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未能清醒太久,精神頭方才鬆懈便沉沉睡了去,再醒來聞着一股十分濃郁的藥膏味,她還道自己已回了魏國公府,睜眼卻見仍在馬車內。
車內點了燭,似乎有誰坐在她的塌尾,拿手握了她的腳踝。指腹溫暖,布了繭子,摩挲着她的肌膚,叫她有些發癢。她還迷糊着,晃了晃腦袋才看清是湛明珩。
這下只覺被他一手包裹的腳踝都燙了起來,她瞠目結舌道:「你你……你做什麼啊!」
湛明珩的臉立刻黑了:「我什麼我?納蘭崢,你剛醒對救命恩人這麼個態度?」
納蘭崢幾乎要以為前頭那些都是自己在做夢了,湛明珩分明還是那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湛明珩啊!
她垂眼瞧見身上乾淨的被褥和嶄新的裏衣,撇撇嘴差哭了:「我……我的衣裳該不是你給換的吧?」
他張口想答「不是」,話到嘴邊卻拐了彎子:「不是……我是誰?」
納蘭崢的腦袋尚有些遲鈍,要將他這話在心裏過上幾遍才能明白,完了將那玉白的小臉皺成了苦瓜樣:「你都不曉得帶名宮婢出來的嗎?不對……藍田也在松山寺呢,你做什麼給我換衣裳?你這樣我……我今後倒是還怎麼嫁人啊!」
她這語氣幾乎是控訴了,湛明珩卻是個臉皮厚的,義正言辭反問道:「你倒是還想嫁給誰?」
他這是什麼意思。
納蘭崢一愣,隨即便覺腳踝處一陣痛楚。骨節碰撞發出的「咔噠」響動伴隨着她忍不住出口的一聲低呼,叫車內的燭火都跟着晃了晃。
湛明珩見她發傻,覷她一眼道:「我堂堂皇太孫給你一個女娃換衣裳?你想得美吧。」說罷雙手撐膝起身,朝車內一方隔簾道,「進來給你家小姐上藥。」
她聞言偏過頭去,便見紅着個眼圈的藍田掀了帘子進來。
湛明珩讓了位置彎身走出,坐到了她方才候着的外間。
納蘭崢這才明白,他是想替她接骨,卻見她恰在那當頭醒了,怕她疼得受不了,才編了那些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注意力倒的確被分散了,以至她竟沒覺得多疼,可她這心裏頭大起大落如同奔馬似的,卻分不清他那句「你倒是還想嫁給誰」是真是假了。
她記起方才他被暖融的燭火映照得清晰的臉容,鼻如懸膽,鬢若刀裁。那樣好看的一個人,屈身坐在她的床尾,動作輕柔地給她捏着被角。
她從前怎麼沒發現,其實他在她面前根本不像是皇太孫的模樣呢?
藍田今日被嚇得心膽俱裂,回想起太孫抱着小姐從山裏頭出來時的難看臉色,怕他將失責的自己千刀萬剮了,此刻一句話不敢說,只默默給小姐的腳踝塗藥膏子。完了抱起塌邊一筐髒衣裳,預備拿去外頭,好給她多騰點地方。
納蘭崢的目光隨着藍田的動作掠過筐子,伸手攔了方才掀開帘子的人:「且等等。」
湛明珩卻聞聲偏過頭來,一眼瞧見筐子裏的物件,比納蘭崢更快伸出了手去。
眼見衛洵拿來誆騙她的字條到了湛明珩手裏,納蘭崢頓時心頭一緊。她曉得事態嚴重,原本是想暫且藏下的。
湛明珩展開了略有些濕漉的字條,一瞧便清楚前因後果。他垂着眼將字條死死掐在手心,從鼻樑到下頜的線條俱都繃緊了,竟是怒至無聲。
納蘭崢曉得,這已不是她一人的事了。他是當朝皇太孫,便這手字不曾被拿來誆騙她,他又如何容忍能夠模仿出他字跡的人。
是她當年考慮不周,自以為大度,隨手將他的字帖給了旁人。這裏頭也有她的責任。
她因此想將自己從床榻上撐起來,卻是一動便渾身酸疼,忍不住「嘶」一聲吸了口氣。湛明珩回過神來,偏頭給尚且抱着筐子的藍田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扶納蘭崢,一面皺眉道:「躺着不能說話?」
納蘭崢不敢惹他更不高興,撇撇嘴恭維道:「太孫坐着,我哪敢躺着。」
藍田這下有了眼力見,將帘子束起來,好叫兩人方便些說話。
她聽見小姐清了清嗓,說:「既然你瞧明白了……對不起……是我沒保管好你的字帖……」
實則她跟湛明珩那是一個彆扭性子,平日裏都是拉不大下臉的人,她這般與他道歉,還是這麼多年頭一遭。
她雖未將話說盡,湛明珩卻早便猜到其中究竟,只是她都這樣了,還與他道什麼歉?
他自然不會怪她,卻想叫她長個記性,說:「那你倒是跟我說明白了,往後還敢不敢隨意將我給你的東西轉手旁人了?」
她忙伸出三根指頭作發誓狀:「不敢了,當真不敢了!你便是給我一根你的頭髮,我也不會給旁人的了!」
湛明珩原本一直肅着臉,這下竟然笑了,卻像是不想被納蘭崢覺得他太好脾氣,忙斂了色,意圖趁她態度好多訓她幾句,盯着她脖子上那圈紗佈道:「還有,我記得我似乎教過你如何處理傷口,你知道自己前頭包紮的那法子,時辰久了會氣血不暢嗎?」
便是納蘭崢在書院做了五年侍讀,比旁的閨閣小姐見多識廣不少,卻也不可能樣樣活計都會。今日她能替自己料理傷口,能以草藤為繩另闢蹊徑,實則都是湛明珩從前閒來無事教她的。
當時卻沒想過派上用場,不過是他顯擺,她沒法駁了皇太孫的面子,只好不情不願學罷了。
她聞言摸了摸脖子。藍田能給她上藥,卻對包紮傷口並不在行,這一圈紗布疊得十分齊整,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是湛明珩的手法無疑。
她渾身都酸痛着,並不十分有氣力,也瞪不動他,靠着枕子低聲嘟囔:「我是照你教的法子處理的,只是哪有力氣將布料撕齊整啊……」
湛明珩這下倒是默了默,良久吁出一口氣來。
他的確不該對她要求太過了。他已查明了大致的情形,查不明的那些多半也都猜到,她今日實在做得相當出色,出色得超過一個十二歲女孩家該有的心智與應對。
他想罵她不吝惜自己,也生怕她萬一沒控制好力度與角度,當真刺破了頸動脈該如何,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了。
是了,他能叫她怎麼辦呢?她還年幼,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家而已,能做到這樣很好了,那些對她來說太難的事,本該由他完成的。
想到這裏,他閉上眼,強自壓下心中怒火,平靜了一會兒才道:「洄洄,我想殺了他,可我是皇太孫。」
納蘭崢稍稍一窒,未及開口又聽他道:「但絕不會有下次了。後邊的事我會與你父親商量,你不必插手。」
她「嗯」一聲,又強調道:「大局為重。」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那些人沒一個是能幹脆處置的,不論皇室還是魏國公府,都當以大局為重。她也曉得實則湛明珩是對她好的,因而真怕他一時氣急做出過頭的事來。
他能與父親商量最好了。
馬車一直駛到魏國公府府門前。藍田見狀忙去給納蘭崢穿衣裳,看太孫未有迴避的意思,也不敢有所要求。
納蘭崢張嘴想叫她拉帘子,卻見湛明珩已經主動背過了身去,便這麼算了。只是終歸有些彆扭,因而伸一隻袖子瞄一眼他,看他的確沒有回頭才放心。
當然,她可能忘了,方才她沒醒的時候,他或許已看夠了。
待她收拾好了,湛明珩回頭看向藍田:「進去通報,說我來了。」
藍田愣了愣才明白太孫的意思,忙點頭去了。納蘭崢也有些訝異:「你要一道進去嗎?夜都深了。」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可從未下過魏國公府的。
「莫說夜深,便是天亮了也不見得有誰敢睡。」他說着起身到納蘭崢榻邊,手一抄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納蘭崢嚇了一跳,掙扎道:「我能走了!」說罷瞥一眼自個兒腫得穿不上鞋的腳,又覺似乎逞能了,才換了低聲說,「既然你說沒人敢睡,去裏頭叫個嬤嬤來是了……」
湛明珩聞言冷笑一聲:「你魏國公府藏龍臥虎,誰曉得隨便一個嬤嬤又是何等厲害的角色?」
她覺察出這話中暗示,倒是不敢亂動了,又聽他語氣稍好一些,低頭道:「你若嫌不自在,裝睡是了。」
她點點頭閉上了眼。要她在皇太孫懷裏與家中長輩大眼瞪小眼,她哪會不害臊的。既然他不肯放下自己,那她還是裝睡為妙。
十月的天已是很涼了,尤其夜深露重時分,湛明珩甫一下馬車便將自己的披氅挪給了納蘭崢,將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繼而大步流星走進魏國公府去。
國公府內燈火通明,正如湛明珩所說,納蘭崢沒回來,是不會有人敢睡的。魏國公納蘭遠尚未回府,還在外頭處理後事,府中婦孺孩子聽了藍田的話,俱都不敢怠慢,穿戴齊整恭恭敬敬候在了那裏。
納蘭崢失蹤的事能對外隱瞞,卻瞞不過府里人,因而眾人俱都曉得,不過有的曉得深一些,有的曉得淺一些罷了。
胡氏是與納蘭遠一道得到消息的,聞言險些暈了去。謝氏不論真心,至少表面功夫算做得漂亮,憂心得連晚膳都沒動幾筷子。
至於納蘭沁,她一樣沒吃得下食,卻是怕的。事情到了這地步,必然是衛洵那環節出錯了,她身為此局主謀之一,又如何能不心慌,只盼着納蘭崢千萬別回來了。
可如今納蘭崢不單回來了,還是被太孫送回來的。她聽完藍田的話臉都白了,不明真相的謝氏還叮囑她恭順些,莫觸了太孫的霉頭。她卻曉得,自己怕再怎麼如何恭順也不管用了。
她緊攥着袖口的繡紋,垂頭立在母親身後,一雙唇瓣不停地上下顫抖着。
五年前,她托母親向四妹討來了太孫的字帖,彼時絕沒有想過要拿來害納蘭崢,不過一心仰慕太孫,便日日照着字帖描摹,經年累月竟有了幾分相像。直至前不久,洵世子托人輾轉帶給她一個消息,她才拿了這主意。
她曉得此局亦有姚疏桐參與,總覺以她這等身份之人絕不會劍走偏鋒,因而還道是十分有把握的。哪裏曉得,納蘭崢實在是太走運了!
方思及此便聞一陣齊整的腳步聲,悄悄抬眼卻見是一隊錦衣衛當先開了路,隨後來了湛明珩。她不敢抬頭,只小心翼翼抬眼覷着,因而幾疑自己眼花了:太孫懷裏抱着的那是……!
不止納蘭沁,在場的見此一幕俱都有些詫異,卻還是齊齊給湛明珩行了禮。
他倒也十分理所應當地受了,繼而看向主事的胡氏:「老夫人不必多禮,我不認得洄洄的閨房,還請老夫人差人帶個路了。」
胡氏聞言一愣,不過遲了一小步便見湛明珩笑起來:「『洄洄』是阿崢的**名,老夫人竟不曉得嗎?」
他這話雖是笑着說的,卻不知緣何涼氣逼人,胡氏大駭,垂下眼道:「臣婦年紀大了,容易忘事,一時沒得記起,還請太孫見諒。」說罷吩咐兩名丫鬟領太孫往納蘭崢的閨房去。
她怎可能記得起,她是壓根不知道。
湛明珩冷笑着謝過她,並未搭理旁的女眷,只是走了幾步復又回頭朝納蘭嶸道:「嶸世子,我不在雲戎書院這一月,你倒將你姐姐照顧得『好』。」
眾人俱都一愣,一時未明白這話意思。納蘭崢卻是心下一驚,躲在披氅裏頭戳了湛明珩一下,提醒他注意分寸。
她倒是巧,這順手一下恰是戳着了他的腰腹,險些叫他癢得失了儀態。湛明珩低頭乾咳一聲,示意她別亂動。
納蘭嶸已足足幾個時辰未理人了,臉一直是白的,是藍田回來那刻才鬆了弦,眼下便向他頷首道:「是嶸兒未顧好姐姐,請太孫殿下責罰。」
湛明珩面無表情淡淡道:「待我忙完朝里的事回了書院再與你計較。」說罷抱着納蘭崢走了,絲毫未管在場有些人的神色多麼驚愕。
直到湛明珩的身影徹底瞧不見了,胡氏才敢大瞪着眼看向自家長孫:「嶸哥兒,方才太孫那話是何意?」
納蘭嶸曉得太孫不是真要與他計較,不過藉此將身份公之於眾罷了,因而也沒再隱瞞:「祖母,便是您以為的那個意思。」
胡氏聞言念頭一轉,恍然大悟,登時露出喜色來:「倒是難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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