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手中食盒一顫,敲着了桌沿,激起清脆的「碰」一聲。良久的沉寂後,她聽見湛明珩毫無聲調起伏地說:「洄洄,你先回去。」
她點點頭,沒有違拗地走了,曉得他不想當她的面檢查那條手臂。
但她並未走遠,靜坐在門前廊子裏的美人靠上,吹了足足一刻鐘的冷風才見湛允提了麻布袋出來。他似乎有些意外:「納蘭小姐,您怎得沒回房?」現下已入冬了,這外頭得多冷啊。
湛明珩聞聲起身,一眼望見納蘭崢臉都凍紅了,走過來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拉她進門。湛允便摸了摸鼻子退下了。
他闔上門要訓話,卻見納蘭崢先笑起來解釋:「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怕一轉身見不着人了。今個兒是十月十九你的生辰,你忘了啊?」她好不容易才逮着他的。
湛明珩聽罷一愣,攥她手腕的力道都鬆了松,隨即偏頭去看那擱在紅檀木几案上的黃釉粉彩食盒,倒真比素日使的艷麗喜慶不少。他方才竟未注意,也的確不記得生辰。
納蘭崢見狀跑去開盒蓋,捧了頂上一層的青花臥足碗出來,一面道:「宮宴省了,壽麵還是得吃的。」
湛明珩好半晌才回神,一眼瞧見那碗中麵條白嫩滑溜,盤繞齊整,金黃的蛋打在上邊,碧綠鮮亮的嫩葉在旁襯色,角落撒了一片片滷好的牛腱子肉。他的確喜歡吃這個,也不知納蘭崢何時注意到的。
她站在那裏笑,兩頰的梨渦像塗了層蜜似的,忽然叫他忍不住上前將她攬進了懷裏。他垂着頭拿拇指一側摩挲着她的肩,一下下地,一句話不說。
納蘭崢曉得他此刻心內必然複雜感慨,只是也不能一抱上手沒完沒了啊,只得推開他,叫他趕緊趁熱先吃麵。隨即在他身旁坐了,托腮看他吃,眼見他一口要咬下,忙是一聲厲喝打斷:「住口!」
湛明珩嘴一停,當真「住」在了那裏,然後叼着一把面,保持着僵硬的姿態扭頭看她,眼神冒火。他得是多好的克制力才沒被她嚇得噎死。
又聽得她道:「你敢咬斷了試試?」照壽麵的寓意便是不可斷了的。
他覷覷她,回過頭去含糊說了句「迷信」,卻當真不再咬了,小心翼翼垂眼盯着,一點點往嘴裏塞。
納蘭崢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說:「實則在外頭也挺好的,我廚藝也長進不少,要換了京城,今個兒都見不着你。」往常今日宮中必然大行酒宴,他得與一干朝臣叔伯待上一整日。
湛明珩將湯水都喝盡了,才擱下玉勺,一把抱起她,安在自己的膝上,圈着她說:「想見我還不容易?來年今日便見得着了,太孫妃沒道理不出席宮宴的。」
她剜他一眼不說話,倒也不掙扎着跳下去,安安分分坐在他懷裏,只是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掠過他桌案上的公文。
湛明珩哪會不知她的心思,將她的腦袋掰回來,叫她能夠看着自己:「別瞎找了,不能給你瞧見的東西我也不會攤在案面上。」
「你倒真有不能給我瞧見的東西?」
他搖搖頭:「當然沒有。」隨即似是吃飽喝足犯困了,埋首到她的肩窩,閉着眼靠了一會兒,良久才悶聲道,「等我走後,這些東西你隨便翻是。」
納蘭崢身子一僵:「你果真要去邊關嗎?」
「你都猜到了還問。」他低低笑一聲,狀似無所謂地說,「我去去便回,你在這裏乖乖等着好。」
屋裏一下子便沉寂了。
納蘭崢默了許久才作了個並無意義,近似陳述的確認:「那條手臂是真的。」
他點點頭,賴在她肩窩不肯起來,打了個哈欠道:「碩皇叔的右臂內側有一道很深的疤,我認得它。卓乙琅砍了他兩條手臂,一條送至我處,一條送往京城,稱倘使大穆不派個身份夠格的人前去談判,下回送來的便是碩皇叔的腦袋。」
納蘭崢聽到此處,不細問也曉得了。卓乙琅便是衝着湛明珩來的。他無疑是所謂身份夠格的人,且恰好身在距離西境邊關不遠的地方,整個大穆朝眼下無人比他更合適。倘使他不去赴這一場談判,待一干朝臣目睹了湛遠賀的斷臂,必將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他身為太孫,沒道理對為國涉險遭難,且是軍功赫赫的皇叔見死不救。朝中碩王一派本尚未清洗乾淨,等着拿奏本壓死他的機會。何況表面看來,湛遠賀志在奪嫡卻無謀逆之心,的的確確是大穆朝的忠臣將領,是皇室的血脈。他若當真涼薄至此,這太孫之位也便不可能坐得下去了。
納蘭崢並非不明白這些,卻仍是憂心道:「倘使那條手臂是假,這無疑是碩王爺與卓乙琅裏應外合,誘你前去犯險的陰謀。但如今卻證實他被俘是真……」她頓了頓道,「他絕無可能付出自斷雙臂的代價來誘你,你可有想過,這或者是第三方的陽謀呢?」
她想了想繼續道:「你看,自賑災事宜現出紕漏起,咱們便一直被牽了鼻子走。貴州災情並不可說嚴重,但偏是一丁點的事竟惹起了民變,難保不是有人在其中刻意煽風點火。緊接着是我被擄走,朝中又鬧了批上諫的官員,叫輿論自彼時起便始終不利於你。然後是那伙山賊。要說碰上山賊的確不奇怪,奇怪的卻是那批官銀。如今回頭想想,倒像誰故意送了線索上門,好拖了你在此地,等碩王爺被俘的消息炸開鍋似的。」
湛明珩聽罷笑了笑,抬起頭來,眼底並無意外之色:「或者不是貴州賑災,而是羯商入境起便開始了。但如你所說,這是個陽謀,我不能不去。我心裏有數,卓乙琅不是要與我談判,我也不會再同他言和。」
她喉間一哽:「你要上戰場嗎?」
他點點頭。
「預備何時啟程?」
「給我親一下,我告訴你。」
納蘭崢氣惱地捶他一拳,卻是捶完卻心軟了,猶豫道:「那……那你親吧。」
湛明珩見她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不免笑出聲:「納蘭崢,你能不能不煞風景,這一臉要上刑場的模樣叫我如何下嘴?」
「下不了拉倒!」她好不容易厚着臉皮願給他親了,他竟如此不識好歹!
她說完往椅凳下邊跳,卻是腳還未落地便給湛明珩一把拽了回去。但他並未下嘴,只是拿額頭抵着她的額頭,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眨了兩下眼說:「等我回來再親,這樣或者能早些打完仗。我明日卯時啟程,你多睡一會。」言下之意是不要她送行了。
納蘭崢不免意外他走得這般急,卻仍點點頭應了。只是哪有真不去相送的道理,翌日寅時便到他房門口,提了熱騰的早食來。湛明珩也才剛起身,瞧見她穿戴比自己還齊整,顯然忙碌好些時辰了,罵她不聽話。
她盯着他吃光了,才從袖中取了一串手繩來遞給他:「時辰太趕,我也做不得旁的,只得編了這個湊活。」
湛明珩接過來一愣。手繩以青白紅黑黃五色絲線編織而成,正合他手腕大小。他認得這物件,民間多稱百索或長命縷,傳聞可避鬼兵病瘟。
但他一愣過後卻笑了:「納蘭崢,這玩意兒是給小孩戴的吧?」
她剜他一眼:「說得像你多大多能耐了似的!何況短短一日功夫能做得什麼,不要拉倒!」說罷要去奪回來。
湛明珩掌心一翻捏緊了不給她奪,也不彰顯他的「男人」身份了,趕緊往手腕套。
她冷哼一聲,又見他起身去取鎧甲,也跟着站起來,似乎是想替他穿。湛明珩回頭覷她一眼,兩根指頭摘下了兜鍪掂量一番道:「你那身板,提得動這個?」
納蘭崢一噎。這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臨行也沒好話。她只得嗤笑一聲道:「你別自作多情了,我坐累了,起來走走不成?」
他一面笑,一面一件件地穿戴,完了到最後才說:「這護臂你拿得動。」似乎是要她代勞的意思。
納蘭崢撇撇嘴,不想這關頭與他置氣,去替他纏護臂了。卻是慢騰騰的,左戴右戴地折騰了許久也沒完。
湛明珩垂眼見她細緻認真的動作,曉得她是在故意拖延時辰,卻也不戳穿,只靜靜瞧着她在那副護臂上「繡花」。直到天色當真敞亮了,才不得不說:「好了好了,你喜歡這護臂,回頭送你是了,現下我得走了,大軍在城外等我呢。」
納蘭崢聞言停下來,點點頭,默了許久伸出雙臂抱緊了他。她的臉貼着他身前冰涼的鎧甲,緩緩地道:「我在這裏等你回來,但哪怕你少一根頭髮,我也不會給你親的,曉得嗎?」
他低低笑了一聲,說:「保證不少。」
此地暴-亂方才平息不久,湛明珩不給納蘭崢出府,怕外頭再生亂子,因而她只送他到廊子為止,待他走後回了書房,替他將沒來得及收起的文書拾掇拾掇。
文書裏頭夾了幾封信件,看封皮多是從秦閣老那處傳來,另有幾封豫王府的。
幾名丫鬟見太孫走了便進屋來打理清掃,不意她還在裏頭,忙告退以示打攪。
納蘭崢對下人沒那般嚴苛,擺擺手示意她們做她們的是。卻是等幾名丫鬟理完了床鋪要退出去,一抬頭瞧見木施上還懸了件衣裳,想來是她們怕打攪她,收拾匆忙給落了的。
她便隨意指了一下,叫住了她們:「那件衣裳也是殿下換下了的,你們一道拿下去吧。」
打頭的丫鬟抱着一堆雜物,往裏看一眼:「納蘭小姐說的可是木施上這件象牙白的衣裳?」
納蘭崢一面垂眼整理信件,一面隨意「嗯」了一聲,應完卻手一頓停了下來。她忽然抬頭問:「你方才說什麼?」
那丫鬟有些惶恐,忙頷首答:「回納蘭小姐的話,奴婢問,您說的可是木施上這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木訥地站在那裏,姿態僵硬地扭頭望向木施,忽然想起了什麼。
承乾宮宮宴那日,卓乙琅穿了一身漢人的衣裝,臨走前莫名其妙與她說,他很喜歡太孫贈予他的那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裏捏着的,來自豫王府的信件。「贈予」的「予」與「象牙白」的「象」,合起來是個「豫」字……
納蘭崢腿一軟,栽坐在了椅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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