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思及今個兒是湛明珩生母的忌辰,便未拒絕這大齡嬰孩的懇切請求,給他抱了豈止一會兒。待到夕陽沉沉西下了,湛明珩才肯放她,並是躬身送她回了魏國公府。
兩人皆未提及那段酒瘋之事,可納蘭崢總覺湛明珩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一遍遍掠過她的前襟,不知何故瞧得她胸前一片涼颼颼的。
她有些不安,倘使他是記得那番動作的可怎生是好。他如此奇怪地瞧她,豈不無異於在嫌她了。只是她低頭看了一眼,到底要臉皮地不敢多問。
這等不規矩的事總歸只偶有發生,經此一遭,納蘭崢哪還敢主動送上門去,便多安分於桃華居,一面關切着北域的戰事。父親尚未凱旋,她心內終究記掛。
如是這般過了季夏入七月,納蘭崢照舊與湛明珩通信,一日日如同收軍報似的,知曉的幾乎不比朝堂眾臣少。只是到了七月中旬,在接連瞧了幾封言簡意賅的信後,她隱約覺察到一絲不對頭。
北域的戰事走向變得有些奇怪。
此戰起由是羯商偷摸入境,大穆派兵驅逐,一來二去便點起了火,由小範圍的官民衝突漸進演變成為大規模的兩軍作戰。表面看來,說不好首攻是哪一方。
可論及根處,儘是羯人肆無忌憚挑釁,此等情狀,大穆本無理由放任,因而主動方實則在於羯族。
然作為起戰一方的羯人,卻似根本未作應戰之備,很快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路自大穆邊境敗退北撤。這便是前頭一封封捷報回傳的緣由。
戰事至此理當乘勝追擊,但納蘭遠與衛馮秋絕非冒進之輩,俱都一眼看穿敵軍詭計。羯境地處大陸北端,氣候奇寒,高山大川的冰雪五月不化。倘使一路北擊,且不論穆軍是否可抵禦此等嚴寒,那冰雪消融之險便是他們擔不起的。
在不熟悉地勢的情形下冒進,旦逢冰雪消融,低谷窪地便成洶湧濤流,輕則阻斷迴路,重則覆滅大軍。因而納蘭遠與衛馮秋並不戀戰,將敵軍打回關外後見好便收。
照理說,羯人誘敵不成,本該此銷聲。然在穆軍撤退時,原本潰逃的羯軍卻以洶洶來勢復又反撲而至,將穆軍阻在了羯境,不得回返關內。這便是此戰綿延至今未果的緣由。
說白了,羯軍的思路很簡單,先且保留實力,裝弱誘你,眼見你不上當,便拿出真本事來死命拖住你,可謂無賴至極。但納蘭崢奇怪的是:一則,如此持久消耗,實在不像羯人一貫速決的作風,他們圖什麼?二則,父親與衛伯爺也非庸者,豈會一味被動受阻,而不設法突圍?三則,朝廷分明派去了援軍,何以不見成效呢?
她如此憋悶思量幾日,只覺其中疑點重重,但湛明珩的來信卻愈發地少提及前線戰事了。直至七月十八,傳旨公公前來召請納蘭嶸入宮,她心生疑惑便多問了一句。卻見公公並不願多說,只道行程忙碌,接下來還得走一遭忠義伯府。
納蘭崢心底「咯噔」一下,頓覺不妙。北域戰事古怪已久,軍情信報含糊不清,而這一日,魏國公府與忠義伯府的兩位世子一道被急召入宮……怎麼看都不像好事。
她如坐針氈地等在桃華居,卻是直至黃昏也不見弟弟歸府,心內急切便上了馬車,決計去宮中尋湛明珩。
馬車行了不久,天下起了瓢潑大雨。
白露時節陰氣漸重,常聞寒蟬淒切鳴泣,黃昏天的疾風驟雨涼骨透心,道旁的草葉被碾得七零八落,一副潦倒不堪的景象。
這濕冷之氣最易入體,岫玉便將手爐遞到納蘭崢手邊,示意她暖暖。可納蘭崢卻是一點熱不起來,反倒一陣陣地發冷。
馬車行至宮門外一個急停,綠松掀簾探出去詢問,只見對頭也停了一輛馬車,車前一隊錦衣衛拔劍肅立,其中二人手中扣了一名男子。
男子穿一身佛頭青錦緞棉直裰,雙肩受制,被迫屈膝跪在瓢潑大雨里,面上淌着水珠,渾身都濕透了,似仰頭與車內什麼人僵持着。
納蘭崢一眼認出了衛洵。再看對頭,分明是湛明珩的車駕無疑。這是出什麼事了?
她心內愈發不安,見兩人僵持不下,只想立刻問明究竟,便不管不顧起身步了出去。岫玉與綠松慌忙跟上替她撐傘,卻不料那斜風將雨水打得四散,壓根擋不住幾分。
納蘭崢甫一步出馬車便被打濕了衣發。
駕車的湛允見狀回頭朝里說了句什麼,湛明珩才掀簾出來,蹙着眉頭大步上前攬過了她,訓斥道:「雨下得這般,你跑來皇宮做什麼?我正要去尋你的。」說罷將她半摟半抱地拱上了自己的馬車,交代道,「在裏頭等我,莫出來了。」
他說罷才回身望向衛洵,恢復了淡漠的語氣:「洵世子為人重孝,今日於宮門前意圖不利本宮,本宮只當你初聞噩耗失卻分寸,此算過。令尊赤膽忠心,國而忘家,朝廷不會虧薄了他。望洵世子節哀順變,承繼令尊爵位,儘快重振衛府。」
納蘭崢聞言愈發地面如死灰,指骨都被自個兒捏得發白了,又聽轟烈雨聲里響起衛洵的冷笑:「湛明珩,你竟與我說赤膽忠心……你比誰都清楚,我父親究竟因何而死,這便是你們皇家口中所謂的『不虧薄』?袒護小人,罔顧忠臣,你早便存了剷除我忠義伯府的心思,如今又裝得什麼大度,叫我重振衛府?」
「衛洵,你如何臆測是你的事,湛明珩感激衛伯爺此番大義,亦恨無力挽回,但同樣問心無愧。」他說罷不再理會他,回頭掀簾進去,一面與湛允道,「回承乾宮。」
馬車轉了個向,轆轆駛回了皇宮。湛明珩看一眼車內人,輕輕掰開她緊攥着拳的手,抱了她道:「洄洄,你父親沒事。我是趕來與你說這個的,別擔心了。」說罷拍了拍她的背。
納蘭崢這才有些活過來了,沙啞着聲道:「父親沒事?那嶸兒被召請入宮……還有方才洵世子……你可莫騙我。」
湛明珩在雨里待得更久些,身上比納蘭崢還濕漉,他怕凍着她,便鬆開了她的肩道:「你又不笨,我騙得了你?衛洵說的……你聽不明白嗎?」
納蘭崢紅着眼圈盯着他,一點點恢復了思量,半晌才艱難道:「衛伯爺犧牲了……難道是因為父親?」所以衛洵氣得那般,竟瘋了似的要與湛明珩動手。
見她緩過來一些,湛明珩才拿了巾帕替她去擦濕漉的鬢髮,一面慢慢與她解釋:「洄洄,軍情機密,我能說的都說與你聽,但難免也有不可外傳的……我不是防備你,這是軍中規矩,你可明白?」
納蘭崢點點頭:「我不用知道哪些,只要父親當真無事行了。」
「你父親無事,但衛伯爺確實犧牲了。半月前,我軍兵分二路,由衛伯爺牽制前線敵軍,你父親則繞後奇襲,但衛伯爺戰死了,你父親的那支軍隊卻失蹤了。如今邊關謠言四起,皆說你父親貪生怕死,為圖一時之利通敵叛國,置衛伯爺於險境……羯人此戰不尋常,有人藉機害你魏國公府,我與皇祖父商議後,決計先堵了流言,避免京中生亂,並對外假稱你父親也犧牲了。你父親的那支軍隊如今化整為零,蟄伏於山林,待流言破除,時機合適再動作。」
納蘭崢聽罷抓了他給自己擦拭鬢髮的手,緊張道:「不是有人要害魏國公府,是有人要害你,你該防備着些。」
湛明珩笑了笑:「我知道。」說罷繼續給她擦。
她默了默,忽似想通什麼,復又攔了他的手道:「羯人此戰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不是聲東擊西?難道羯人與狄人合作了,意圖由羯人牽制我軍部分兵力於北境,實則卻是狄人要破我西境?」
湛明珩點點頭,撥開她的手,繼續給她擦。
「所以援軍根本不曾去北境,而是悄悄繞行到了西境防備狄人。父親與衛伯爺則在北境假意中計,假意受制,假意無力突圍。可既是如此,北域戰事理當遊刃有餘,衛伯爺怎會犧牲,父親又為何沒能及時趕至援救?」
「納蘭崢。」湛明珩覷她一眼,終於忍不住了,「你這渾身濕漉的便着急分析軍情,倒是我忙碌着替你打理,究竟你是太孫,我是太孫?我也淋濕了,你可能有些身為未婚妻的自覺?」
他說罷嘆口氣,也不給她擦了,答道:「直至半月前,的確是遊刃有餘的,但邊關出了奸細,才有了此番不得已的兵分二路。要替你父親正名,首先便要揪出這個奸細。」
納蘭崢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道的確是自己入神得不像話,取了巾帕去給他擦拭鬢髮與衣衫,一面道:「可有線索了?」
湛明珩斂了神色,默了默念出一個名字來:「杜才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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