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揚起臉, 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 鈍鈍的,不太有神采的樣子, 似乎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問她類似的問題。
&以為是夢……」她說, 「我夢見起火了, 很大的火,燒掉了咖啡店……我在店裏, 在二樓, 沒有逃出來。」
可是她明明還坐在這裏, 除了喉嚨有點痛, 眼睛也有點不舒服, 並沒有被燒傷, 頭髮也好好的,沒有被燒掉。
是夢嗎?是夢吧, 否則怎麼解釋這死裏逃生的奇蹟。
&不是夢, 是真的。」左時道, 「昨天你的店裏起火,你差一點就逃不出來。」
&後呢?」長安又看向他身上的傷, 「是你救了我, 對嗎?」
左時沒吭聲,但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醬……還有給你的果醬,也燒掉了嗎?」她有點難過地喃喃自語,那是專門為他準備的驚喜,都還沒來得及給他嘗一嘗。
左時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來,拿過沙發椅背上的衣服穿上,對她道:「走吧。」
&哪裏?妍姐還沒回來,她讓我在這裏等她的。」
&關係,我打電話給她,她會知道我們在哪裏的。你放心,我專門請她過來陪你,她今天哪裏都不會去。」
&我們要去哪裏?」
&醫院,你昨天整晚沒回家……有人會擔心你。」
長安任由他牽着走,不小心在茶几邊絆了一下。左時轉過身,這才發現她又光着腳,身上也沒穿外套。昨晚那場火,連她最喜歡的那件粉色灰里子的大衣也一併燒毀了。
&這個穿上,小心着涼。」他給她披上她的黑色大衣,壓得肩膀都微微往下一沉。
她拉緊了衣襟,朝他笑了笑:「謝謝。」
他胸口窒悶,想說讓她不要謝他,永遠不要感激他,但話到了嘴邊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
醫院裏,人來人往。
駱敬之垂頭坐在留院觀察的病房裏,兩手交握抵住眉心,整個人都顯得很疲憊。
高薇從門外進來,對他說:「敬之,醫生說我們可以走了。你是回家休息,還是……」
&去趟派出所,你先回去吧。」
&是你的傷還沒好,休息一下再去吧。」
昨晚火災發生之後,警察就來問過初步的情況,鑑於駱敬之身上有輕傷,情緒又受到很大衝擊,什麼有用的信息也沒有問出來。
一夜混亂過去,傷還在看得見的位置,但留院觀察一晚沒有大礙了,他還是打算到派出所去做個詳細的筆錄。
他沒理會高薇的建議,站起來往門外走。病房外公共區域的電視上正在播報本地新聞,正好跳出昨晚的火災畫面,他的腳步像被黏住了似的,眼睛盯着電視畫面站在那裏,無法動彈。
高薇看了一眼電視,又看了看他,目光沉沉,沒有說話。
走廊那一頭傳來喧譁聲,陳玉姣撥開身邊好心勸阻的人,找到急診區來,提高了嗓門哽聲問:「我女兒呢,我女兒長安呢……應該是昨晚送來的,怎麼會不在這裏?你們再好好查一查!」
她昨晚留在殷奉良的病房陪床,沒想到早晨家裏王嫂打電話來說長安店裏好像出了事,也聯繫不到長安本人,問她們母女是不是在一起。
她慌了神,點開新聞看到失火的消息,而長安最近一段時間常常住在店裏,一下子就聯想到最壞的狀況,哭都哭不出來了。
長安電話沒人接,駱敬之的電話也關機,還好警察告訴她傷者都送到這家醫院來了,她都沒敢把事情告訴老殷,匆匆忙忙跑到急診區來找人,可護士說昨晚送來的傷者里根本就沒有叫殷長安的女孩兒……
她急瘋了,平時再溫吞的好性子這時也繃不住大呼小叫地要找人。急診區的老護士長是認得她的,好心地來勸,大概也是知道這家人為了這個痴傻卻乖巧的女兒付出了多少心血,一場火可能就沒了,勸着勸着自己也眼圈發紅。
好在這時候碰見了駱敬之,陳玉姣遠遠地看到他在走廊那頭站着,像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樣,快步過去,揪着他的衣袖道:「太好了,敬之你在這裏。長安呢,長安在哪裏?她是不是受傷了?這麼大的事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們……她人呢?」
駱敬之被她拽着,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媽,長安不在這裏。」
&在這裏?那在哪裏?」陳玉姣瞪圓了眼睛,「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嗎?你不是逃出來了嗎?那她人呢……你說啊,她人在哪裏?」
駱敬之被連番質問壓得抬不起頭來——那種愧疚太深了,他想這輩子可能很難再有什麼感覺能比這一刻更強烈。
陳玉姣好像懂了,她做過好多年護士,再清楚不過醫生向家屬宣告生死時是什麼樣子。
&可能的……」她搖頭,拒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長安不會死的,她一定逃出來了,一定逃出來了。」
&對不起。」
&別叫我媽,我也不要聽對不起!我只要你把長安還給我!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你為什麼不救她……你明明在現場的吧,為什麼不救她……」
她悲痛至極,原本抓着他衣袖的手胡亂捶打在他身上,慟哭失聲。
駱敬之同樣難過得說不出話,她也許只是悲傷過度把怨氣撒在他頭上,但他知道是真的——他是真的沒有救長安。
一旁的高薇看不下去,上前將駱敬之拉開一些,對陳玉姣道:「師母,你先別激動,消防還在清理現場,還沒有最後確切的消息……」
陳玉姣突然止住哭,回頭凌厲地瞥了她一眼:「是你……是你讓他不要救長安的吧?」
她衣冠不整,身上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一眼就能看出她也是從火災現場出來的。
高薇好笑:「您在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陳玉姣一巴掌就打得她偏過頭去,駱敬之這才回過神來,擋在她們中間攔住她:>
陳玉姣的手越過他指向高薇,咬牙道:「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當初是你答應離開敬之,奉良才又爭取了公派去美國的機會送你出去的。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回來拆散他們?」
就算她不在現場,長安他們小兩口鬧成這樣也跟她脫不了干係。
想到長安,又是一陣剜心剔骨的痛,陳玉姣彎下腰去,一手還揪着駱敬之:「……你要離婚,我們都可以答應,你為什麼不救她?囡囡……」
讓她怎麼跟重病在床的孩子爸爸交代呢?
她哭得幾乎厥過去,周圍的人仿佛看了場大戲,但人心畢竟是肉長的,看到失去孩子的母親總是特別不忍心,一群人都圍着她,想把她拉開休息一下,再想辦法。
&媽?」很輕的聲音穿過人群,卻像給陳玉姣注射了一劑強心針,她猛地抬起頭來,果然看到長安站在走廊拐角處,懵懂又不無擔憂地看着她。
&安?」她以為是幻覺,但這時候就算是幻覺也巴不得緊緊抓住。她撲過去,感覺到長安身上的體溫,還有她身上熟悉的氣息,一把抱住了,哽聲問:「長安……真的是你嗎?」
&我啊。」長安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母親掉淚了,連忙伸手去擦,「媽媽,你怎麼哭了?」
&媽擔心你,昨天你店裏起火了你不知道嗎?媽媽以為你沒逃出來……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囡囡……」
長安被她緊緊抱在懷裏,像小時候病危那一次伏在她肩上顛顛蕩蕩地往醫院趕。她意識模糊,她不再懂事,卻還是能感覺到父母心的迫切和焦急。
越過媽媽的肩膀,她也看到了駱敬之和高薇,這時好像才慢慢想起來昨晚經歷的那些事。原來以為是夢的情景跟眼前的人象重合了,她抱緊媽媽的手臂漸漸收緊,忽然害怕,忽然絕望。
&安……」駱敬之看到她好好的,心頭湧上狂喜,卻並沒有沖淡先前的那些愧疚,反而變得五味雜陳起來。
他想上前確認她好不好、受傷沒有,然而她的長睫已經垂下去,再也不看他了。
她肩上還披着男人的外套,剛才轉角處分明還有左時的身影,他理應上前問個究竟的,可這時好像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她是恨他的吧,他想。昨晚他選擇救出高薇的那一刻開始,她或許就已經開始恨他了。
還好她還活着,還好她沒事。
&媽,我們走吧。」長安輕輕拍陳玉姣的背,「我想去看看爸爸,我好久都沒見到他了。」
&我們去看他,他看到你一定很高興。」
母女倆擦乾眼淚,彼此攙扶着往急診樓大門外走,沒有再回頭。
怔怔站在原處的駱敬之,一下子就成了外人。
高薇有點擔心地叫了他一聲:「敬之。」
他半晌才回頭看她,仿佛打量一個陌生人般看了她一會兒,苦澀地笑了笑:「算了,走吧。」
高薇臉上挨打的地方還火辣辣的,心裏也憋着氣,抿了抿唇道:「你在怪我嗎?」
&是。」
&謊,你明明就怪我。有什麼話不妨直接說出來。」
&說了沒有,我沒有怪你。」
&之。」她出奇地平靜,「誰都可以怪我,唯獨你不行,知道嗎?」
&薇。」他頭疼欲裂,「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高薇笑笑,毫不含糊地轉身就走。
駱敬之只得看着他的背影離去。
這下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吧?他垂手坐在那裏,心裏想的卻是,也好,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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