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的三樓比下面兩層窄小但是高度卻高出許多,顯然下面兩層刻意的低矮,就是為了給這一層留出足夠的地方。從二層往三層的樓梯修得甚為偏僻,如果沒有之前沈光
指路,徐樂想要找到通道還要費些力氣。
順着樓梯一路來到頂端,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堵牆壁。若是第一次來到此地之人不知底細,多半認為自己走錯了路或是受了愚弄,說不定就要原路返回。不過這種機關瞞不過徐樂,他看了看面前牆壁,隨後臉上露出一絲冷笑。這所謂牆壁實則是一面屏風,只不過製作精良工藝出眾,在夜間更能魚目混珠淆亂視聽。如此看來,迷樓二字倒是名副其實,處處布有疑陣。不過堂堂大丈夫用得着如此?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又算什麼英雄!徐樂將手一揮,屏風被拽到一邊,隨後就看到了房間真容
。這裏似乎是個書房,四周堆着許多書架,上面堆滿絹帛竹簡寫就的書籍,再就是若干面朱漆屏風。這些屏風上或繪有山水或繪有野獸,做工極為精細。每一面屏風擺放的位置都大有講究,從徐樂所在方向,只能看到屏風,看不到屏風後有什麼。正中擺放一張案幾,案几上放着許多文書,一個高大男子坐在案幾之後,捧着一份文稿聚精會
神觀看。在他身後,則是四扇屏風並列。男子戴着折腳幞頭,一身上好織錦長袖衫上繡團花,看上去就像個苦讀文章的書生,又像是本地宿儒名士夤夜攻讀。對於徐樂的到來,男子似乎全然未覺,依舊凝神苦讀
。
徐樂心知面前之人自然就是罪魁楊廣,那些屏風後面,想必埋伏着手持利刃勁弩的武士,只待楊廣一聲令下,便會發起雷霆一擊。
雖然已經打算好要為天下除此昏君,但是徐樂並非莽夫,知道越是做大事越要沉穩。今晚要殺楊廣,不同於南商關搏殺王仁恭,不能輕舉妄動。在南商關的時候既有黑尉遲、韓家兄弟等人相助,更有恆安甲騎為外援。況且王仁恭始終未能徹底控制馬邑鷹揚,臨陣之時彼此掣肘互相提防,讓他們大半氣力都耗在內
耗上。南商關地形限制,太多人馬施展不開,王仁恭麾下雖有數千兵馬,實際能動手的人也就是幾百。自己這邊幾十人都是恆安善戰軍將,哪怕武藝不如自己也終究不是庸手。劉武周是久經戰陣的人物,哪怕廝殺手段不濟,用兵的才具終歸遠在王仁恭之上。數十人始終在動作,王仁恭的人馬始終未能完全發揮作用,兵力優勢無法體現。饒是如此,如果沒有羅敦阿爺及時指揮大軍攻城以及執必家青狼騎突然出現,那場搏殺的結果仍舊難以
預料。如今情形遠比那時候險惡,能被楊廣安排在身邊做護衛,手段自然不差。就算趕不上沈光,相去也不甚遠。斗室之內迴旋空間有限,幾十個身懷絕技的好漢所造成威脅,遠在幾百庸碌官兵之上。這些人又是楊廣心腹,必然會捨命護駕,不能指望他們像王仁恭手下那樣互相掣肘。今晚自己身邊既沒有恆安甲騎,也不會有羅敦阿爺揮師助戰
,論及處境遠比那時候險惡。倘若不能一擊必殺,頃刻間就會喪命於亂刃之下。死並不可怕,但是死也要死的有價值,不能白白賠上性命。
他深吸一口氣,並未急着動手,也沒有開口說話,就那麼看着楊廣。房間內寂靜無聲針落可聞,楊廣低頭看着文稿,徐樂則死死盯着楊廣不放,情形格外詭異。楊廣為人刻薄寡恩又把君王體面看得極重,哪怕藩邸舊臣稍有不敬也隨時可能丟掉性命。是以大臣在他面前都格外注重儀容,生怕被天子抓住錯處丟了性命。像徐樂這般
一身夜行衣靠面聖,兩隻虎目直勾勾瞪着皇帝不放之事,則是做夢都不敢想。按照楊廣脾性,有人如此冒犯,早就該發雷霆之怒。再加上徐樂乃是李淵愛將這層身份,更是不可能輕饒。可是楊廣偏生不惱不怒,反倒是耐心地在那裏看文稿,徐樂與
他兩人對面僵持着過了不知多久,楊廣才抬頭打量徐樂,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一處。白面黑須長眉闊目,楊廣的相貌堪稱俊朗,哪怕如今年近半百依舊稱得上風姿綽約。其眉宇間有些地方和李淵有幾分相似,顯然和這對姨表兄弟的母系血脈有關。以相貌
、氣質論,楊廣較之李淵不相上下,可是細看下去就會發覺兩人之間的區別所在。固然李淵仁厚之名行於天下,素日也是一副寬厚模樣,但是依舊不失武人英氣,若是仔細觀察更能發現其身上那股凌厲殺氣。這股殺氣來自於武人身份,也是三軍司命一
方諸侯應有的霸氣。沒有這份氣質,也不足以統率千軍萬馬讓部下俯首聽命。反觀楊廣,在精氣神方面較之李淵就差了許多。其兩眼略有浮腫,面色中更帶着幾分病態的蒼白,鬢角斑白老態已顯。哪怕他刻意維持着自己的威嚴體面,但是在武技高強的好手眼中依舊能看出,這具皮囊早已經被酒色斫伐而變得徒有其表,如今不過是在勉強支撐而已。靠着名貴補藥加上神醫妙手,可以維持這具軀殼的存在,但是裏面
的精氣神早已經蕩然無存。只能靠着殘忍暴虐等手段強行讓眾人恐懼,卻無法讓豪傑英雄從心中佩服。這便是一國之君,這便是大隋天子!哪怕他曾經是個梟雄,曾經有過雄心壯志也有過人手段,但如今這些都已經不復存在。目前在徐樂面前的,只是一具空殼。哪怕這具軀殼依舊可以號令三軍,依舊有無數勇士為其驍死,徐樂對其依舊談不上半點敬畏,甚至就連殺心都淡了幾分。若是個人還值得自己殺,就這麼一具行屍走肉,殺了他也
不算本事。從他的氣色看,就算自己不殺他,也未必能活多久,若是把重振漢家聲威中興華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註定徒勞。徐樂本就對楊廣充滿憎惡,這時更多了幾分不屑,膽氣越發足壯,看楊廣的眼神中充滿傲氣。這種傲氣來自於自己的本領,更來自於那份自信。自己如初升旭日,對方則
已然日暮西山,還有甚可懼之處?
就在這時,卻聽楊廣開口道:「你便是神武徐樂?殺了朕麾下大將,又以一己之力迫降大興的少年郎?」「不錯,某就是神武徐樂,你想必就是太上皇了?」徐樂朝着楊廣行了個禮,隨後依舊那麼直視着對方。自己既為使節,就要遵守使節的規則,否則便是替李淵丟人。禮既
已行過,自己依舊是自己,便犯不上對昏君太過畏懼。楊廣並未因徐樂的態度着惱,反倒是緊盯着徐樂不放,似乎對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房間裏又沉默了片刻,楊廣才朝徐樂點了點手,示意他離自己更近一些,「你是徐敢的
孫兒,衛郎君徐衛的兒子?」徐樂點頭不語並未作答。自己的身份暴露,楊廣得知內情也不奇怪。李淵和楊廣乃是表親,徐家世代為李閥效力,和楊廣之間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本來北周八柱國就是
這麼個彼此牽扯的姻親關係,細算起來誰和誰都能攀扯交情,自己父、祖在日說不定和楊廣也有往來。往事終究是往事,現在大家是敵非友,再去談往日交情毫無意義。徐樂不是個喜歡作偽之人,更不想與楊廣敷衍場面,索性就來個閉口不談。只是在心裏默默估算着距離
,從這個地方撲向楊廣,有幾成把握得手?又有多少可能會敗北。楊廣點頭道:「像!果然是太像了!初見之時朕還以為是衛郎君復生。不過你父在世之時,從不曾穿過夜行衣,你這副樣子倒是更為有趣。」他點點頭:「一人之力就敢去闖
驍果軍的營盤,你的膽量也像極了衛郎君。」徐樂早就猜到楊廣想必知道今晚發生的一切,才會那麼及時地派出使者傳旨召見,換言之他是用這種手法為自己和驍果軍解斗,也是向驍果展現自己的手腕。畢竟自從來到江都之後,楊廣和驍果軍之間疏離日漸嚴重,那些軍漢很多隻認自己的主官而不是這個皇帝。他這次傳旨,就是對那些軍將的敲打,整個江都發生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
之中,往日裏不過是不想管不代表不能管更不代表不知道。有誰和自己離心離德乃至生出異志,就別怪自己手下無情。雕蟲小技!徐樂對於這等手段心思向來看不入眼,再加上楊廣身為九五至尊,用這種手段就更讓徐樂看不起。聽楊廣這般言語,他也不加掩飾,冷哼一聲道:「某此番前來乃是奉聖人旨意以及唐國公鈞旨,與太上皇共議大事。哪知甫入城中,身邊親隨便被無故捉拿。某是粗人不懂太多道理,只知道自家人乃至唐國公部下,從來不受窩囊氣
!哪怕是龍潭虎穴,也要討個公道回來!」「宇文承基乃是我驍果軍中第一勇將,朕險些賜面金牌給他,你把他打落馬下,這個公道也算是討回來了。你們徐家一門三代都是這個脾性,朕也不覺得奇怪。不過你對逆
賊如此忠心,朕卻是未曾想到。難道徐敢在世之時,沒對你說過逆賊李淵的事?」
徐樂眉頭一挑:「太上皇今晚相招,莫非就是要和某說這些?」「朕需要跟你說這些?」楊廣眉毛也猛然間挑起,二目露出幾許凶光,似乎心中懂了殺意。徐樂不懼反喜,暗自運起一口氣,一旦楊廣發作自己便先下手為強,找機會和對
方以死相拼。不想楊廣這份狠厲之色只是一閃而逝,隨後臉上又露出笑容:「你們徐家人都是這般不識好歹,朕也犯不上與你計較。朕今晚將你來,只是為了看看到底是什麼人能殺了那
重瞳兒,又能把承基打落馬下。」他看着徐樂,眼神中的殺意又變成了讚許,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文稿:「徐敢的孫兒總該是識字的吧?拿去,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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