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珣嘆道:「老夫正有此意。可是,那副主考為了討好楊國忠,竟然已經背着老夫,連夜將榜文送呈皇上,已然是木已成舟。老夫氣得吐血,卻是無可奈何!高先生落榜,楊暄上榜,老夫身為主考,的確失職之責,可那也是楊國忠驕橫跋扈、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裏,老夫!如今,安大人指責老夫巴結奉承楊國忠,老夫深感冤枉!」
安祿山挺着肚皮,斜靠在龍椅上,冷冷道:「這不過是你一面之詞!達奚珣,若不是有楊國忠做你的靠山,這些年來,你豈能官運亨通,平步青雲,坐上河南尹!」
達奚珣俯首道:「安大夫此話,當真是冤枉了達某!」
「是嗎?」
達奚珣道:「安大夫身在范陽,不知朝廷虛實。十年前,達某以禮部侍郎的官位擔任主考,如今十年過去了,達某還僅僅是一個河南尹,而且,還是年前才從禮部侍郎的位置上轉調而來,品級與禮部侍郎平級,也就是,達某十年間,並未升遷。這十年間,楊暄卻是步步高升,從一個明經翰林,升到了吏部侍郎,官職反倒在達奚珣之上!」
站在高尚身後的嚴莊道:「達奚珣這話,卻也是實情。吏部侍郎雖然與禮部侍郎平級,可實際上,吏部主管各地官員升遷,其地位高於禮部。這等情形,高先生也應該清楚。」
高尚鼻子一哼,算是默認。
高尚與嚴莊,同為落魄士子,也同為安祿山的心腹謀士,只是,兩人性情大不相同。高尚為人孤傲,嚴莊卻是八面玲瓏,兩人同為安祿山的心腹,但關係並不親近,相互之間頗有些隔閡。
達奚珣繼續道:「嚴先生所言不錯!若是楊國忠肯看顧達某,達某豈能十年得不到升遷!其實,這十年來,那楊國忠父子對達某頤指氣使,倨傲無禮,朝廷中,人人盡知。達某度日如年,朝不保夕,心應對,才算是勉強自保。楊國忠把持朝政,蒙蔽聖上,讒害忠良。安大夫若是指斥達某明哲保身,達某卻也無話可,若是指責達某與楊國忠勾結,達某深感冤枉!」
安祿山鼻子一哼,道:「高先生、嚴先生,你二位怎麼看?」
嚴莊俯首道:「達奚珣所言,卻也是實情,楊國忠在朝廷上一手遮天,當朝文武也不全是心甘情願聽其驅使,只是大多敢怒不敢言,也是情勢所迫。」
「高先生以為呢?」
高尚嘆道:「卑職聽,前些日子,御史中丞韋見素與楊國忠當庭翻臉。韋見素乃是楊國忠的鐵杆心腹,可到了這個時候,也敢站出來與楊國忠分庭抗禮,若此看來,達奚珣所言,也不是虛言。大唐朝中諸臣,真正站在楊國忠一邊的,並不多,大部分還是攝於楊國忠淫威,不得不保持沉默罷了。」
高尚因為當年科考之事,一直對達奚珣恨之入骨,今天聽達奚珣如此一,心中塊壘釋然,反倒是同情起了達奚珣的境遇。這達奚珣的的確是實情,若他真是楊國忠的心腹,豈能十年沒有得到升遷!
達奚珣接口道:「有楊國忠當朝,乃是天下百姓之禍,卻是安大夫之福!
「是嗎?」安祿山挺起了肚子。
「楊國忠把持朝政,貪贓枉法,人心盡失!而安大夫在范陽,體恤民情,禮賢下士。兩下比較,天下人心盡歸安大夫!這豈不是楊國忠幫了安大夫一把!如今安大夫舉義兵,清君側,順天應人,朝中官吏莫不翹首以盼。安大夫若是殺了達某,反倒讓天下人失望,若是留着達某,讓達某在安大夫麾下效力,大唐官吏必然會認為安大人求賢若渴,紛紛倒向安大夫。」
安祿山大笑:「達奚珣,剛才安某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安某早就知道,達奚大人足智多謀,才華橫溢,有達奚大人相助,安某大事必成!來人,給達奚大人鬆綁!」
安祿山改變了主意,是因為聽進了高尚的話。
安祿山並不喜歡高尚,高尚為人過於剛直,不僅對范陽眾將極為嚴厲,就是對安祿山本人,也敢當面撞,經常搞得安祿山下不了台。
但是,安祿山知道,高尚的忠誠不容置疑,甚至比嚴莊更為讓人放心!因為,在范陽文武諸臣中,各有各的算盤,唯有二人,文有高尚,武有蔡希德,卻是全然沒有私心!
在安祿山心目中,從感性上講,嚴莊更為親近一些。但從理性上講,高尚第一,第二才是嚴莊。
「多謝安大人眷顧!」達奚珣長舒一口氣。
嚴莊接口道:「達奚大人,安大夫不日將有大舉,達奚大人曾任禮部侍郎,還要多多費心!」
「達某願效犬馬之勞!」達奚珣心領神會,俯首道。
安祿山仰天大笑,眾文武齊聲喝彩。
高尚卻是一臉的漠然,俯首不語。
嚴莊所言的「大舉」,就是安祿山登基稱帝!
登基大典,儀式極為繁瑣,一舉一動,都要有所憑依,上溯到周禮,不能憑空捏造,否則,不僅會貽笑大方,而且,會導致天下士人懷疑安祿山這個皇帝的合法性!安祿山手下大多為粗鄙武人,哪裏懂得登基大典那些個排場事,高尚和嚴莊雖有才智,但也不過是吏出身,駕馭不了如此宏大的場面。只有達奚珣,乃是禮部侍郎出身,禮法上頗有一套,這傢伙打天下不行,要搞登基大典,沒他還真不行。
安祿山在洛陽稱帝,手下文武都是極力擁戴,道理很簡單,如果安祿山只是一個節度使,做他的手下,就只能是個捉生將,安祿山當了皇帝,他們才有機會坐上大將軍乃至丞相!
所以,范陽軍攻破洛陽後,范陽文武,以嚴莊為首,紛紛勸安祿山登基稱帝。
而安祿山也是早有此打算。
所以,范陽軍攻破了陝郡之後,便停止不前。
現在,擺在安祿山和范陽軍面前的首要大事,不是攻破潼關,消滅李唐,而是登基稱帝!
只有高尚,對此並不熱心。
事實上,高尚比任何人都渴望安祿山稱帝!
只有安祿山稱帝,高尚才能實現他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大志。
高尚從骨子裏就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士子!傳統的士子是理想主義的化身,他們從骨子裏就具有着一種肩負天下的責任,獨善其身不是他們的最終目標,他們的目標是兼濟天下!
只有安祿山稱帝,高尚才有機會去肩負起自己的責任!
然而,他很清楚,現在的安祿山,還沒有到稱帝的時候!
范陽軍攻破了大唐的東都洛陽,但是,大唐的根基並未從根本上動搖!
范陽軍從河北長驅直入,直搗洛陽,所向披靡,其實,只不過是打了大唐一個措手不及!
范陽軍一路上並未遭受激烈的抵抗,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安祿山打出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將矛頭指向楊國忠。而楊國忠的奸佞邪惡,已成為天下共識,如此一來,范陽軍所過之處,官吏百姓並不十分反感。
而一旦安祿山稱帝,矛頭直指大唐皇帝,天下士人只怕並不贊成。
潼關之上,二十萬隴右、河西精兵,其實力,已經遠遠超過了范陽軍,而且,他們據險而守,以逸待勞,范陽軍很難攻破潼關。
在長安的大唐朝廷,仍然是安然無恙。
安祿山在這個時候稱帝,等於是引火燒身。
如果失去了民心,坐守洛陽的安祿山,將變得進退失據!
高尚看清了這一,但他無力左右局勢。
跟隨安祿山的將軍們,已經被一連串輕而易舉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到了瘋狂的境地!
就連安祿山本人,也忘乎所以起來。
「嚴先生,請好生款待達奚大人,退朝!」安祿山打了個哈欠,勉強出了「退朝」這個明顯是僭越的詞語,而他的眼睛愈發模糊。
他的精力已經不足以讓他駕馭萬象神殿太長時間。
安祿山的衰老來得太快了,連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正因為如此,登基稱帝,變得更加刻不容緩。
安祿山感到了不祥!
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失去這個人生峰的機會!
哪怕僅僅是做一天皇帝,這一輩子都值了!
……
達奚珣跟着嚴莊來到萬象神殿西側的一間偏殿中。
相比於萬象神殿的高大雄奇,這座偏殿顯得極其寒酸。不過,在范陽文武眼中,能夠住在萬象神殿之側的人,就是未來的宰相!
洛陽宮已然成了安祿山的大內,萬象神殿旁的偏殿,便是大內中樞,內閣之地!
在范陽文武中,公認有宰相之才的,有嚴莊和高尚二人。
不過,被人們視為未來宰相的,只有嚴莊!這一,甚至安祿山都透露出某種期許。
安祿山相信高尚的忠誠,但他實在不喜歡高尚的為人。
所以,當安祿山住進萬象神殿後,嚴莊,而不是高尚,住進了偏殿中,他成為距離安祿山最近的人。
兩人走近偏殿,分賓主而坐。
「洛陽城破後,二十多天來,達奚大人杳無蹤影,今天又是什麼風,把達奚大人吹出來了?」嚴莊帶着他慣有的笑面佛的面容,看着達奚珣。
達奚珣心頭一沉,他聽出了嚴莊話語中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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