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不論前途如何,德曄都要一試的。
人始終得向前看,要栽就栽新的跟頭,陷在原地始終是下下之策。
於是這大半夜裏,她便一個人踉踉蹌蹌沿着小河往下遊走去,說起來,此時此刻委實是有些意得志滿的。
樹林裏螢火蟲成群結隊,倒也並不如想像中可怖。德曄哼着小調,只要一幻想裴若傾知道自己不見了的吃驚樣子,她就快樂得不得了。
讓他欺負人,讓他得意,現在她跑路了,他就一個人繼續和那段回憶作對去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裏德曄孤身前往莊王城尋求庇護,那廂靖王卻才打莊王城裏出來,到得翌日天光大亮,一行人已在山腳之下。
按着靖王離開前最後下達的命令,殷兵早在寅時便全數抵達山腳靜候,數萬人之眾,隱於林間仿若蟄伏的巨獸。
山間氣候變化無常,一場傾盆雨陡然而至,打得遠處近處的樹葉起伏顛簸,嘩嘩作響。
暑氣盡消了。
章路等候已久,見靖王從戰馬上下來,趕忙兒呵着腰撐起黃櫨傘迎過去遮雨。豆大的雨點子敲鼓一樣砸下來,天空壓得既低且沉。
裴若傾在地面站定,微微側了目。
不遠處曹佳墨正與幾個守兵隱在樹下交頭接耳。沒多會,他不曉得是聽見了哪一宗棘手事,臉色猛然間就煞煞白起來,連身上被雨水打濕了也毫無所覺。
天氣果真影響心情,裴若傾收回視線,垂眸看自己身上。
廣袖淋雨吃飽了水,身上重得猶如灌了鉛,一時蹙眉望向章路,「隨行的乾淨衣裳還有麼?若沒的換,竟是要打赤膊了。」
章路露出惶恐之色,小心翼翼道:「殿下說哪裏話,如何就到了赤膊的地步——」
陪着笑,他眼珠一錯,揣測殿下這話里約莫也有幾分玩笑的意思,復偷眼觀瞧表情,見靖王眉目平和下來,心說擇日不如撞日,心一橫便提起了話茬,嘆道:「殿下這話,倒叫奴婢思想起當年的光景,想那年您尚在晉宮…也是說過類似的話啊… …」
那時於晉宮處境艱難,多虧了月見帝姬不時幫襯。可惜了的,天妒紅顏,似這般美麗又善良的女子,偏生早早亡故。
靖王眼睫動了動。
章路知道自己成功了,下月便是月見帝姬的忌日,殿下連日忙碌,竟險些忘記。
&見。」裴若傾喃喃念出這兩個字,唇齒翕動間裹挾着淡淡意味。他仰面望天,濕氣撲向面門,「月見,又是一年。」
章路深深鬆了口氣,袖裏還藏着玥國國主托人送到自己手裏的信件。
白紙黑字分分明明:玥國有意投奔大殷,願以月見帝姬的雙生妹妹樂容帝姬為姬妾送與靖王殿下,只求往後大殷對玥國多多照拂。
按說章路本不該應下此事,只是一則財帛動人心,他收下了玥國送來的錢財,二則,樂容帝姬既然是月見帝姬的孿生妹妹,必然相貌相似,他們殿下當年與月見帝姬錯失姻緣,本就是人生一大憾事,若是在樂容帝姬身上重修緣分,殿下便不必一輩子心存愧疚了!
像這種大事,要提就勢必挑對時機,時機對,則萬事成。
章路苦等許久,終於等到殿下這回把回程路線解決完了回來,趁眼下正是心情放鬆的時候,決意把袖攏里燙手的山芋交代出去。
&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
靖王挽了挽濕漉漉的袖攏,並沒時間聽他廢話,「那便不講。」一抬腳大跨步向營帳走去,皂靴下山道泥濘不堪,眉頭重又深深蹙起來。
章路大是意外,忽聽得殿下命令自己,「澹臺雲卷呢?把她叫來!」
說着掀開帘子進了大帳,剩下章路撐着傘呆怔在原地。
這方一回來,卻要尋那位帝姬做什麼?章路轉過身,腳下突然一頓,他根本顧不得樂容帝姬的事了,現下誰還不知道麼,德曄帝姬昨兒夜裏不見了啊——
自己到哪裏去通傳?!
他急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就在這時,曹副總兵腳步沉重地過來了,章路眼睛一亮,攔路道:「喲!您來了,眼下有宗大事,曹副總兵才同殿下一道兒回來不知知不知情?」
曹佳墨就是來說這事的,臉黑得墨汁一樣,「豈能不知,我看而今只有一位不知。」拿手往大帳比了比,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素來脾氣不大好,一心一意要整治的人,眼下插翅而飛,只怕有人要送命。
章路縮了縮脖子,隱瞞了靖王叫他通傳德曄帝姬的事,腰背一弓殷勤地為曹佳墨掀開了簾帳,「副總兵快快進去吧,此事需得早早稟明,是真真的宜早不宜遲啊!」
大帳內,靖王換好了衣裳,並無人服侍,自行繫着祥雲紋腰帶,頭髮擦了一半,還在滴答滴着水。
抬眸見是曹佳墨,微挑了下眉。
&下... …那位德曄帝姬,」他有些為難,假使說德曄帝姬是逃走的,那麼等到她再次落到靖王手裏,真不曉得會被怎樣對待,然而事實確實如此,曹佳墨放低了音量,緩緩道:「底下人回稟,德曄帝姬昨夜裏打暈了看守的士兵,目下,不知所蹤了。」
不知所蹤,這是個叫人不悅的詞。
靖王在案後坐下,兩手平放膝頭,微微闔上了眼睛。
就這樣?這反應委實出乎曹佳墨意料,他以為自己會被靖王一個窩心腳踹出大帳… …餘光里忽掃見章路也進來了。
章路呵腰道:「殿下,不知怎樣處置昨夜看守德曄帝姬的守衛?」
靖王抬眸,儘管臉色仿佛同先前沒有絲毫變化,可眼中流動的洶湧神采分明透露了他的不郁。
帳內光線昏暗,他敲了敲桌面,慢條斯理的,卻問:「只她一個跑了麼,沒帶着昇平帝姬一起走?」
曹佳墨與章路對視一眼,章路是知情的,忙回話,「確實只德曄帝姬一人沒了蹤影,昇平帝姬尚在… …要不要,傳來問話?」
靖王沒作聲。
顯而易見,打不得罵不得,即便傳來也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何況昇平帝姬大約一無所知。
他支着腿慢慢靠坐在軟墊上,想起樁事,唇角徐徐拉出條並不明顯的弧度,「本王昨日在莊王城,聽聞一件趣事。」
曹佳墨愣了愣,須臾明白過來,這一瞬間他也不曉得自己是希不希望找到德曄帝姬的,聲音飄出喉口一般,「那位莊王世子曾向寧帝求娶德曄帝姬… …」
昨日莊王世子向靖王提出以德曄帝姬來交換殷軍改道通行的條件,雖然靖王不置可否,但明顯是拒絕的意味。
莊王世子能有這般的表態,莫非同德曄帝姬關係匪淺?
如此說來,德曄帝姬此番出逃去投奔的可能性沒有十分也有七八分。
雨停了,空氣清新無比。
遠方山鼓聲聲,天空在搖晃,雲朵也在搖晃,眼前的樹木依然在搖晃。
德曄捂着頭坐起身,晃晃腦袋,她真是記不得了,自己到底是踩了什麼一路滾了下來,好在除了腦袋有點暈沉沉的,身上並沒有受傷。爬出山洞,走了兩步地面還很是潮濕。
她極目遠眺,不遠處有一片荷塘,再遠些的地方便是官道了,沿着走就能夠進城了吧!
頹喪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德曄是個很會給自己鼓勁給自己力量的人,肚子餓也不是什麼大事,喝兩口水就好了。她蹲在小溪邊捧起兩口,又稍稍洗了把臉,水影波光潺潺的,忽然現出一棵歪脖子樹,樹下的年輕書生正努力把脖子往麻繩里套。
真傻,為什麼不在腳下墊點兒什麼?
德曄恍惚地想,自己倒是看過不少妖精鬼怪的話本子,莫非遇到了水妖?
她退開小溪好幾步,小溪另一面活生生的書生便映入眼帘,原來是真有人自殺!德曄這才清醒過來,真是摔糊塗了,忙大喊一聲,「這位小哥,你且慢!」
那對岸的書生居然真的停下了動作,本是荒僻之地,居然有人這叫他十分驚訝。
只見一個滿身泥漿的小姑娘涉水而來,頭髮亂七八糟不說,連衣裳也辨不出本來顏色,這活脫脫的倒霉樣子… …
書生嘆了口氣,把脖子從麻繩里退出,「那好吧,就讓姑娘先來。」
德曄聽見差點氣得不管他了,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扁扁嘴,跳了幾下夠着麻繩把麻繩扯了下去,氣喘吁吁道:「誰要上吊了?我看是小哥你要死了,真是,大好的年華,怎麼在這裏尋死覓活?你娘回頭不知道要多傷心難過呢!」
書生搖搖頭,欲言又止,伸手道:「煩請姑娘將繩子還與在下。」
說話文鄒鄒的,長得倒白淨的很,看穿着也像個富貴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怎麼就鬧自殺呢?德曄把繩子攥得更緊了,惑道:「難道,你娘子給你戴綠帽了?」她使勁地勸人,「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呀,做什麼偏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呢?」
&也,非也——」
她說話連珠炮似的,他插不進話頭,急得臉都紅了,「小生尚不曾娶親,何談綠帽子,姑娘莫要胡猜,此地偏僻,姑娘竟是早些歸家去吧,何故一人在此?」
德曄蔫了,對着手指頭看看這書生,可憐巴巴說:「那這樣吧,我今次也算救了小哥你一命… …」見他瞪圓了眼,她忙擺手說不用他報恩,「那個,要不你給我幾百兩銀子,再來幾身衣裳?唔,最好還有一個新身份,我護送小哥你進城,我實在走投無路了。」
你走投無路就來訛我一個要死的人?
書生顫抖着手,抖出一包銀子塞進德曄手裏,「姑娘行行好,快將繩子還我,我那未婚妻要被她爹爹強行嫁與旁人,我做任何努力都是螳臂擋車。此生若沒有緣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德曄聽着聽着,依稀明白了,「小哥是為情?」
情之一字,確實耐人尋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她讀過一些飽含情意的詩句,卻還沒有愛上過一個人。
難道愛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到為他去死嗎。
德曄覺得書生很可憐,她趕緊把錢袋子揣進懷裏,想了想,問道:「你說緣緣?莫非是莊王府的小郡主乾緣緣?」
她可是有過耳聞,莊王不曉得怎麼想的,意欲將自己最美貌的小女兒送進殷王宮裏去,說起來,殷帝不是正對昇平念念不忘到如今麼?
&姑娘緣、緣何而知?」書生不得不再次上下打量起面前滿身泥漿的姑娘。
猶記得出城時城裏正在懸賞通緝一位打他們莊王城路過的靖王身邊伺候的使女,瞧這相貌,竟然肖似非常?如果…自己拿了她去見那位靖王殿下,是不是代表自己與緣緣尚有一線生機… …
德曄不知書生的想頭,她是一副老道的模樣,就差撫撫不存在的鬍鬚了,不禁擔心起郡主的未來,「那位大殷的陛下恐怕心裏有了旁人,緣緣郡主嫁過去,我是不大看好。」
太陽從灰雲後探了出來,霞光四射,他得以看清了面前姑娘整個容貌,雪腮杏面的,豈是尋常人家之女。
&帝?」
書生指出她言語中的錯漏處,「姑娘錯了,昨日大殷的靖王殿下造訪莊王府… …」他神色抑鬱下來,「莊王已決定將緣緣嫁與那位靖王,且那靖王對緣緣亦是極為中意,我是什麼人?人家卻是手握重兵權傾一方的王,我拿什麼去比?」
他心灰意冷,尋死的勁兒又躥了老高,不用比,自己死了算了。
德曄腿一軟,不敢置信裴若傾竟然去過莊王府了,而且他竟然、竟然可能是就因為看上了別人姑娘的美色,要拆散一對鴛鴦——
他居然要拆散別人,怎麼這樣呢,居然要娶親?
太突然了。
德曄越想心裏居然越不舒服,盤腿坐了下去,揪着地上冒頭的青青小草,腮幫子一鼓一鼓。
裴若傾居然要娶親,他的心頭愛呢,那個翡翠墜子的主人,他都不在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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