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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穎伸出手一點一點抹去他的眼淚:「怎麼會呢?」
在蔣睿打了蔣安一個巴掌之後,蔣安討厭死了他爸爸,下決心一定不會輕易原諒他。一開始他的決心的確很堅定,可是後來他發現,爸爸根本無所謂他的原諒不原諒,爸爸對自己,再也沒有了他曾經感受過的疼。再也不會把他抱起來親他的臉,再也不會把他放在膝蓋上,然後和坐在一邊的媽媽說話,他開始惶恐起來,什麼彆扭都顧不上,跟籠子裏的困獸一樣坐立不安。
寧安穎看着蔣安,心想這才哪到哪,要是真的和上輩子一樣,你才是哭都沒地方哭去,至少這一次,舅媽被救回來了,舅舅算再生氣,也總有原諒他的一天。
蔣安一向在寧安穎面前是大哥哥的模樣,哭的有些不好意思,他用袖子抹了抹臉,袖口金屬扣摩擦的臉發紅也感受不到痛一樣,好長一會兒,他才道:「我差點害死了媽媽對不對?」
寧安穎本以為蔣安小孩子心性,他無意間做錯了事,差點釀出不可挽回的錯誤,只會在大人的耳提面命下知道事情很嚴重,卻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直到他長大,後怕和恐懼才會吞噬他的內心,誰知道他此刻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知道蔣家為這件事討論過不止一次,柳素琴怕孫子有心裏負擔,乾脆想把這件事模糊過去,等他長大了,也不記得差點害死自己媽媽,而且,莊凝不是搶救過來了嗎?
可是一切都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蔣睿下的決定,算柳素琴是他母親,也改變不了。等到莊凝出院之後,蔣睿請了專業的醫生和護士,專門照顧莊凝的病情。還讓醫生給蔣安上課,有時候寧安穎也會去旁聽。
於是蔣安知道了自己的藥和媽媽吃的藥是不一樣的,媽媽發病了要是沒有及時吃藥搶救是會死的,而這一次,媽媽的身體負擔加重了很多,以後身體會很不好。這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裏壓力,差點要把他給壓垮了。
寧安穎沒有回答他,蔣安好像也不要她的回答,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周圍一圈都是發紅的,可是眼淚卻沒有再流下來。寧安穎靠近他,擁抱住他,蔣安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的摟着她的腰,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瓮聲瓮氣道:「爸爸不會再原諒我了。」
寧安穎像是哄孩子一樣拍着他背,輕聲細語道:「不會的,只要你認真的道歉,舅舅一定會原諒你的。」
蔣安顯然對她說的話沒有抱多大的信心,不過也沒有再說什麼,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去了。他再也不會說妹妹搶走爸爸媽媽的關注了,他再也不欺負妹妹,偷偷拉她的頭髮,對着她做鬼臉了。
因為妹妹保護了他,提出和他一起去學校上學,不讓他顯得那麼害怕無助。我以後會變得懂事聽話,保護好媽媽和妹妹,求你們一定要原諒我,蔣安閉上了眼睛,抱着寧安穎,終於感到身上溫暖了一點。
寧安穎和蔣安是樂鉑國際學校一年級課程年紀最小的成員,寧安穎懂事成熟,長輩們並不擔心,可是讓人驚訝的是,蔣安這個連幼兒園都能找出八百種理由逃課的孩子也乖乖聽話了。從告訴他要去寄宿學校上學,到決定好日期把他們插班進去,他也沒有說過一句類似不肯去的話,只是在坐上車前期盼的問柳素琴:「奶奶,我還能回來嗎?」
柳素琴驚訝的說道:「當星期五去接你。」
蔣安像是突然放心了一樣,露出這大半個月來的第一個微笑,沒有了以前的天真開朗,顯得羞澀而小心翼翼,他在柳素琴臉上親了一口:「我知道了,謝謝奶奶。」
等到車遠遠的開出去柳素琴才反映過來,突然有些心酸,難道這孩子以為不能回來了嗎?
因為蔣睿特地安排過,兩人並沒有去學前教育班,而是直接去了一年級,一路上蔣安興致不高,看什麼也提不上勁,像一顆懨懨的植物,他這樣沉默,倒是讓寧安穎有些不習慣,一路上一直轉頭看他。
到了一年級所在的班級,蔣安和寧安穎站在教室門口,老師笑着問他們:「怎麼不進去,以后裏面所有的人都是你們的朋友。」
教室十分寬大明亮,整個班級加上他們不過十九個學生,兩人一進去,有人看過來,嘻嘻哈哈的對着他們說話,還有個學生連續換了三種語言跟他們打招呼,只是發音並不標準。不過這友好的態度也讓一直緊繃着的蔣安放鬆了下來,他轉身想找寧安穎,卻發現寧安穎先一步牽起了他的手:「哥,我們進去吧。」
蔣安點點頭。
寧安穎對老師教學的課程如魚得水,可是面對着一群蘿莉和正太,實在不知道怎麼和他們相處,即使班上大部分同學的生理年齡比她要大上一兩歲。各人有各人的天賦和喜好,比如她左邊的小姑娘喜歡給芭比娃娃穿衣打扮,老師稱讚她是未來的服裝設計師,前面的姐姐喜歡珠寶首飾,她目前最喜歡的是今年七歲時媽媽送的生日禮物,一根巴卡拉粉水晶手鍊,她和把它和另外一根細手鍊一起掛在了脖子上,老師驚喜的對她說很有想法,以後她肯定會站在時尚的前沿。
寧安穎:「……」
蔣安倒是恰恰和她相反,經過幾周的適應之後,他漸漸恢復了和以前一樣的活潑,特別是在第一周媽媽來親自接他們回家之後。那天晚上媽媽還是跟以前一樣跟他說話,會笑着親他的臉蛋,晚上還特地做了酸湯肥牛給他,更重要的是,爸爸雖然還是不高興,但也沒有板着臉對他,兩人還一起聽他說在學校里發生過的事,沒有任何事比這還能讓他安心。
溫海似乎被哽了一下,似乎並不能理解沒有一絲綠意,都是鋼筋水泥的天台空氣哪裏好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等下得好好說說你病房裏的護士了,算要呼吸新鮮空氣,到樓下的花園裏面走走不是很好嗎?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到天台呢,要是到時候出了事?」
寧安穎沒有回話,事實上,所謂的空氣好只是一個託詞而已,她只是不願意待在病房裏,病房對床跟她一樣,也是一個癌症晚期患者。只不過她們一個肺癌,一個胃癌,但都無所謂,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寧安穎轉到這個病房時,對方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包括骨骼,每一秒都活的萬分痛苦,只要一離開呼吸機,立刻會喘不過氣來。更不用說已經掉光了的頭髮和讓人看一眼覺得千瘡百孔的身體,醫生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表示是這幾天了。
而她也不願意去所謂的花園裏,花園裏有各式各樣的病人在休息鍛煉,無論他們對未來的期許是好是壞,那個未來里,都沒有一個叫寧安穎的人,她寧願待在空空蕩蕩的天台上。
「對了,」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我讓你買的假髮買了嗎?」
溫海是寧安穎生意上的合作夥伴,當初兩人合資開了服裝店,如今六年過去了,也有了好幾家分店,佔了一小片市場。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不算功成名,事業有成,可是在這個大城市裏,他一個外來者也算是混的不錯了。他不是個脾氣好的人,可是面對着眼前如此命不好的寧安穎,他也說不出一句重話來。更不用說兩人一同打拼,算是有一份革命情誼在裏面。
沒錯,命不好,這是溫海對寧安穎的評價。不止是個孤兒,還年紀輕輕得了絕症,換個人早崩潰了,可是她還想着頭髮掉了太醜,想買頂假髮遮着,從頭到尾都是平平靜靜的。設身處地想像,這種事情落在他頭上,也不一定受得了。
溫海想到這裏,神色不由溫和了幾分,連連說道:「買了買了,你嫂子親自去挑的,長發短髮都有,顏色也好幾種。」
寧安穎被他說的有點樂:「那謝謝嫂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輕微的一笑岔了氣,喉嚨一陣發癢,不斷的咳嗽起來,手握在欄杆上,才不讓自己躬下腰去。
「哎,」溫海連忙去扶她:「怎麼說來着,是不是着涼了。」一邊扶着她一邊往下走,說道:「下次可不要這樣任性了,你父母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得心疼死,我也是把你當妹妹的,聽哥一句話,咋們好好養着,不一定……沒法子了。你嫂子給你熬了雞湯,油都撇了,喝一點也沒事,不違抗醫囑。然後讓護士來量個體溫,要真是着涼了咱們該吃藥吃藥,該吊針吊針。」
不知道其他癌症患者如何,但是經過一次次化療後,寧安穎的感覺已經遲鈍了很多。可是聽了他的話眼睛還是眨了一下,直到回到病房坐在病床上,手裏捧着對方塞過來的雞湯才低聲的重複了一遍:「我的父母。」
溫海聽了她的話簡直是想抽自己,好端端的提這個幹什麼啊,生病了本來多愁善感,他還在一個孤兒面前提父母,照顧病人這活是該讓女人來。
可是一想到自己妻子,在家裏已經不止一次提起寧安穎沒有家人,朋友也都是泛泛之交,住的房子賣了看病,可那兩間全款的店面總得有個人繼承下去,最順理成章的,不是該給溫海嗎?畢竟,溫海他們夫妻算是寧安穎走的最近的朋友了,更不用說她生病之後,兩人忙前忙後的照顧,還隔三差五的來陪她說說話,燉點湯給她,實在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實際上,溫海自己也想過這個事情,但是看到妻子更加義正言辭的說出來之後,覺得自己躁得慌。不止讓妻子不要在寧安穎面前說出口,自己也隻字不提,但是心裏也是有這個念想的,想的是何必提呢?不給他們,還能給誰。不是他沒有義氣,而是他目前真的需要錢。
「那個安穎啊,」溫海看着寧安穎的眼睛裏冒出了水光,更加手足無措了,連忙拿紙巾給她擦眼淚:「都是哥胡說的,別把哥的話放心上,你看我這張破嘴。」說罷還輕輕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他們不會在意的。」
「什麼?」溫海摸不着頭腦。
「我的父母,他們不會在意的。」寧安穎又說了一遍。
溫海是真的愣住了,什麼意思啊這是,是父母既然從小都把她拋棄了,更不會在意她是不是得了絕症。還是她是有父母的?想着他又將後一個念頭打消了,不應該,如果有父母,怎麼六年來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她提過,現在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出現。昨天醫生已經確診了,寧安穎身上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因為沒有親人,醫生的吩咐也是當着兩人的面親口說的。現在能做的,不過是盡最大努力改善患者的生活質量,延長患者的生存時間。
可是萬一呢?溫海有些不敢想下去。
「溫海。」寧安穎並沒有喝雞湯,而是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哎,什麼事你儘管說。」溫海回答的太快,甚至有些令行禁止的意味在裏面,即使同情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孩,這也太不像他了。寧安穎明白對方為了什麼,她甚至沒有讓他等太久。
「我上午約見了律師,我死後,我名下兩家店鋪,大的那家將用贈予的方式由你繼承。」
溫海現在是真的臉紅了,他知道對方這麼說,肯定是看出來什麼,他幾乎有些不敢看寧安穎的眼睛:「現在說這個也太早了,什麼死不死的,咱們好好養着,醫生不是也提過嗎?還有人癌症晚期之後活五年以上的呢?」
寧安穎的目光是放空的,像是在回憶什麼一樣:「不了,我太怕疼了,也太怕丑了,我不想到最後,都沒能好好漂亮一次,這段時間,多謝你跟嫂子兩個人為我費心。」
溫海抹了一把臉說道:「不,安穎,是哥跟你嫂子對不住你,你放心,你以後是我親妹子,浩浩是你的親侄子,以後……以後」在一個重症病人面前說身後事太過不詳,即使兩人都明白他話里未盡的意思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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