒來得及哼一聲,便是首身異處,半截屍體倒栽下馬背。大漢卻是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
另一名校尉見同伴被殺,催動戰馬,揮動腰刀,向那大漢猛衝過去,馬蹄飛揚,如風馳電掣一般,直撞向那大漢。那大漢躲閃不及,眼見馬蹄就要踏上身軀。
滾到在地的老者顧不得疼痛,喘氣着大叫:「好漢快跑!」
卻見那大漢不躲不閃,一聲大喝,紮下馬步,迎着那戰馬,單手出拳,就聽「砰」的一聲悶響,大漢一拳正砸在戰馬的脖頸下,戰馬一聲長嘶,居然連退數步,調轉馬頭,馱着那校尉,沿着大路向東疾馳而去。
大漢卻也不追,走到老者面前,雙手扶起老者起來,見那老者衣襟上滿是吐出的鮮血,大漢怒道:「老人家,你也是多事!皇帝不顧江山社稷,丟下百姓逃命,落到這般田地,都是他信用奸佞,殘害忠良,自食其果。你給他獻什麼糠餅,這下倒好,那幫狗東西把你一番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好漢,老兒乃是大唐子民,皇上有難,老兒理應為皇上分憂!」老者喘息着嘆道:「只是,好漢殺了禁軍校尉,禁軍絕不肯放過你,你還是快些跑吧!」
那大漢冷笑:「媽的!這幫狗日的奈何不得叛軍,只會欺負百姓。也罷,我背老人家一起走!」
「使不得,」老者道:「禁軍馬上就要追殺過來,好漢背着老兒,豈能跑得掉!好漢留個名,老兒便知足了!」
「在下張興!」大漢道:「老人家尊姓大名?」
「莫非是長安縣衙的捕快張興張先生?」
「正是在下,老人家如何得知張某之名?」張興問道。
「老兒名叫郭從謹。」老者道:「前年曾經去長安訪親,聽親戚起過張先生的大名,乃是長安城第一條好漢,可以空手制服烈馬,老兒還不敢相信,剛才張先生單手擊退戰馬,老兒心中便有些疑惑,聽張先生報出姓名,果不其然!」
遠處大路上,馬蹄陣陣,煙塵鼓盪,有大隊人馬而來。
張興急急道:「官軍來了,張某背郭大爺走!」
郭從謹急急道:「張先生高義,老兒多謝了!若是背着老兒一起走,必然都走不了。如果張先生真的肯看顧老兒,老兒有一事相求,還請張先生應允。」
「郭大爺請。」
「老兒年紀六旬,卻是命苦,家中只有一個兒子,前些日子,被朝廷徵調,隨封常清出征,討伐安祿山,卻是死在了洛陽城下。噩耗傳來,兒媳悲苦,身患重病,不久也是一命歸西!只剩下一個孫女,名叫郭繡,年紀才十六歲,和老兒相依為命。原指望,皇上能打敗叛軍,為老兒報仇,卻不曾想,皇上棄了京城,消息傳來,金城百姓都大唐敗了,叛軍不日就要到來,大家各自逃命。老兒年老,孫女年幼,想要出逃,卻是無處可去。所以,我爺孫兩人只得留在城裏,老兒家境貧寒,只能傾其所有,做了些糠餅,進獻皇上,卻也有些私心,老兒想,若能勸動皇上返回長安,率領官軍打退安祿山,替百姓守住這太平,老兒與孫女,便可無憂了!皇上若是一意出逃,不管我等百姓,老兒爺孫倆,就只能是任憑叛賊殺戮了!」
張興聽那郭從謹如此一,心中悽苦,郭從謹的話,其實代表了天下民心,百姓害怕戰亂,指望皇帝能打退叛軍。本來民心可用,可皇帝怯懦無能,居然不戰而放棄了長安,這便是將天下百姓送入虎口!
「郭大爺,皇上不會聽你的話!」張興嘆道。
郭從謹頭嘆道:「老兒無力勸皇上,如今又冒犯了禁軍,便是死路一條,只可憐我那孫女郭繡,年紀幼,孤苦伶仃,如何活命?張先生若是可憐老兒,就煩請張先生速去接了她,出城逃命,若是郭先生看得上,就收她為妻,若是看不上,就讓她給你做個奴婢,也算是給她尋一條生路!老兒有禮了!」
郭從謹老淚長流,掙扎着要給張興磕頭,張興一把扶住郭從謹,道:「郭大爺,張某乃一介莽夫,孤身一人飄然於世,身無着落,令孫女跟着張某,只怕要吃苦!」
郭從謹雙眼含淚:「老兒只求張先生給我孫女謀一條生路!」
張興見郭從謹得可憐,只得道:「張某尚未婚配,既然郭大爺有此美意,張某不敢推辭,張某該向郭大爺行女婿之禮!」
張興着,跪倒在地,向郭從謹磕了三個頭。
張興乃是一條好漢,一向自視甚高,年紀快滿三十了,卻是尚未婚配,就是因為,他要尋個溫柔賢淑且貌美的女孩子為妻。若是太平時節,他連那女孩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是絕不會答應這門婚事。可如今是亂世,娶一個女孩便是救一條人命!張興無奈,只得應承了下來。
大路上,喊殺聲陣陣,官軍殺奔而來。
張興起身,向郭從謹道:「爺爺,孫婿要顧爺爺,便顧不了郭繡,要顧郭繡,便顧不了爺爺!孫胥兩難,還請爺爺見諒!」
官軍已然殺到,張興若是背着郭從謹一起逃,必然遭到官軍圍攻,兩人都難以活命,留下郭繡孤身一人,也只有死路一條!
郭從謹頭:「張先生不必自責,此乃老兒的心愿。老兒家在城西胡同里,門前有一株大槐樹。」着,從懷裏摸出一枚大錢,塞到張興手裏:「這是一枚太平錢,郭繡見到太平錢,自然會跟張先生走的!」
張興接過太平錢,眼見官軍就要殺到,只得飛奔而去。
不一時,一隊騎兵呼嘯而至,將郭從謹包圍在核心,為首一人,正是從張興手下逃走的校尉,指着郭從謹破口大罵:「老賊,你還活着!來人,給我把他剁為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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